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宏太
“国家把整个的学校交给你,要你用整个的心去做整个的校长。”陶行知先生的这句名言,醒目地写在江苏省苏州市第十中学的校长长廊上,也恒久地刻在了校长柳袁照的心底。
面对百年名校生生不息的文化传承,教育大师的垂诫如一缕灵光,照亮了柳袁照心中的梦想,让他立志用全部的激情与智慧,去创造一个最具中国文化特色的诗意校园。
2005年11月11日上午,苏州十中西花园。
加拿大安大略省省长道尔顿·麦根迪对采访的中国记者赞叹:“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学校!”
那一天的苏州十中,朱红的校门透着无限沧桑,细雨中的草坪青翠欲滴,粉墙黛瓦掩映在金黄的银杏树下,若不是身边彬彬有礼的学生,真以为到了苏州园林。更迷人的是,校园里的每一幢建筑都承载着历史,每一块石头都蕴含着文化,每一面墙壁都在诉说教育。
臨行前,麦根迪瞪大眼睛,直视着柳袁照:“我很好奇,你如此年轻,怎么能做这样一所学校的校长?”
柳袁照轻松笑答:“省长先生,要知道,我只比您小一岁,可您却领导着加拿大一个重要的省份。”或许在外国人眼里,执掌这所学校的,应是资深的长者。但在这耐人寻味的问题背后,折射出的是对学校厚重文化传统的尊崇。
“名园,名校,名人”,是苏州十中百年历史最简洁的写照。在这一基点上,柳袁照寻找着传统文化与现代理念的完美结合。近年来,凡是来这里参观的人,都不吝赞美,称之为“最具中国本土化”、“最有中国古典魅力的学校”。
苏州市教育局长鲍寅初告诉记者:“如今全市各学校的基本条件已经均衡,我们提倡学校要办出特色,就像苏州十中这样。”
深谙“边缘化”旨趣的柳袁照,在中国建筑与中国教育之间,找到了学校文化的定位,将灰、白、黑的城市主色调,苏州园林精致隽秀的风格,与辉煌的百年校史水乳交融。
几年前,新加坡一位教育官员来访,一边漫步校园,一边听柳袁照娓娓道来。他突然停下来说道:“柳校长,你一定是这里毕业的,否则怎么会对这所学校有如此深厚的情感呢!”不错,苏州十中就是柳袁照的母校,毕业后尽管很少回来,却时常魂牵梦萦。
在柳袁照读书时,苏州十中还是全市最好的学校。最神奇的是,这座校园竟然与文学史上两部名著渊源颇深。这里曾是清代苏州织造署,曹雪芹幼年时曾来此小住,西花园里依稀有荣国府的影子。园中的瑞云峰更是北宋花石纲遗物,一看到这块千年名石,梁山好汉“智取生辰纲”的故事便跃入脑海。
母校就像是他的精神栖息地。2002年,在教育局工作了11年的他决定回来,当时的一首小诗记录了他喜悦的心情:“过去的我真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鸟/一朝醒来我突然变成了一棵树/一棵再也不走再也不盼顾再也不漂泊的树。”
但重回故地,柳袁照发现,很多地方还是老样子,校园的宣传栏和自己读书的教室都没有变。那时的学校,俨然是一副“小国寡民”的状态。柳袁照心目中有对母校的理想憧憬,他希望人们提起苏州十中,就能想到江南水乡,勾起美好的意象。
那时的柳袁照,对学校的过去知之甚少。为让自己有底气,他钻进图书馆研读百年校史,越读越惊诧,越读越痴迷,越读越向往。1906年,王谢长达,一位杰出女性,以过人胆识兴办女学,取名“振华”,即苏州十中前身。这里曾名流云集:蔡元培、章太炎、胡适、竺可桢、陶行知……这里曾英才辈出:费孝通、杨绛、何泽慧、李政道、彭子冈……一个强烈的愿望在他心里萌生了:把这百年历史在校园里生动再现,恢复学校的文化传统。校史让他领悟到了自己的使命:“作为校长,重要的是创造一种氛围,统一大家的认识。”柳袁照的睿智在于,他把这项形而上的文化建设,变成了生动直观的校园改造计划。
