周 宁
一
公元1405年,郑和率领庞大的明朝皇家船队,自福建五虎门放洋。世界历史上不可思议、中国历史上难以忘怀的伟大远航——郑和七下西洋,从此开始了。
当时,明朝是世界上最富强的帝国。帝国东南是一片汪洋和一些半开化的岛屿。西北是帖木儿大帝的领土(帖木儿曾想如成吉思汗那样征服世界,却病逝于远征的途中。他的儿子沙合鲁势力已远不如其父,只能重新开始向大明皇帝遣使朝贡),再向西,便是奥斯曼土耳其人征服的土地以及西方诸国。当时,西方诸国势力虚弱:拜占庭帝国、塞尔维亚帝国和保加利亚帝国的政治斗争使整个东欧四分五裂;意大利诸国又战乱不断;可怕的黑死病也夺去了欧洲近四分之三的人口,印度衰落已近千年,北印度的许多穆斯林王国朝兴暮覆,而南印度的一些印度教国家与其说是国家政权,还不如说是一些散落的社会团体。可以说,只有大明帝国繁荣富足,经济不断增长,综合国力处于上升势头。
1405年,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敢与大明帝国争雄。明朝开国已近半个世纪,经过洪武皇帝30多年的努力,恢复了国力,农业经济繁荣,专制政权强大。而永乐皇帝统治下的明帝国,政治野心、经济实力、军事技术等方面在世界上都占有绝对的优势。自他登基,扩张就开始了:向北,永乐皇帝5次御驾亲征蒙古部落,将中国北疆扩展到克鲁伦河与黑龙江,向南,帝国的20万军队征服了越南的阮氏王朝。
军事扩张的同时,政治外交范围也跟着扩大。永乐元年,侯显开始出使西番(西藏、尼泊尔、印度),继而海童出使漠北(蒙古草原),1413年秋,陈诚首次出使西域(中亚),沙合鲁不远万里遣使来朝。于是,在大明的京城里,甚至可以看到埃及玛木鲁克王朝的贡使。
洪武年间在南京地区植下的五千万株树,业已可以造大船,装备帝国的海军。明代敖英在《东谷赘言》中记载:“我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番,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帛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
1405年,郑和率领庞大的舰队开始远航,船队首航南中国海和印度洋。此时的印度洋,是世界交通与贸易的中心。中国、印度、阿拉伯、东南亚商人,还有欧洲商人,都乘季风航行到这里;中国的瓷器、丝绸,印度的棉织品,阿拉伯的奢侈品,东南亚的香料,都在这里交易。但明帝国舰队一出现,就立刻称雄于从南中国海到整个印度洋的大片广阔海域,成为当时世界上唯一一支强大的、不可挑战的帝国力量。
此后的28年间,郑和、王景弘率领大明帝国的船队七下西洋,从刘家港(今江苏太仓)到亚丁湾,泛海9万里。世界南方海域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壮丽的景象:上百艘大船“人”字形排开,上千面帆张起,旌旗招展,蔚蓝色的海面犹如春天开满鲜花的草原。只有一个富强的帝国,才能支持这样盛大的远航。
《明史·郑和传》记载:“永乐三年六月(永乐帝)命和及其侪王景弘等通使西洋。将士卒二万七千八百余人,多赍金币(以次遍历诸番国)。造大舶,修四十四丈,广十八丈者六十二。”若按米换算,当时的“大舶”应长150米、宽62米。相比1492年哥伦布船队只有88人,旗舰“圣玛丽亚号”排水量为250吨,1498年达·伽马的舰队只有4艘船,最大的为200吨而言,中国的“海舶广大,容载千余人,风帆十余道”(《古今图书集成·考工典·舟辑部》),相当于现代八千吨级轮船。
据估计:1420年前后,明朝拥有的全部船舶,应不少于3800艘,超过当时欧洲船只的总和。
