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别

2008-04-21 03:23高定存
山西文学 2008年3期
关键词:保德船工天桥

高定存

冬日里黄河不结冰,说起来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眼下,黄河岸边就呈现出迥然不同的两种景色:保德县城边,河水浩渺清碧,波澜不惊,缓缓往西流去,如同一个冬日里悠闲散步的诗人;在县城以上不远的天桥峡内,河面被冰雪封盖得严严实实,一派北国风光。冰与水的分界,是天桥水电站那高高的坝梁。这坝梁也是整个黄河的封冻线,每年冬季,坝梁以上的河道全部封结,以下则无论如何冻结不起来。

天桥峡起于河曲县石梯子村,止于保德县水寨岛,全长20公里,岁月深沉,水流如刀,在这里,坚硬的石灰岩生生被切下去二百多米深。古代许多典籍对天桥峡都有记载,《水经注》这样描述:

其岩层岫衍,涧曲崖深,巨石崇竦,壁立千仞,河流激荡,涛涌波襄,雷奔电泄,震天动地。

《山西通志》和《保德州志》记载大抵相同:

天桥峡,位于保德州东北35里处,黄河经峡南流,上广12丈5尺,中广7丈,下广8丈5尺,共长90丈。冬月积冰成桥,故名“天桥”,有渡。

《保德州志》还收录了不少关于天桥峡的诗文,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百里黄河几曲湾,东西对峙万重山。

天桥峡出口处曾有一小岛。这个小岛突兀地挺立在河中央,高约90米,直径约120米,名日水寨岛,因其与三门峡的砥柱相似,故又称“水心砥柱”。黄河流经此处,滚滚波涛突然被小岛划成燕尾似的两叉,旋而又欢腾相拥。岛上原有几亩地,还有一座元代所建的观音寺。碑记显示,水寨岛的权属为佳县所有,岛上的地租也全都交给佳县人。由此又牵扯出一段神话,说当年鲁班爷从下游的佳县拉了一座小山,要去填平天桥峡的雾迷浪,黎明到此,遇一妇人出门倒尿盆,老爷子看见这个睡眼惺忪的女人,一下子走了神,手里的绳子不小心滑进河里,一座小山便丢在那里,成了一个岛。佳县人没办法把岛拉回去,就追到岛上来收租子。

天桥峡是黄河上的一个大峡,地图上标明,专著里有载,而船工们则更记挂着雾迷浪。雾迷浪是天桥峡中的一道大碛,船工有歌谣:“上有天桥子,下有碛流子”、“天下黄河三把锁,天桥壶口胳膊窝”,碛流子是指壶口瀑布,胳膊窝说的是三门峡下面的一个大石窝。天桥峡之所以与壶口、三门峡相提并论,就因为有雾迷浪。

雾迷浪说是碛,其实是河床上的一个断层,十多米高,跌宕成三级阶梯形状。黄河到此本来就已收束得很窄,再从这十多米高的断崖上冲下去,大浪翻飞,激起满峡谷黄色水雾,所以这地方叫做雾迷浪。在这断崖的东半截上,有一道槽,《山西通志》记载:“东岸石上有槽,阔三丈余,深浅不等,乃古人疏凿通槽地也。”我觉得“古人疏凿”这话并不可靠,即便是大禹,怎么可能在惊涛骇浪中把断崖疏凿成一道通槽?采用什么机械?废料又堆放在哪里?疑点重重。

当地船工把断崖上的这道槽叫做跑马圪洞,它很像一座水上滑梯,把十多米高的断崖缓成了一个斜槽,是一条绝险的航道。上游来船只有人了这跑马圪洞,才能像坐滑梯一样把船安全地放下来。

雾迷浪的险恶还不单在这个断崖上,更要命的是断崖以上的河道里满是礁石,最后一块大礁就坐在跑马圪洞靠西的大溜里,老远处就能看见这块礁石激起的开花大浪,船工把它叫做罩子泡。船下来的时候,如果躲不及,撞上罩子泡,立马就会撞散;但如果为躲罩子泡,过早偏东,船则人不了跑马圪洞,会一头扑向跑马圪洞以东叫做大东拐的石盘上面。水大时,船会飞快越过大东拐,一头栽下断崖;水小时,船则搁在大东拐上下不来。雾迷浪上激流滚滚,水雾弥漫,礁石又把航道逼成了一个S形,要想躲过礁石,准确无误地钻入跑马圪洞,船简直就得像条鱼一般灵活。船过雾迷浪,两扇腰棹用得少,冲下跑马圪洞时,还得把腰棹顺起来。船的命运完全靠那条鱼尾巴——就是老艄手中的尾棹来主宰。这在一般老艄很难做到,不是撞上罩子泡,就是扑上了大东拐。