上世纪30年代,曾有许多大师到校演讲。1936年,在振华女校成立30周年之际,校董竺可桢深情寄语在座学子:“我希望70年以后,那时候振华女校已是规模大为扩充,创办人服务的精神已充满全国。”在西花园里有一幢民国建筑,原为大礼堂,曾见证着当年的学术盛况。
如今,学校依据史料和档案,参照同时期建筑,将大礼堂从建筑细节到室内摆设,一一按原貌恢复,同时被恢复的,还有学术演讲的优良传统。
在校园改造之初,柳袁照曾率领总务处全体员工,一起走进苏州的名园,揣摩门窗的图案、小径的铺设、花木的分布……他甚至认真研究了苏州的城市风格,从宏观视角考虑环境的和谐。尽管一开始,柳袁照还没有一个明确、完整的蓝图,但他很清楚:“学校文化必须融入城市文化的背景中,才会有生命力。”
于是,在人们热衷于“创新”时,柳袁照却在考虑“修旧如旧”。位于校园中部的“时璋楼”,原本是一栋样式简陋的教学楼,有人主张拆除。但他觉得,每一座建筑都代表着一段历史。他请人对楼的外立面进行改造,用料只是简单的青砖、灰瓦和石灰,再加上风火墙和雕花栏杆,呈现出了古色古香的风貌。
“你哪来这么多绝妙的主意?”面对记者的疑问,他笑道:“我喜欢读画,家里古今中外的画册有很多。一幅名画,我可能说不出作者或技法,但我能读出它的意境。”的确,在这座校园里,随处望去都是一幅精致的画面。西花园里有一口大铁缸,在角落里不知躺了多少年。后来经师生考证,它叫“门海”,是当年苏州织造署消防设施。柳袁照把它“请”出来,立石纪念,变成了教育实物,又稍加点缀,在缸里放上水草,养上几尾金鱼,顿时有了生命的气息。
柳袁照深知,他是在创造教育的意境:“这绝不仅仅是园林或学校的再造,而是校园文化的再生;也不是一个单纯的建筑问题,而是教育的问题。要让校园里的一切都会说话,说教育的话。”因此,学校每一栋楼、每一条廊、每一座园都各有名称:王鏊厅、元培楼、骊英楼……都有楼记、廊记、园记。
“璀廊”就是柳袁照的得意之作。“它是以‘一二·九运动的学生领袖、校友陆璀的名字命名,她曾被誉为‘中国的贞德。”柳袁照指着“廊记”介绍。廊壁上还有许多砖刻,每一块都是一位校园名人。这里曾是脏乱的卫生死角,改造不易。他灵机一动,修了这段直通西花园的长廊,既化腐朽为神奇,有曲径通幽之感,又有了教育的意义。
改造工程如愿完成,整个校园立刻呈现出一种浑然的美感和流动的意韵。柳袁照习惯追求“边缘化”,作为校长的他正努力探寻教育与建筑的“黄金分割点”。在把学校文化精神物化的同时,柳袁照也把自己的生命意义与母校、与民族的教育理想融在一起。
今天的苏州十中更像一个精神家园,显性的物质文化与隐性的人文精神,共同构成了一本鲜活的校本课程,让教育成为一种自然的存在。只要用心聆听,到处都有天籁之音。
一个秋日的黄昏,一位白发老人悄然走进苏州十中西花园。在一座紫藤架下,老人抚着一块摩崖石刻,上面依稀可辨:“仁慈明敏,壬申级训,何泽慧篆。”这位老人就是我国著名核物理学家何泽慧。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每一届振华学生毕业,都要为母校留下一些纪念物。壬申级石刻,就是何泽慧和同学们镌刻的。西花园中的己巳亭、来今雨斋,都是当时的毕业校友留赠。对于这些永恒的纪念,学校格外珍视,一一进行了修复。
从2002年开始,学校恢复了毕业留念的传统。走过子冈楼,只见一块灵璧石立在翠竹丛中,恰如一匹骏马腾空。这是2003届毕业生留下的,取名“起步石”。在柳袁照眼中,小小的石头有着无尽的寓意:“它既表达了学生的感恩之情,把足迹留在母校,也象征着无论他们走向哪里,起点始终在这里。”于是,这片校园便成为许多人离开时的牵挂和回来的理由。这种情感就像醇酒,不会因时光流逝而淡薄,而是愈久愈香。
对今天的学生来说,生活在这个校园里,时时处处都会得到美的熏陶,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灵动,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蕴藏着一段令人神往的故事,让人忍不住驻足沉思。