1405年底,郑和第一次下洋,首至占城(今越南),自旧港取西北,路过满剌加(马来亚古国,都城为今马六甲)向西到苏门答腊,入印度洋,经翠兰屿、锡兰(今斯里兰卡),继续向西北,到小葛兰、柯枝、古里(古国名,今印度西南沿海的科泽科德一带)返航。船队以大宗宝船为核心,遣分宗船队访问周边地区。1407年六七月间船队回国时,带来爪哇(古国名)、满剌加、阿鲁(印度尼西亚东部岛群)、苏门答腊、小葛兰、古里等国贡使。
第二次下洋启航在1407年底,航线与第一次基本相同,带去诏谕赍赐,带回珍宝异石、珍禽异兽,返程时访问了暹罗(今泰国),并将渤泥(古国名,即“浡泥”)国王带到中国。第三次出使甚至比第二次更加紧迫,诏书下达的时候,郑和还在海上。如果按季风时令当于1409年六七月返国,而这年九月郑和又再次挂帆远航。此时,明帝国的船队更像是常驻海上的“维和部队”,“海道由是而清宁,番人赖之以安业”。
第三次下洋规模宏大,航路虽没有多少变化,沿途却访问了更多的地区和国家,政治外交业绩也更加辉煌,如占城盛大的欢迎,废立锡兰国王,暹罗遣返何八观,建立满剌加王国并带新国王来华等。按永乐帝的旨意,此次航行应扩展到西亚,但因为锡兰事件的羁绊,此次未能远渡阿拉伯海。
第四次下洋的使命包括出访印度洋以西的国家。1413年底季风一到,船队启航,大宗船队沿旧航路到古里后,渡阿拉伯海停靠波斯湾口忽鲁谟斯。而分宗船队已自苏门答腊出航,扇形向西渡印度洋,访问溜山国(今马尔代夫群岛)和东非海岸的木骨都束、卜刺哇(布拉瓦)、麻林;向北过阿拉伯海,抵达阿丹(亚丁)、刺撒(索马里西北部的泽拉)、祖法儿,自阿丹再分宗进入红海,访问天方国(麦加)、默伽猎(摩洛哥)和默德那。
第五次远航的航路与之前有所不同,先历西洋诸国,辞还占城、满剌加、爪哇、旧港、苏门答腊、锡兰山、古里、柯枝、溜山、忽鲁谟斯、阿丹、木骨都束、麻林(今非洲东岸肯尼亚的马林迪一带)等二十多国的使节,再通东南诸番,访问渤泥、苏禄(今苏禄群岛)、吕宋(今菲律宾)等国。
1421年一月第六次下洋时,郑和的使命除例行辞还贡使外,主要是进行贸易。此时大明国势盛极,数次出洋之后,从南海到印度洋的中国势力格局已形成,在满剌加、苏门答腊、古里等地已有帝国的常设机构,如“官厂”(仓库)、宣慰司之类。从这些地方出发,船队分路远航,西抵南非海岸,甚至可能绕过好望角,进人大西洋西南非洲海岸;向南船队到达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甚至澳大利亚沿海岛屿,“去中华绝远”,历时两三年。
第七次远航则是在8年以后。因永乐皇帝去世,仁宗朱高炽登基,诏令停止下洋,所以1422至1430年间,郑和及其下洋将士守备南京。直到宣宗即位,想起祖父当年“万方玉帛风云会,一统山河日月明”的盛况,才又派郑和出使西洋。这次出洋的航程基本上与第三、四次相同,历时3年,远行前还在江苏太仓、福建长乐、湄州岛大祭天妃宫,并树碑立传。此次出航,与其说像是乞保来程平安,不如说更像是对往事的纪念。
高潮很快过去。1433年(宣德八年),郑和病逝于南印度古里国,即达·伽马到达的卡利卡特。一个盛夏的傍晚,王景弘将庞大的舰队以及
郑和的头发、靴帽带回中国。后来,皇帝诏令:“下西洋诸番国宝船悉令停止”,“各处修造下番海船悉令停止。”于是,当远洋船队最后一次驶入太仓刘家港后,宝船永远停泊在那里,在南方那片温润的港湾里慢慢腐烂。
28年,7次浩大的远航,在东方千年航海史上,不过是一瞬间,辉煌但短暂。
三
远洋航行令人惊异地开始,又令人惋惜地结束。在惊异与惋惜中,历史变成“奇迹”。也许会有人发出疑问:郑和为什么会远航?又何以能够远航呢?这么辉煌壮阔的远航,为什么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呢?