《保德州志》里有一首诗专写雾迷浪之险:

立马天桥久俯窥,黄河断岸势巍巍。

北来贯串华彝地,南去分开秦晋隈。

怒浪花飞如喷雪,惊澜声吼似轰雷。

仙家纵有乘槎事,到此应知也用回。

外地老艄万万不敢过雾迷浪,保德、河曲两县境内,能放船闯过雾迷浪的老艄也没有几个。雾迷浪上,每年都有船只失事,单是解放后,保德河运社的船就在雾迷浪上有过两回大险。

1960年秋天,河运社的一只船从河曲曲峪装上菜往回返。到阳面村时,看见天桥村的梁三在河边等着给人放船。众人说请梁老艄吧,但河运社的张有福说,就这一点点东西,咱们自己流吧,省得花那一份钱。张有福也是多年的老艄了,大风大浪里久经滚战,虽然多次遇险,但胆气不输。船到雾迷浪,大约是上午十来点的光景。躲过了罩子泡,却没来得及摆顺,一头扑上了大东拐。所幸水不是太大,船被搁住了。有福老艄掌住尾棹,六个船工下水掮船。掮一阵,歇一阵。从上午一直折腾到日落,暮色从两面山上沉沉地压下来了,船还是动弹不得。六个船工又冷又饿,气得直骂祖宗。船两面都是激流,人困在中间出不去。船走不了,也拴不成。一旦黑夜涨水,船漂起来,黑灯瞎火跌下那十多米高的断崖,必是船破人亡。眼看起船无望,再不变招,凶多吉少。一人说道:“球,怎说也是人重要,丢了菜也不能送了命!”众人同声赞和,一致决定弃菜救船。众人一边埋怨有福老艄,一边一股气把一船菜全都扔到了黄河里。空船浮起来,但退不上去,只得硬着头皮从斜面跌下跑马圪洞。虽然船没有翻,但那一瞬间被折得变了形,众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1961年7月,河运社的两只船到清河县运盐,每船装了四万斤。水大船重,河运社的老艄不敢大意,在石梯子村靠岸,请来了河曲老艄菅保大。看到水大浪急,菅老艄让两船人合到一处,一船一船转着下,船上一共上了16人。船过雾迷浪,顺利避过罩子泡,飞一般入了跑马圪洞。但是船一入跑马圪洞,几乎就被浪吃掉,才一转眼,几个人头上扎的白毛巾已被大浪叼走。冲下跑马圪洞后,船头就被浪顶开了一条缝,开始涌水。刚要堵漏,八个人扳的一扇腰棹又被大浪掀得离了棹眼(安棹的那个地方叫啥?),众人刚把腰棹重新安好,又一个大浪劈过来,尾棹断了!剩下半截尾棹,眼看船就没法流了,菅保大也保不大了。一船人死命趴在两只腰棹上面,想继续稳住船。但三摇两晃,船已大半进水,一船盐化了有一半。有人慌得跪在船板上,对着大河直磕头。保德老艄和河曲老艄同时大喊,回东!两只腰棹加上半截尾棹,16人死命发力,终于把船扳回了东岸。人跳上岸,船拉不住,只得任其冲人大浪中。还没碰到石壁暗礁,大浪只把那破船一摔一拧一涮,转眼间船已不见,河面上飘满了碎船片,麻袋,灶具,衣服被褥……

黄河曾经是一条黄金水道。京包铁路通车前,内蒙、宁夏、甘肃等地的大批粮油、皮毛、盐碱、药材等货物都是沿黄河而下,源源不断运送

至山西各个渡口,再经旱路转运各地。船工把包头到喇嘛湾这一段黄河叫做沙河,把整个晋陕峡谷叫做石河。喇嘛湾到碛口为上石河,碛口到禹门口为下石河。当年的黄河如同现在的公路,渡船货船,上下往来,繁忙热闹得很。清朝中叶,单是天桥峡上下就有30多处渡口。船工们说,“驮不尽的碛口,填不满的吴城”,“拿不完碛口的银子,装不完土默川的粮”。保德船工上行最远可达银川,一般包头为多;下行最远到禹门口,一般是碛口以上。

晋陕峡谷流船难。从天桥峡至禹门口,500多公里的河道,共有滩碛67处,其中不少大碛都是鬼门关。船到这些地方,都得花钱请当地老艄来掌舵。当地老艄守着这些险滩大碛,如同守着自家的一块地,守着一只饭碗一样。