高一学生姜吟雪还记得那节特别的语文课。那天要学习美国作家梭罗的文章《神的一滴》,一篇自然主义名作。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讲解课文,而是带他们来到西花园,让他们自己品读课文。第一次在室外上语文课,感觉既新奇又兴奋。原以为大家会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可是,当他们坐在草坪上,看着满眼绿色,一瞬间变得特别安静,都沉浸在优美的意境中。面对美丽的校园环境,学校教师注重创造契机,让学生在参与中增进体验,实现自我教育。
2006年,苏州十中迎来百年华诞。此时,梳理学校发展历程,追寻名人轶事,无疑很有意义。学校决定编写一本校本教材,并把任务交给学生完成。通知一发出,很快有一百多位学生踊跃报名。
高三学生史濛辉是文学社社长,自告奋勇地选了“陶行知”这个写作主题。可一旦动笔,他犯难了:“虽然早就知道陶行知,但对他的事迹和思想,了解并不多。”为写好这个伟人,他捧起了大部头的《陶行知文集》,花了一个月时间研读。从校史中,他又得知陶行知与苏州十中的深厚渊源。陶行知曾是振华女中的校董。在去世前不久,他还来学校参加毕业典礼,为学生们演讲。渐渐地,陶行知的形象在史濛辉心中丰满了,他挥笔写下了《十中的陶氏情怀》。不是简单地介绍陶行知,而是用有感情的笔触,写了对他的理解。“陶行知的‘生活即教育、他的大众教育方针以及师生平等的观念,正被如今的苏州十中继承和发扬。”史濛辉感言。
高二学生雪川也通过写作对校史有了新认识。“很惭愧,此前我知道的学校名人屈指可数。”当拿到“王宠惠”这个题目时,几乎对他一无所知。通过看资料,她认识了这位振华校董、近代著名法学家,也是我国近代第一张学历文凭的获得者。写完王宠惠,她陡然觉得,校园变得那么多情。再路过西花园里的碑石,她总忍不住多看一眼。“校园中的一景一物都有前辈的痕迹,有他们的记忆、奋斗和精神。”
如今,由学生们撰写的这本《百年足音》即将出版,它也将成为校园文化的一部分,成为永久的记忆。
实际上,在这个校园里,教育已经成为一种自然的存在。当学生在瑞云峰前嬉戏、在闻道廊里小憩、在小亭下静读,那种相看两不厌的状态,又何尝不是一种和谐的教育境界。
苏州十中的校园里有很多石头,山石、摩崖石刻、石碑,每一块都“会说话”。语文教师徐思源经常带着文学社成员在石头间徜徉,读一读上面的文字。有时,学生问起一些词句,徐思源也不甚清楚。但她是一个有心人,组织有兴趣的学生开展了“十中校史·碑文篇”的研究。深入进去后徐思源感觉,这些不仅是语文的生动教材,也是校园文化精神的寄托。她和其他老师一起,精选了几篇碑文,经过校勘、标点、注释,编成了一本校本教材《校园碑文选读》。如今,这本教材被纳入语文课,学习形式也很特别,学生们在校园中寻找碑文,进行研究性学习。
就在记者采访时,一群学生正在上碑文课,他们走过来询问:“老师,您知道《通泉铭》在哪儿吗?”老师指着不远处笑道:“你看,就在老校长王季玉的塑像下面啊!”学生们循着手指的方向跑过去了。那一刻,记者想起《通泉铭》中的几句话:“树木十年,滋兰九畹。思源饮水,永式燕婉。”这是几十年前毕业生感谢老师的话,那种其乐融融的境界仿佛就在眼前。
坚定办学追求,从不左顾右盼,这是山的本色;润物无声,让有形无形的文化自然流淌,这是水之特质。而柳袁照独爱石,可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智兼备者乐石”。
苏州城有一条二郎巷,是省级文明小区,和苏州十中初中部相邻。这几年,小区和学校关系融洽,学生们经常参加社区里的读书、征文、游览活动,学校的各种设施也向社区开放。