事实上,郑和远航的直接动机来自他身后的皇帝——永乐大帝。
永乐帝有许多理由遣使出洋,诏谕即位是其中之一。北穷沙漠,南极溟海,日出日没之间,舟车可到之处,在永乐大帝的野心与胸怀中,都是帝国的天下。让自己的臣下知道朱明王朝的辽阔与伟大,与让天下人臣服自己一样重要,这是名正言顺的动机。
其次,也许还有一点隐秘不便直言。永乐皇帝的江山是从他的侄子建文帝那里夺来的。建文帝下落不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明史》、《明书》、《明史稿》、《野获编》、《建文年谱》等史书均持“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命和及其侪王景弘等通使西洋”的观点。虽然也有人提出异议,如朱国桢在《皇明大政记》中说:“建文仁弱,帝座一倾,窜入蛮夷中,其何能为,文皇帝岂不见及此。”但在永乐帝心中,建文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不然,他将寝食难安,需一生小心提防。
再次,明朝海禁规定禁止民间贩洋往番。这个规定,致使东南沿海的“商旅阻遏,诸国之竟不通”,不仅使百姓市无番货,而且也使帝国府库空虚。派遣帝国船队出海,贸采奇货珍宝,不仅可以充溢府库,还可以以正规的官商贸易取代私商贸易,将民间的自由贸易纳入朝贡赍赐的政治体系中,使得经济贸易与帝国政治“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最后,永乐皇帝是一位有着世界帝国野心和建立世界帝国实力的皇帝。他曾五次亲征漠北,派20万大军讨伐安南,所以完全有理由派遣一支船队出使西洋。在中国传统的世界观念中,帝国处于世界的中心,抚绥四方、德化诸夷,重建朝贡——赍赐贸易体系,只要国力许可,就可自然成行。而明初盛世,内安诸夏,外抚四夷,共享太平天下的帝王理想也就可以实现了。
郑和何以能够远航?是因为如此庞大的规模,如此遥远的航程,600年前,历史就为它准备了充分的条件。
远在汉代时期,武帝就曾遣太监出海市易,用黄金杂缯换奇石异物,到达过马来半岛、印度东海岸马德拉斯附近和印度河流域;王莽曾派人去孟加拉找犀牛,走的也是海路;414年,法显和尚从印度自海路返回,乘锡兰山的独桅三角帆到达狮子舶,671年,首批大食(泛指阿拉伯帝国)番商在广州登岸。从此以后,从亚丁湾到珠江口、泉州湾,大食季风客岁岁挂帆印度洋,常来常往,762年,在怛逻斯战役中被俘后流落西亚十余年的杜环,又乘大食商舶回到广州。
由此看来,从西亚到南中国港口的航行,已经有千年的历史,郑和下西洋的意义,在当时既不是探险,也不是发现,而是继续。
航路是旧航路,港口也是旧港口。最初是“番舶”,所谓“南海舶”、“西域舶”、“南蛮舶”、“昆仑舶”、“狮子舶”、“婆罗舶”,或统称为“波斯舶”,往来于亚丁湾、南印度与珠江口、泉州湾。
两宋间,中国人开始建造大型海舶,“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遣舟通异域”,以泉州为中心的中国闽、浙沿海的航海、造船、贸易规模,已超过阿拉伯。中国客船基本上垄断了中国——印度的航运,“海商之船大小不等,大者五千斛,可载五六百人”(南宋·吴自牧《梦粱录》)。