天桥村守着天桥峡,雾迷浪是天桥艄公的饭碗。天桥村自古跑河路谋生的人就很多,上世纪四十年代末,还有四十多个船工和好几个著名的艄公。

过雾迷浪所以成为天桥艄公的绝活,是因为雾迷浪就在村庄脚下。一年四季,天桥人居高临下,看水涨水落,看石隐石现,早已把雾迷浪的真面目熟烂于心。天桥人熟悉雾迷浪,就像熟悉自家的炕头院落一样。天桥村有一个传说,说清朝时期,天桥峡流船最好的老艄就是天桥村的“王一扑”。王一扑大名已不可考,人们除知道他的外号叫“王一扑”外,还记着一句歇后语:“王一扑流船——棹不动。”说王一扑流船时,无须船工扳动腰棹,只靠自己掌住尾棹就能过了天桥峡。过天桥峡能做到“一棹不动”,这大概也是流船的最高境界了。村里人说,王一扑原是一个放羊汉,常年在天桥峡东边山上放羊,闲着无事就看河,看船。看得多了,就看出了门道。一天,梦里有人对他说,穷成这样子了,还不去流船?于是王一扑扔下放羊铲,壮了胆子给人家去流船。结果一流就顺,很快发了财。村里人热情地带我到王家大院参观,只见正面的窑洞还在,是接口子土窑,但面子包得极好,能让人想见王一扑当年的气派。

天桥村的老艄接船,近的在河曲的石梯子村或阳面村,远一点有上老牛湾或者是喇嘛湾的。船过雾迷浪之后,一般就在水寨岛以上叫做将军崖的地方靠岸,天桥老艄把尾棹交归原主,说一声一路平安,然后下船,沿着那条叫做天梯的小路返上来。

在20世纪,天桥村流船最出名的是梁家。梁家三代有十几名艄公,其中以梁三名气最大。

2007年11月29日,我去采访梁三的三儿子梁喜混。梁喜混今年85岁,已是天桥村的最后一位艄公了。耳聋加上行动很不利落,他显得有些痴呆。他坐在炕里面,木然地看着他儿子梁党明和我说话。我朝老梁笑一笑,然后大声说道:“我知道你的,流船流得好!”老梁这下听清了,眼睛一亮,往我跟前挪一挪,高声说道:“流船?可多流过,最多一天流过八回雾迷浪。俺老子比我流得好,见河就能流。那年给35军流完船,人家给了14岁的一个闺女。他二爷爷说,快还给人家吧,咱的孙子也快有这孩子大了!”老梁风烛残年,许多事情忘记了,但黄河上流船的那些经历,却如礁石一般,深深盘踞在他记忆的长河中,碰一碰,马上就激起一串串的浪花。

我很想了解梁三给35军流船的详情,但梁党明说,只是听老人们说过这一码事,他没在意,所以连流船的时间地点也不清楚。

我第二次上天桥村的时候,再到梁喜混家,问老梁,给35军流船是从哪里流到哪里?老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从包头流到泗水。”泗水在山东,黄河都快人海了,从包头把船流到泗水,这事好像有点离谱,我不大敢相信。再问村上的一些老人们,他们也只是说有过流船送闺女这一码事,但详情说不清楚。几位老人倒是见过部队给梁三发的锦旗,有两面,分别写着“流船先锋”和“流船师长”。但锦旗是谁给的,老人们说得又不一致了。有的说是35军给的,有的说是梁三为红军东渡流过船,还和一些大首长握过手,锦旗是红军给的。梁三活到80岁,于1976年去世,锦旗被装入棺材,带到了地下,事情再无法靠实了。

梁三大名叫梁德信,但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沿河上下,人们都叫他梁三或者是梁老艄。在上石河,梁三几乎和雾迷浪齐名,一提梁老艄,没有不知道的。

梁三瘦大个,快乐风趣,扎一条白毛巾,有时还要用胭脂染成粉红色,逗得别人也直乐。流船时,他把尾棹夹在腋下,抽一锅子旱烟,不慌不忙,只是那么轻轻摆动一两下,全不像别人扳得那么急。河上有谚语:“流船容易分水难”,分水就是分辨水情水势。船坐在行水上就能流得又稳又快,坐到野水上就得常用腰棹来扳,坐到偷水上则不是触礁就是搁浅。梁三的船始终都坐在行水上。在上石河,早饭后同时解缆,到中午梁三能比别的艄公多流出20里地。老牛湾以上有马鞍石,别的艄公通过时都得走石外(西边),唯有梁三通过时就走石内(东边)。走外是一个大湾,需要扳棹;走内则不需要,快而且近,只是尾棹需掌得毫厘不差。艄公们羡慕地说,马鞍石是人家梁三的一段体身河。保德的船工讲,在上一世纪,能流通全河(就是把船从包头流到禹门口)的老艄,保德只有三名,梁三排第一。