以前可不是这样。初中部刚成立时,学生的不良行为习惯让人深感烦恼。校园里铺着小石子,调皮学生把石子抠出来,到处乱扔。居民不堪忍受,经常到学校投诉,邻里关系一度很紧张。“严令禁止和批评都不管用,我们甚至想把石子都铲掉。”初中部副校长蒋玉红说。
为此,苏州十中开始了“文化改造校园”的尝试,把百年振华的历史与传统一点一滴地迁移过来:新建教学楼都以杰出校友命名,校园名人的演讲词被镌刻上墙,每一届毕业生都在校园里刻石留念……
走进初中部的运动场,目光会被一条长廊吸引。几十米的墙壁上,按姓氏笔画,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人名。“一百年来学校所有教职工的名字都在这上边。”柳袁照介绍说。每天,当学生们运动完毕,坐在廊下休息时,抬眼就能看到。“你看,這里有一位教师叫张震寰,他是小说《红岩》的责任编辑。解放前在这里任教,已经去世了。”柳袁照端详着名字说。显然,每个名字背后都有一段动人的故事,都能唤起学生温暖的情感。在长廊的名录下是雪白的墙壁,偶尔会踩上脚印。柳袁照并不在意:“墙壁脏了可以再粉刷。只要他们坐在这里,总会受到感召。”
随着校园环境的美化,学生们越来越文明,越来越爱学校,周围居民更是把学校看作养眼的风景。2005年,初中部首届毕业生离校,他们在“孝通楼”前的石头上刻下了:“我们开创了振华的历史!”
的确,校园还很“年轻”,但有了百年学校文化的滋养,也会变得生机勃勃。如今,初中部里也竖起一块巨石,这是柳袁照远赴安徽灵璧觅得的,取名“相云峰”,与瑞云峰遥相呼应。在他看来,校园里的石头不仅是文化的象征,也是永恒的纪念。“再过一百年,校园可能不存在了。但只要看到这石头,人们就会记起有关学校的往事。”对校园里姿态万千的石头,柳袁照有着特殊的钟爱。他从石头中读出了一种大美不言的境界,一种坚定与执著的态度,恰如他对自身职业的理解和特立独行的追求。
起初来做校长,很多人替他捏一把汗。在人们眼里,性格直率、不善圆滑的柳袁照更像一介书生。但两年后,有位领导来学校,不禁感慨:“原以为柳袁照只会写文章,没想到从没当过校长的人,倒把学校办出不一样的味道来了。”正因为没做过校长,柳袁照胸中少了条条框框的束缚,总能独辟蹊径。在外人看来,他好像一直在“大兴土木”。但老师们知道,校园改造都是在假期完成的。作为校长,他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了学校管理上。
新官上任照例都要“烧几把火”,但到校第一天,柳袁照只简单地寒暄几句,不提任何目标。足足3个月,他没在全校作过一次正规讲话,只是不厌其烦地听课,拜访老教师。随着对校情的了解,柳袁照文化管理的思路逐渐清晰:“一个学校管理的境界与其历史文化、管理传统有关,但根本上在于,校长要和所有成员达成共识。”
“校长一来,就让中层干部每人拟订一份工作规划。”办公室主任杜勇记忆犹新。那时,杜勇是学校体卫处处长,教体育课,但他却“不务正业”写了份《关于学校校园文化建设的总体构想》。“当时的想法很不成熟,后来一条都没实现。”柳袁照看后却大加赞赏:“一个体育教师能有这样的文化眼光!”半年后,杜勇被提拔为总务处副主任,负责校园文化建设。杜勇没让他失望,成了校园改造时的得力助手。这几年,校园里的碑匾设计都出自他的手。为做好这项工作,原本不懂书法的他翻遍了历代的书法作品,竟成了颇有研究的行家。
刚当校长时,有些事让柳袁照深感困惑。一次,他在办公会上布置一项任务。过了很久,当询问工作进度时,负责此事的老师却一拍脑袋说:“哎呀,我忘了!”还有一次,他向一位老师提要求。没想到,老师却不满地说:“这件事没法儿做,我只听年级主任的。”柳袁照又好气又好笑:“学校里往往是一级管一级,校长管副校长,副校长管教导主任,教导主任管年级主任,从校长到教师,中间隔着好几级呢。”
如此“遭遇”让他深入反思,寻找问题症结:“链条式管理效率太低,一个环节出错,全盘都受影响。”为此,他推出了一套“扁平化、网络化”的管理模式,降低管理重心,减少中间环节。