1343年,突尼斯人伊本·白图泰在卡利卡特乘坐中国船来到中国,发现从印度洋到南中国海,往来的都是中国船只。中国船只不仅舒适豪华,而且庞大,可载1000位乘客,并有600名水手和400名士兵。可见,郑和远航在当时,并非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在郑和远航前200年,中国的舟子海商已成为古老的印度洋中心世界贸易体系中的主导力量。
南宋王朝有船运之兴、市舶之利,曾经装备了一支庞大的水军,拥有数千艘战船与5万名水兵。这支水军后来一部分护送幼主帝赵呙漂泊到广州外洋,成为“海军”;另一部分则投降蒙古大汗成吉思汗,成为远征日本、爪哇军队的一部分。1281年,大汗远征军17万余人,乘中国船匠制造的4400多艘大船,从朝鲜半岛与舟山群岛出发远征日本。可惜的是,一场台风使这次规模庞大的海上征服毁于一旦。
由此可知,元帝国有更优越的条件成为一个海上强国。大明王朝在最初强盛的一个世纪里,继承了元帝国的海军传统,在装备与组织形式上更精良有效。
况且,郑和的船队从刘家港到东非,泛海9万里(往返),所历30余国和地区,所有这些航路,至少已有1000年的历史。更值得一提的是,船队所到达的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在历史上与中国都有过交往。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郑和远航自然而必然。
四
1433年七月,大明帝国的船队静静回航,驶入太仓刘家港。从此之后,收起的巨帆就再也没有张开过。而《明史》中对郑和的记载,600年后读起来,依旧令人感伤:“和经事三朝,先后七奉使,所历……凡三十余国。所取无名宝物,不可胜计,而中国耗废亦不赀。自宣德以还,远方时有至者,要不如永乐时,而和亦老且死。自和后,凡将命海表者,莫不盛称和以夸外番,故俗传三保太监下西洋,为明初盛事云。”(《明史·郑和传》)
好端端的远航事业,为什么戛然而止?仅仅是因为新皇帝的一个念头、一纸诏书吗?
实际上也不尽然。停止下洋,自有其道理。
大明帝国的远航难以为继,首先因为它缺乏社会结构的合理性,在经济、政治上都是一种“挥霍”。
成化年间,车驾郎中刘大夏曾上书指责道:“三保下西洋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纵得奇宝而回,于国家何益?”他的指责并非没有道理。筹备远航已成为时下一大苛政,官军匠户纷纷畏避逃亡。顾炎武所著的《天下郡国利病书》中记载,郑和七下西洋的28年间,南京地区手工业的匠户锐减四分之三以上。
有人曾强调郑和下洋的贸易实质,可是,当我们了解了朝贡贸易厚往薄来的原则和贸易品的性质,就不难看出这一说法的荒唐实质。每次出使,朝廷都要备大量的赍赐品;贡使来朝,又有大量赏赐,这些物品多为陶瓷器、缎匹、纱绢、丝绵、铁货之类的用品。如果是贸易,就要有出有入,船队长驶远驾、充舶而归的又是什么呢?
