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公路上的非典型死亡

2008-04-27 08:45
中国新闻周刊 2008年14期
关键词:小峰爱民收费站

张 鹭 刘 震

为了在油耗、罚款和过路费挤占的利润空间中争取15块钱,纪振峰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时间挂了倒档。收费员刘爱民之死只是一个偶然,但司机、收费站与交通执法部门之间微妙

的权力关系,却是典型的中国式公路故事

加速,左拐,减速。永馆路沾化收费站三车道。

原本打算高速通过四车道的鲁M27772终于停下来,车头对齐第三收费亭。3月17日7点46分,收费站四中队队长刘爱民,从四号安全岛走到鲁M27772车后。车前的牌照被驾驶员收起来了,刘爱民去查看车后的放大号。

出事前夜,刘爱民在自己撰写的《重点治理初见成效》一文中总结了该站4天前对闯岗拉料车的一次整治行动的经验:“8点至10点关闭四车道,安全员对通过的拉料车实行一车一核(中间车道窄,车不易加速)……安全员逐一核对车后放大号、行车证后再放行。”

驾驶室左侧车窗没有像往常一样落下。这个庞然大物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快速倒车。悲剧在随后的3秒内发生。9吨农用自卸货车的后轮碾过刘爱民70公斤的身体,车身因此猛烈地晃了两下。

让目击者不堪回首的画面并没有停止。再一个3秒后,车再次往前行驶,又一次从他身上碾过。这才停下来。

从山东省淄博市辛店区拉满石子一路西行,单程120公里的路上,驾驶员纪振峰小心翼翼地躲过沿路“查车的”的层层盘查,终于还是出事了。

沾化县永馆路沾化收费站,是120公里路上的第三个收费站。如果全部缴费,来回一趟要花上70块钱。大约一个小时前,驾驶着载重20多吨石子的货车、被同伴昵称为“小峰”的纪振峰刚刚缴纳15元过路费。

空车返回的他,打算省下糊口路上的最后一笔支出,像以往一样,倒车绕过收费站,却意外遭遇了猝不及防的刘爱民。

下午5点半 利津县明集乡 等待夜色掩护

广辉(化名)开着“自卸王”到收费站时,正瞧见强哥(化名)慌慌张张地往回跑。强哥的车比他早到,看见小峰被收费站的人团团围住,强哥以为“打仗”(打架)了,抄起车上的撬棍就去帮忙,到跟前时才发现是小峰轧死人了。

“该出事的地方没有出事,偏偏在不该出事的地方出事了。”对于被以“交通肇事罪”批捕的小峰,广辉叹息说。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见到广辉,是在事发近一个月后,山东省东营市利津县明集乡的一个化肥店里。平头、迷彩服,没有多余的话。下午5点多一点,他骑摩托车从家里来到老板开的化肥店,帮老板跑车。他的老板是两辆“自卸王”的车主。

在这个紧邻滨州市沾化县的鲁北县城,“养车”和替人跑车是糊口的一种方式。在明集乡,不算小翻斗,仅“自卸王”就有50多辆。小峰的“自卸王”是自己买的,姨父刘桂华说,这辆二手车花了小峰10万元左右,部分是从银行贷款来的,部分是他找岳父借的。出事前两天,小峰从银行贷了2万块钱,用来买料。开车去料场买料,再运到工地卸下卖掉,中间的剪刀差减去油钱、过路费和“查车的”罚款,就是收入。

下午5点半,广辉身手敏捷地跳进驾驶室,跟在一位队友后面,缓缓地将车驶出化肥店后的停车场。

他的目的地是120公里外的淄博市辛店区,跟小峰出事那天的行程一致。他要一路向东,从利津县开车经过东营市的东营区、广饶县,最后才到辛店。跟小峰一样,29岁的他已经有7年驾龄。他以前也养过小翻斗,觉得不挣钱,就把车卖了替人开车,每月收入1800元。

养车的人一般都在这个时候出车。到辛店需要3小时左右,装料回来的路上就有了夜色的掩护,躲“查车的”要方便些。“查车的”是他们对交通局、公路局和交警队的统称,“查”的是超限超载。