“比如,我还兼任年级部主任和政教主任,甚至还做过班主任。”副校长李丹老师解释说。尽管身兼数职,但主次不同。年级部是独立的管理实体,年级部主任直接对校长负责。其他像政教处、教研室等中层部门都是虚设,要为年级部服务。每一位管理人员既要作决策,又要亲自操作,被赋予更大自由度和自主权的同时,也要负起更大责任。对这项管理改革,柳袁照形象地比喻说:“就像把电路由‘串联改为‘并联,即便一条线路出故障,其他线路还照常运转。”
这是一座洋溢着古典魅力的校園,“传统”是她的呈现方式;这又是一种流淌着生命气息的教育,“现代”是她的精神内核。师生之间的平等、和谐,成了这里最动人的风景。
在苏州十中的北门两侧,元培楼与子冈楼相对而立,如两座巨塔,俯视着校园里的莘莘学子。
元培楼“楼记”上写道:“蔡元培,振华女中校董,民主革命家,中国现代教育之父,曾任北京大学校长……”子冈楼的“楼记”上说,彭子冈,振华女中校友,20世纪三四十年代杰出记者。
“子冈楼”三字,由彭子冈之子、作家徐城北题写。当时,他曾坦率地问道:“柳校长,我母亲虽然在新闻界有点名气,但无论成就、声望,都不能和蔡元培同日而语。他们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这样是不是不太相称?”柳袁照回答:“如今提倡以人为本,落实到学校,就是以学生为本。老师无论有多高的地位,和学生都是平等的。这象征着苏州十中是一所师生平等的学校。”
同样富有象征意义的是学术报告厅,门楣上“王鏊厅”三个大字,居然出自一位在校女生之手。王鏊是明代的大学士、学校创始人王谢长达的先祖。题字的女生名叫夏祖晗,因为书法特长被学校破格录取。一位是前代名士,一位是后辈学子,这样的组合,寓意不言自明。
在这里,平等的理念蕴藏在更多管理细节中。虽然校园不断在改造,不断有新工程,但至今没有修建行政楼,学校领导都和老师们一起办公。并非财力问题,因为只有校领导走近老师,老师才能走近学生。学校明确规定,校园里凡是对教师开放的地方,都对学生开放。
然而,真正的师生平等,绝不是简单的贴标签、喊口号,而是体现在日常的教育事件中教育者的态度和角色定位。
记者在采访中得知,两年前的一件事,让教师们感触颇深。
那是一次体育活动时间,高一年级组教师正在备课,办公室里进来几个学生,神情肃然。
“你们有什么事吗?”一个老师问。
“老师,我们想找级部主任谈谈。”学生们一本正经地说。
“哦,你们先请坐,什么问题这么严重?”老师们很纳闷。
“每月一次测验太不合理,应该取消。”另一个学生显得很激动。
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弄清楚了。按学校规定,高一年级每月统一进行测试。但学生们很有意见,认为压力太大。于是推举“学生代表”来和校方“谈判”。虽然在老师面前学生不敢太“造次”,不过一开始,气氛确实有点僵。老师们解释说,测试目的是及时了解学习反馈情况,而学生们却说,他们做过调查,别的学校没有这样的测试。
在办公室外面,不时有学生来打探消息。此时,是遵从学生意见,还是摆出师道尊严来压制学生?斟酌再三,老师们说:“你们先回去,学校一定会尽快答复。”学生们悻悻然地离开了。一个老师跟级部副主任徐蕾开玩笑:“你刚在政治课上讲过民主,学生就活学活用了。”
究竟该怎么处理呢?徐蕾陷入了深思:“其实两方意见都有合理之处,关键是要充分沟通,相互理解,客观地看问题。”
契机很快来了,不久的政治课上,正好讲到了听证会。徐蕾决定针对测验的问题,举行一次模拟听证会。学生们事先被分为学生、教师、家长和社会人士的代表。他们认真地采访了学生、老师和家长,还分头上网查找资料。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听到了更多不同的声音。家长说,每月测验很有必要,可以巩固学习成果;专家说,要给学生更多自由发展的时间和空间。听证会很热烈,各方代表都充分表达了意见。不久,学校做出了适当的调整,一方面,根据学科特点,除了数理化以外,其他学科改为每学期只有一次测试;另一方面,淡化测试的评比功能,减轻学生的心理压力。