实际上,郑和船队采购的大多是香料、珍宝之类供皇宫与上流社会赏玩的奢侈品,与国计民生无关。“由是明月之珠、鸦鹘之石,沉南、龙速之香,麟狮、孔翠之奇,樟脑、薇露之珍,珊瑚、瑶
琨之美,皆充舶而归。”而番使献贡的也是奢侈品:“其忽鲁谟斯国进狮子、金钱豹、大西马。阿丹国进麒麟,番名祖剌法并长角马哈兽。木骨都束国进花福鹿并狮子。卜剌哇国进千里骆驼、并驼鸡。爪哇、古里国进縻里羔兽。”(清·黄省曾《西洋朝贡典录·序》)
郑和七下西洋,经济上挥霍民生财富,政治上挥霍天朝理想。富于生机的民间航海与自由贸易,被海禁政策窒息,“殊方殊域”之邦、“鸟言侏禽”之民闻风向化、浮海来朝,宗主华夏的政治理想,也落入一个荒唐的游戏。
在航海的那些年里,的确有许多异邦远国贡使来朝,但他们是“慕义”而来还是“慕利”而来,动机与效果都值得怀疑。即使在海道清宁、四方来朝的太平盛世,洪武皇帝心里也不踏实:“凡诸番使臣来者,皆以札待之;我视诸国不薄,未知诸国心若何。”以后的事态就越来越明显,即夷邦僻岛的贡使,修贡是虚,市利为实。
帝国慷慨给赐,宴乐劳之,万邦来朝的帝国式浪漫政治,代价毕竟太大了。然而,更大的灾难还在于下洋后发生的海禁背景。
郑和七下西洋期间,“片板不得入海”的海禁仍在厉行,民间造船、出海、市番货、用番货,一律绳之重法。就这样,明朝政府一方面对私商执行海禁,压制了民间自由贸易,另一方面又试图以帝国的权力垄断海上贸易,将唐代以后兴起的市舶司管理的海上贸易变成官方垄断的奢侈性贸易。这不但破坏了500年来发展起来的中国民间航海的贸易传统,也破坏了整个世界南方海域的自由贸易体制。
因此,帝国的政治、军事力量没有与民间航海贸易力量有机互惠地结合起来。一边厉行海禁,一边又组织耗资巨大、有政治虚荣,无经济实惠的官方下洋活动,使得民间航海与简朴贸易受到致命的伤害。当陆地农耕经济的赋税无法支撑这种挥霍式航海时,官方航海与奢侈贸易也就不得不停止。
五
在郑和的时代,下西洋是一段寻常合理的历史事件,始乎当始,终其所终。但郑和下西洋之所以在后世成为奇迹,是因为突然的停止和长久的遗忘,让人们觉得遗憾以及不可思议。在此之后的漫长岁月中,远航在遗忘与追忆中,渐渐由历史变成神话。
首先是遗忘。皇帝诏令,下洋悉令停止,曾经行巨浪、泛沧溟、牵星过洋的巨大宝船,冷落地躺在渐渐淤积的南方港湾里腐烂。嘉靖三十年(1551年),李昭洋主持龙江船厂。《龙江船厂志·舟楫志》记载:“海船下记尺度无考。”20年间,帝国皇家的龙江造船厂已经衰落到如此程度,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再过20年,成化皇帝当朝的时候,有人动了出洋的念头,但查阅档案时才发现,皇家档案库中有关郑和航海的档案已不翼而飞。据说档案是被车驾郎中刘大夏烧毁了,因为他愤慨远航劳民伤财。几十万钱粮、几万人的生命,换回来的是帝王的奢侈品,于国家何益?