3月16日,差不多也是这个时点,滨州市黄河三路,38岁的永馆路沾化收费站四中队队长刘爱民也出门了。他要去离家10分钟路程的汽车站,花上9块钱买张通往沾化县的车票。之后在沾化县汽车站坐单位班车,赶在8点以前到达收费站换岗。

在家门口不远处的建行储蓄所前,前同事梁海燕在街道上一眼就认出穿制服的他。刘让她有空去拿自己钓的鱼。在家附近的水库钓鱼,是他除了读书和写作以外的另一大爱好。梁推测,刘爱民喜欢钓鱼也有经济上的考虑。在去收费站工作以前,他在一个国营宾馆当财务科长。妻子丁芝梅是一个单位的同事,2006年11月,由于宾馆倒闭而下岗,每月生活费500块钱。

刘爱民在宾馆倒闭前半年,在沾化县找到一个收费员的工作。工资定级还没完成,他每个月只有1000多块钱。尽管家里与单位相隔50公里,他却不止一次地向站长赵文波表达自己对这份工作的珍惜。

他的表现也确实如此。刚来时,他在现办公室主任、时任一中队队长的苏同辉手下当收费员,工作扎实,待人热心,4个月就被苏提议升为四中队副队长,一年后成为中队长。这在该站建站12年的历史上并不多见。

下午6点半 广饶县某加油站 空车超载的故事

这个加油站离此行的第一个收费站——利津大桥收费站不远。十几辆“自卸王”趴在加油站前的空地上。“前面有查车的。”广辉一边低声说,一边把空车停在路边另一块空地上。

由于牌照的关系,“空车也超载”在这里不是玩笑。在明集,80%的牌照是潍坊的。潍坊通常只办载重1吨半、总重3吨的牌照。这意味着9吨的“自卸王”还没载货就已超载。即便是手续健全的新车,也无法避免地成为“查车的”猎物。

理论上,车主也可以办理载重20吨的手续,但过高的费用成为一道艰难的门槛。“一吨的养路费每月是273.5元。”强哥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半个小时后,两辆闪着警灯的交通局警车在公路中间呼啸而过。十几辆“自卸王”陆续发动,向利津大桥收费站驶去。来回一趟,司机们需要缴纳20元过桥费。

养一辆“自卸王”的利润还算可观。广辉目不转睛地盯着路面,嘴上跟《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算账,“就说我这趟拉石子吧。我们去料场买一车石子,只花250块,运到工地,现结能卖1100块,月结能卖到1300块。扣除烧柴油的600块,拉一趟能赚250到450块。”

2004年以前,“自卸王”一天能拉几趟。2004年以后,省里加大对“双超”的查处力度,车主们只敢晚上出来。为了躲避“查车的”, 一晚上一般只能跑一趟。

他也承认,干这个风险很高,“一旦碰上‘查车的,半个月就算白干了。要是点儿背,多碰上两次,一个月还得倒赔钱。”他的老板最近就有些“点儿背”。广辉从驾驶室的抽屉拿出几张罚款单说,在小峰出事后的一两个礼拜内,老板的两辆车被抓三次,共罚了一万三四千块钱。

老板只能像往常一样,给最近查得最凶的两家单位送去487元的“养路费”,换来一张带有公章的发票。有了这张发票,在这个月内,即便被这两单位抓住,也会得到放行。

广辉在犹豫要不要挣到钱后自己也买一辆“自卸王”。小峰是愿意冒险的。一年多以前,他就找过姨父刘桂华借钱买车,刘借了两千块钱给他。刘桂华说,小峰大举借债买车,与他急于想摆脱家里的经济贫困有关。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探访纪振峰家,门一直锁着。妻子丁莲莲暂住娘家,在再三考虑后拒绝了采访。他父母的家在他家不远,土坯房子,两间正房一间偏房,在邻居们贴着漂亮瓷砖的新房前显得格外破旧。除了一口铁锅、一张桌子外,他父母的那间房很难见到其他摆设。妹妹住的那间,屋顶的瓦片开始凹陷,下雨时一家人只好躲进放杂物的偏房。

纪振峰自己的土坯房是六七年前修的。由于缺钱,前后盖了好几年。2003年跟丁莲莲结婚,2005年生下一个女儿。邻居说,因为没钱,两口子不时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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