“实际上,听证会重要的是过程,而不在于结果,学生们的情绪得到了宣泄,也学会了客观地认识问题。”徐蕾笑道,“很多时候,教师应该相信学生,引导他们进行自我教育。”的确,从教育者尊重、宽容的态度中,学生们获得了成长的自信,不仅敢于表达自我,而且把学校当作自己的家,处处体现出一种强烈的主人翁意识。
高三学生刘兆稳曾有过一次勇闯校长室的经历。至今提起来,他还有些激动,还有几分自豪。那是在一年多前,随着前来参观的人越来越多,出于维护学校环境和秩序的需要,学校设置了一些保安人员。这原本无可厚非,但在刘兆稳眼里,这一做法有点“煞风景”:“我们的校园本来是一种非常自然的、没有人工痕迹的状态,如果靠保安人员来严令禁止,严加管束,就破坏了这里的自由、和谐。”
刘兆稳认真想了很久,终于有一天,他推开了校长室的门。尽管那一刹那间他有点紧张,但还是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感受。没想到,校长居然赞许地点点头说:“很好,我知道了,我会考虑你的意见的。”更让刘兆稳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校园里的保安人员就撤出了。自己的意见居然会被校长采纳,这让他更加热爱这个校园。
像这样敢于直面校长的学生,不止刘兆稳一个。在学校里,为人坦率的柳袁照,让老师们都有几分忌惮,然而,学生们却并不怕校长。或许在他们眼里,更多看到的是柳校长那一颗赤子之心。
“和谐中有点儿不和谐,是最大的和谐”。这既是一种教育的智慧,更是一种教育的境界,从本质上体现的是柳袁照质朴大气、崇尚自然的办学追求。
2007年9月20日,苏州十中振华堂,特级教师徐思源语文教学实践研讨会隆重举行。
为在职教师召开研讨会,这可是头一回。这一天,全国的、江苏省的、苏州市的语文界权威、教学专家,都应邀出席,300多人济济一堂。校园改造后,柳袁照把主要精力放在课堂教学上:“如果说过去一百年,我们要更多地传承学校文化精神,那么新的一百年,我们要打造大师,把校园的美向课堂延伸。”起初,徐思源极力推辞:“校长,我只会埋头上课,哪儿有什么教学特色?”“别紧张,你就好比一只被解剖的麻雀,是供大家评判的。”柳袁照笑着安慰,“我们要通过这次活动,梳理语文学科一百年来的传统,促进青年教师的成长。”
此外,柳袁照心里还有他的“精明算计”。长期以来,学校语文组里分做三派:“交互式”、“学院派”、“研究型”,风格各异,却缺少交流。为改变这种状况,他想到了“蝴蝶效应”。“我树立典型,是讓其他老师看到别人的长处,学会相互接纳。”他的眼里闪着一丝狡黠,“有了良性竞争,才会激起一池活水。”
显然,在这样一个和谐的校园里,柳袁照对“和谐”却有着更深的理解,“和谐不是一团和气,而是一种动态平衡,有时候有一点小小的不和谐,反而更有利于发展。”
几年前,留学归来的胡明老师,对老式的英国电话亭情有独钟,很想把它引进校园里。柳袁照对这个主意大为赞赏。因为一看到这个颇有异国情调的电话亭,他凭直觉认为很美。于是,在白墙、灰瓦、绿树之间,一座鲜红的英式电话亭立了起来。英国剑桥大学的客人来学校参观,惊喜地说,这个电话亭是他们的教师几百年前设计的,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不过,也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古典园林式的学校和英式电话亭太不和谐。