忘掉历史,也就是几代人的事。国朝盛事,已经变成“辽绝耳目”、“诙诡谲怪”的传奇,只存在于平话、戏剧里,街头巷尾的闲谈中。万历人钱曾感叹:“盖三保下西洋,委巷流传甚广,内府之剧戏,看场之平话,子虚亡是,皆俗语流为丹青耳……下西洋似郑和一人,郑和往返亦似非一次,惜乎国初事迹,记载缺如,茫无援据,徒令人兴放失旧闻之叹而已。”(《读书敏求记》)
遗忘与无聊使历史变成传奇。1597年,明人罗懋登写《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将郑和下西洋的故事神魔化,有“说不尽的古怪刁钻,数不清的蹊跷惫懒”,三宝太监郑和也变成一个虾蟆精。千百舟子当年牵星观斗的航行,现实到寻常,如今因为不可思议,只好让碧峰长老从中呼风唤雨、翻江倒海,成为帝国水师西洋取宝之行。无法相信人的事迹,神魔化是一种解释,也是一种安慰。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解释《三宝太监西洋记》成书的心理是:嘉靖后倭寇猖獗,无可奈何只能幻想妖魔法术。
郑和下西洋一边在民间传奇化,一边在正史中被贬低与省略。《明史·本纪》提到国初下洋时仅有只言片语,《郑和传》在“列传·宦官”中简略不及千言。奇怪的是,郑和下西洋在中国被遗忘的同时,在海外华人中却又被追忆、纪念、颂扬和奉祀。
马来西亚的马六甲有三宝山、三宝井、三宝亭,吉隆坡、怡保有三宝庙,新加坡、泰国、菲律宾、文莱、柬埔寨都有三宝庙、三宝宫、三宝禅寺和三宝塔,而东南亚以“三宝”命名的郑和纪念地,不仅有庙、有井、有山,还有城;印尼中爪哇省省会三宝垄,更是东南亚祭拜郑和的中心。
相传郑和当年曾多次到访印尼,副将王景弘还定居终老于此。每年阴历六月三十日,当地都会举行隆重的祭奠活动,如马拉三宝公圣像游行,载歌载舞,到三宝公洞默祈拜祷等。郑和不仅成了华侨的守护神,“大抵凡事物之不明事理者,不日三宝公所教,则称三宝公所为。敬信之深,于此可见矣。此种信心,牢不可破。甚有谓三宝公圣口者,好害凭其所言”。甚至于,“华侨的信仰三宝公,较国内吃食店之敬关公、读书人的尊孔子,尤为强烈。他的地位,简直可以和基督教的耶稣、回教的穆罕默德相当,几成为一个宗教主;所以在传说中,他是法力无边、万物听命的。”(《八桂侨史》)
华侨神化郑和,自有其沉重的原因。
因为在庸代已有华人住番;宋代向海洋发展,闽、粤先民移居东南亚者迅速增多;其后,元入主中原,宋遗臣远遁海外,在东南亚华人的经济移民中,又加入政治移民;元末明初,在爪哇的杜板、新村,苏门答腊的旧港,都出现有组织聚居的华人社区。然而,华侨始终是个人自发的、纯经济性的移民,身后不但没有国家的支持,反而有国家的招抚或追剿。他们孤立无援,虽有人数之众、经济力量之强,但始终没有国家政治、军事力量的保护,也无法逃避当地的迫害。而西方扩张,将国家军事、政治甚至宗教力量与民间海外贸易拓殖结合起来,殖民地的军队和自治政府,曾野蛮屠杀在马尼拉、巴达维亚的华人,每一次都不止万人。
华侨,这些“没有帝国的商人”、“没有帝国的移民”,在苦难中唯一可以寄托梦想与期望的,就是当年郑和“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威震海外。自是诸番益钦其威信,凡所号令,罔敢不服从”(王鸿绪《明史稿·郑和传》)的盛况。
六
郑和身后600余年的命运,被遗忘后,接着是被放逐,放逐到现实之外的传奇、帝国之外的南洋,最后,才是带着荣耀与悔恨,在大势已去之后回归。
1904年,郑和下西洋近500年后,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发表《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提请国人重新记起这位“伟大的航海家”。他说:“西方现代化历史的起点上,有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而我泰东大帝国,与彼并时而兴者,有一海上之巨人郑和在。”这是骄傲,然而还有悲愤:“及观郑君,则全世界历史上所号称航海伟人,能与并肩者,何其寡也。郑君之初航海,当哥伦布发现亚美利加以前六十余年,当达·伽马发见印度
新航路以前七十余年。顾何以哥氏等人之绩,能使全世界开一新纪元。而郑君之烈,随郑君之没以俱逝。”
骄傲可以鼓国人志气。如研究者指出,梁任公“眼看祖国被列强瓜分,国弱民穷,乃以郑和航海事迹和造船业处于当时世界最先进地位为题材,著为专文,意图唤起民众的爱国热情”,而悲愤地提出了令人深入思考的问题:为什么西方能够将远航进行到底?
多少年以后,当西方人以商人加海盗式的航海改变了世界、创造出现代文明时,衰落败亡的中国又想起那已被遗忘的辉煌。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思想史,隐藏在郑和叙事之后的真正问题是:世界现代史上,为什么华夏文明衰落而西方文明强盛?为什么中国没有将天下德化为华夏一家,而让西方将世界殖民化、将中国全盘西化?
梁启超首开中西航海与现代化比较研究的视野。他认为,在西方地理大发现这个光辉的起点照耀下,郑和七下西洋,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它可以同时让中国人感到骄傲与悔恨。骄傲曾经有过的辉煌,悔恨这种辉煌昙花一现,似乎永不再来。
实际上,如果没有世界现代化的历史大叙事,不论是郑和远航还是葡萄牙扩张,意义都是微不足道的。西方500年间扩张成一种强势的全球文明,追溯其源头,便能找到地理大发现这个起点。中国从天朝上国一路坠落,在失败与屈辱中开始现代化历程,文化上的反思与自省,总是在对比“西方为什么成功、中国为什么失败”这个前提下进行。
15世纪,既是一个起点,也是一个终点。那时候,欧亚大陆两端,一个庞大的陆上帝国正在收缩,一个边远的小王国正扩张成海上帝国。也就是说,15世纪前半叶,大明帝国的远航停止,后半叶,伊比利亚航海发现新大陆与印度航路。郑和远航的开始,使整个东方航海事业瞬间达到了高峰,但如此壮丽辉煌的航海事业,为什么会那么短暂脆弱?
结果,大明帝国船队的帆影在那个沉醉的夏季最终消失在海面上,而世界南方海域与南方世界一切如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度的辉煌很容易变成虚荣,壮丽也显得空洞。华夏文明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帝国理想,不如葡萄牙的海外扩张,他们在世界权力真空的南方海域,开创了一种“炮舰秩序”。这种“炮舰秩序”,创造了葡萄牙海上帝国、西班牙日不落帝国、大不列颠日不落帝国,最后是美利坚。谁称霸海洋,谁称霸世界!失去海洋的民族,也将失去家乡!
郑和下西洋,由历史到传奇,由传奇回归历史,最后却成了现代中国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即爱国主义的生动素材。即使是20世纪的郑和研究,在校注文献、考证文物,确定郑和下西洋的年月、事迹、航路、所到地名、出使船舶、郑和身世与随员等方面,都离不开国家意识形态语境,成为弘扬中国与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传统友谊的一部分。
七
传统史料证明,郑和下西洋到过东南亚、阿拉伯地区和东非海岸,最远可能还绕过好望角,进入大西洋。但2002年3月l 5日,英国皇家海军军官加文·孟席斯,发布了自己的新发现:郑和比哥伦布早72年发现新大陆!他认为,郑和的第六次远航,曾远到拉丁美洲、加勒比海和澳大利亚,并在麦哲伦前100年环航地球。
这一研究表明,中国人不仅在西方人之前发现美洲、环航地球,而且还启发了西方人的地理大发现。
2002年10月,孟席斯带着他的新著《1421:中国人发现世界》到中国。他的发现,在西方如果只是一种有趣的海外奇谈、畅销书的卖点的话,那么在中国,意义就远不一般。因为没有任何一种说法,能够提供更大的想象与诠释空间,让中国人摆脱一个多世纪以来,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压力,重温古老深远的帝国梦。这或许是郑和远航近600年预演的一次最盛大的想象祭奠,也或许关于郑和,国人的文化期待本来就是神话,而不是历史。
然而,即使是这么石破天惊的发现,也无法驱赶西方中心主义话语的阴霾。为什么中国人发现了美洲,美洲却成为西方人的天下,为什么中国人率先环球航行,如今的全球化文明却是一种西化文明?