在柳袁照看来,英式电话亭更像一个文化符号,透射出一种独特的教育美学,“和谐中有点儿不和谐,才是最大的和谐。”这话很耐人寻味,无论教育还是生活,总难免有缺憾,只要保持一颗平常心,往往会有不一样的发现与收获。这既是教育的智慧,也是教育的境界。
几年前,当下肢瘫痪的学生小秦进入校园时,大家都有些诧异。这是一个曾患小儿麻痹症的孩子,父母离异,跟着奶奶生活。诸多的原因,造成了他孤僻、内向的性格。这样一个孩子无疑会带来管理上的许多困难和挑战,就像一首曲子中不协调的音符,但学校却没拒绝。“只要不影响其他同学的利益,我们希望关注每一个学生的发展。”副校长李丹说。
为了让小秦融入集体的怀抱,细腻的班主任王军想了很多办法。班会课上,他买来了生日蛋糕,为小秦和其他两个同学一起庆祝集体生日。面对老师和同学们的祝福,小秦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平时,小秦靠轮椅行走,上厕所需要人背扶。王军召集班干部会,建议成立互助小组,大家在生活上照顾小秦,让学习上有专长的小秦帮助大家。
学校也不惜为这一个学生提供方便。按惯例,各班教室每年都要调整,考虑到小秦腿脚不便,几年来,学校宁可打乱班次,把小秦班的教室一直固定安排在一楼。在新建教学楼时,学校领导还特别决定,在台阶旁修建了轮椅通道。在充满温情的氛围中,小秦生活得很快乐,从老师到学生都没有感到不方便。相反,因为小秦的存在,学生们的爱心被充分激发出来,互助小组持续不断地延续下去。
几年中,随着病情的加重,小秦几次想放弃学业,是大家的关爱给了他继续坚持的勇气。“我们从不奢望他回报母校,他的坚持就是对母校最大的回报,也是我们教育的最大成功。”李丹这样告诉记者。
“以学校的每一天成就每个学生的本色人生。”这句话被柳袁照当作学校座右铭,即将写在校园的墙壁上。他希望教师明白,学校教育既是物对人的影响,更是人对人的影响。
“一座学校有一座学校的收藏,一座学校有一座学校的歌唱。有时候,岁月就是这样的短暂。上课时开始,下课时竟已百年。走进校门开始,毕业时竟已百年。有时候,岁月又是如此悠长,朝花啊夕拾,光荣和梦想,一代一代的书声朗朗,原来就是百年十中经久不散的回响……”
读着这美丽动人的文字,眼前浮现出的是至真至纯的教育境界。这是苏州十中百年校庆之际,作家陶文瑜为纪录片《百年十中》撰写的解说词。这部不断精雕细琢的纪录片,学校拍了整整一年。但与众不同的是,片中无领导讲话、无曲意奉承、无夸耀成绩,自始至终是在如诗如歌的语言中,追忆办学历史,咏唱校园精神,美不胜收的画面令人陶醉。
这就是柳袁照的风格,在学校里,他提倡一个“真”字,做人要有真性情。如今,随着校园文化建设的成形,他更多地思考着一个“本色人生”的命题。在他看来,物对人的影响是间接的,人对人的影响才是直接的。正因此,他希望以教师的道德、人格、习惯和价值观,去感染学生、激发学生、引导学生。
这种精神的影响,在许多老教师身上体现得尤为鲜明。“我们的校园很美,在这里工作,教师也要有美的行为。多年来,包括我的老师在内,都是身教重于言教。”老教师王皪已经跟百年老校一起度过33年光阴,仍然激情未减。
在学校初中部,曾有一位来自单亲家庭的学生,仗着身材高大,常欺负同学。担任年级组长的王皪经常找他谈心。一天傍晚,他刚和这个学生交流完,一转眼他又闯祸了。起因是他在校园里打闹,不慎撞到别人身上,几颗门牙被撞掉了。当王皪找到满嘴是血的学生时,顾不上批评,赶紧把他送往医院。因为救护及时,医生说牙齿还可以重植,但必须尽快找到断牙。
事不宜迟,王皪立即返回学校寻找断牙。天黑,他打开摩托车灯,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搜寻。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又买来手电筒,叫了几个老师帮忙。
“算了吧,这简直是大海捞针。”半个小时过去了,有人想放弃。
“别着急,再找找看。”王皪心想,只要能保住学生的牙齿,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坚持。
终于,一个老师大叫:“找到了,在这里。”王皪像孩子一样跳过去,用餐巾纸把断牙小心翼翼地包好,再次赶往医院。经过一番紧张的处理,学生的牙齿被成功地植活了。
第二天,一切风平浪静后,王皪找到那个学生,没有厉声呵斥,依旧是和风细雨的诱导。这一次,一向桀骜不驯的学生低下了头。
很多时候,教育就是这样的朴素而真诚,它不需要巧言令色,却足以打动人的心灵。令人欣慰的是,在这样一座校园里,这样的教育精神也像柔和的水一样,自然地在校园内流淌。
从教师口中记者得知:年轻的英语教师沈菁新婚不久,班上一个学生因母亲生病,无人照管,沈菁当即就把学生领回自己家中照顾,一住就是大半月。
有位班主任一直默默资助困难学生,学生考上大学后,班主任仍继续资助,两年多来从未间断。但学生至今不知资助者是谁,在记者几天的采访中,这位教师始终没有露面。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本色人生最好的诠释。
在高一年级教室里,一场关于“本色人生”班会正在热烈地进行。学生们刚看完中央电视台主持人王志采访方永刚的节目,一时有许多感触。各小组同学围坐一起认真讨论,然后争先恐后地上台发表见解。
“本色人生的核心是责任与使命,面对挫折和困难,要不退缩,不退却,勇于承担责任。”一个小组的学生首先提出看法。
“方永刚的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癌症像一面镜子。从这面镜子中,照射出的是他积极乐观、无所畏惧的精神。”另一组的学生随即发表意见。
“我们的体会是,做一个快乐的人,乐观豁达地面对生活。为了充满希望的明天不懈创造。”这一组学生也有独到观点。
显然,“本色人生”是一个开放性的命题,学生们从不同的角度,看到了自己感触最深的一点,看到了“坚持”,看到了“真诚”,看到了“感恩”……眼见学生有太多话想说,班主任黄睿让学生把心里话写下来做成座右铭,贴在教室“个人座右铭展示板”上。不一会儿,墙壁上贴满了纸条: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前瞻人生路,快慰寸光阴。”“常怀感恩之心,積极做人做事。”“助人者自助”……在充满真诚的思考中,本色人生的种子已经悄然撒播在学生的心田里。
2006年6月,在学校的第一百届毕业典礼上,柳袁照把“感恩历史”作为临别赠言:“同学们,你们即将离去,离别之前,请记住我们学校的文化精神,这就是质朴大气、真水无香、倾听天籁的精神。”
可以相信,这些从心底里流出的话,将永远伴随学生健康成长。
2007年10月,柳袁照应邀前往山西太原,参加全国教育科学规划课题“新学校行动计划”的工作会议。
会议的主题是探讨“理想学校”的特质。课题主持人、国家督学李希贵作了一项测评,给每人一份表格,列出学校管理的若干项目,要求从每一项中选出适合本校的描述,并将各选项描点连线。完成后,李希贵说,连线越接近直线,就说明学校的管理越趋近于理想状态。
柳袁照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表格,不禁暗自吃惊,自己所有的选项都清晰地处在一条直线上!不错,苏州十中就是标准的“理想学校”!他感到快慰,这是多少人期待和羡慕的结果啊!他不声不响地把表格收进公文包。尽管这样的测评有科学依据,但喜欢“诗意地做校长”的他,更习惯于用直觉的、审美的方式去寻找自己的理想参照系。
苏州十中的理想状态在哪里呢?答案或许就像纪录片《百年十中》里的一句咏叹:“如果远方是飘扬的地址,那么道路和脚步就是永恒的解释。”而柳袁照清楚,他正走在通往理想境界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