实际上,真正的疑问是:中国为什么不像西方那样扩张?
首先,不能从郑和与哥伦布、达·伽马的比较说历史。两种远航的意义完全不一样,历史总不能以成败论英雄,总有比成败更高的正义,世界大同或永久和平。
其次,不能以资本主义扩张的成败论历史。世界的现代化运动使西方成为霸权中心,然而,世界并没有因此太平,人类并没有因此幸福。事实上,西方扩张的历史,从哥伦布、达,仂口马、麦哲伦时代开始就是掠夺、杀戮的血腥历史。而郑和时代的明帝国,强大却不称霸,内安诸夏,外抚四夷,宣昭颁赏,播仁爱于友邦——厚往薄来,致远人之归服,忍辱负重,化干戈为玉帛。
可以说,和顺万邦、共享太平,那才是千秋功业,才可以永垂青史。
八
郑和初下西洋距今已经600多年了。世界历史上最不可思议、中国历史上最难以忘怀的伟大远航,早已从一段历史本身变成持续不断的现代叙事,变成文化隐喻或象征,意义深远而宏大。然而,在那深远而飘渺、宏大而空幻的意义中,历史与乌托邦的界限,时而模糊,时而明朗。
2001年元月,《参考消息》曾经摘登美国《国际先驱论坛报》的文章,赞誉“郑和为寻求贸易和信息而进行的海上航行,与后来以征服为目的的欧洲帝国的航行,形成鲜明的对照”。
郑和七下西洋,敬天抚民,协和万邦,四海如一,共享太平……如果真是那样,世界历史与人类命运,会不会有另一种选择?将世界和平的期望寄托在“礼仪天下、和顺万邦”的天下国家理想中,究竟有几分可能。又有几分欣慰?
郑和下西洋,是儒家“天下国家”理想最大限度的试验。“世界一家、天下为公”是中华帝国的一种世界理想,它不同于西方帝国主义以民族国家霸权为立场构筑世界秩序,而是以天下太平为立场,构筑世界秩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中国的天下国家理想,建立在“王者无外”、“天子以四海为家”的原则上,其物质结构,实现于具体的礼教体系中。礼制天下,反对强权压制,主张自然向化,“不取人,不往教”,“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不仅“礼尚往来”,而且“厚往薄来”。
在这种天下太平理想的背景下,我们不难理解郑和远航的史诗意义,即郑和七下西洋,试图将天下秩序从华夏九州推广到南洋、印度洋地区。这不是没有理想,而是难以实现其理想。
天下太平,郑和远航,是历史,还是乌托邦?“以德服人者王,以力服人者霸”,人类假设了这两种实现秩序的途径,但不幸的是,可以实现的却只有一种,即征服与强权创造了世界秩序。从历史上看,茶叶与瓷器维持的礼仪天下是脆弱的,坚船利炮横绝天下才能持续扩张发展。永乐大帝所谓“君临万邦,四海如一,敬天道,抚人民,共享太平之福”的天下理想,600余年后只能显得更富有传奇色彩。
郑和下西洋,是人类历史上的一种天下太平的乌托邦。郑和远航难以为继,实际上是天下帝国的理想在现实中的试验难以为继。那是穆天子西游式的浪漫故事,慷慨的封敕赍赐,热情的送往迎来,短暂的辉煌,永久的悲凉……三宝郑公,魂归来兮!祭奠一种乌托邦,是重温理想,也是觉察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也许,其中严酷的道理是:今生今世,现实永远,那距离,根本就不可逾越。混淆历史与乌托邦,在任何时候,都是现实的灾难。
千载悠悠,世界南方海域,很难再见到中国海舶千帆如云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