梁三在黄河里滚战了一辈子,没有出过半点差池。他虽然艺高,但绝不弄险。水太大时,他会耐心等待,直到认为可以了,才起船。如果接的是远来的船只,梁三还要带领船工上岸,到雾迷浪上看一回,给船工一一指点河中暗礁的位置,讲说各处需要注意的细节。开船前,他还要再次提醒船工,哪是东棹,哪是西棹。以免老艄叫棹时,船工忙中出错,把东西腰棹用反了。这一切,全然就像战场上安排冲锋。

梁三四个儿子,除去老四当兵走了新疆以外,其余三个儿子都是老艄,都能放船过雾迷浪。老大梁顺在,胆子比梁三还大。1965年,一队船装着木板和盐从包头下来,在老牛湾靠岸。请梁三,梁三说货多水大,不敢接。梁三不敢接,别人更不敢接。等了两天,船家着急,商议说要不请顺在吧。顺在说可以试一试,但得双班人手,就是把两只船上的船工集中到一只船上,放下去一船,再放一船。梁三最终同意了顺在的意见。顺在上船,指挥众人把船上的木板全部竖在船帮上,加高了一圈船沿,以抵挡浪头打人船内。这一回船流得顺利,顺在的名气提高了许多。

船过雾迷浪危险大,所以请老艄的价钱也很高。天桥村的人说,梁家父子三人同时放三只船通过天桥峡,一天能挣回一个元宝。这话不假,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梁三在天桥峡送一趟船能挣50多块钱,这相当于保德河运社船工一个月的工资;而从石梯子到将军崖,流一回船大约只需半个小时左右。

如果流船出了事,那是要包赔的。天桥村在近代就有一名老艄出过事,放的是盐船,船烂后,卖掉自己的地给人家做了赔偿。

天桥村流船的历史没有延续下来,黄河上一座又一座桥梁的架设,沿黄河公路的开通,上游货物的减少,使得船只失去了用武之地。到天桥水电站建成后,航路阻断,结束了天桥村几百年的流船历史。梁喜混的大儿子在村里开了一个诊

所,村里人说他态度热情,手艺好,有其祖父遗风。二儿子养了一辆桑塔纳跑出租,常年奔驰在沿黄河的公路上。

保德船工们在黄河上最后一回忙碌,是修建天桥水电站。

1969年春天,天桥村人新奇地听说,国家要在村脚下的黄河里打坝建电站,名字就叫天桥水电站。8月的一天,河运社接到县委通知,选思想好技术高的几名船工,驾船送一位领导上水寨岛。船工们把领导接上船,才知道是水电部长钱正英。在对天桥峡做了详细考察后,钱正英提出,天桥村脚下河道狭窄,两岸绝壁,不易施工;而水寨岛一带河面较宽,施工便利,还可利用水寨岛这个天然屏障。于是坝址就改在了水寨岛,而电站的名字,大家一致认为原来的“天桥”就好,没有变。

接送过钱正英不久,保德河运社的八只船被征调到水寨岛周围。把两只船绑在一起,从岸上拉出钢丝绳固定好,就做成了钻探平台。钻机日夜不停地转,船工们也就日夜守在船上。钻完一处,再把船挪到另一处。夜晚,河声浩浩,繁星闪烁,钻探队技术员指着黑魃魃的水寨岛对船工们说,将来这个岛就是坝梁的一部分,天桥峡要变成一座水库,上面山上要开出一条街。船工们望一望水寨岛,望一望东面的乱石山头,半信半疑地笑一笑。

1970年4月29日,水寨岛上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开工典礼。工程特点可用一句话来概括:人多机械少。来自山西省保德、河曲、偏关、岢岚、兴县,和陕西省府谷、神木、榆林等八个县的8000多民工背着铺盖卷,怀着好奇心,坐船走路,浩浩荡荡来黄河上打坝。从晋陕两省选拔的500多名干部被安排到了各个领导和管理岗位上,山西省副省长刘开基任工程建设总指挥。会战高潮时期,8000民工还嫌不足,又有山西岚县、宁武、五寨、神池四个县的2000多民工赶来增援。

与浩浩荡荡的建设大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机械设备少得可怜,甚至连捣固用的震动棒也没有,浇筑混凝土全靠人工用铁锹等工具来轧实!

这座仅有四台机组、总装机容量12.8万千瓦的小小水电站,原计划用3年时间建设完毕,但最终到1978年8月四台机组全部发电,用了整整8年时间。其间还有37人献出了生命,有257人重伤致残。现在人们回忆说,这是一座用手工打造出来的电站,是一座由艰苦奋斗精神铸造起来的电站。

开工时,天桥峡两岸尚无公路,许多建筑材料要靠众多的木船运到工地。保德河运社一共12只船,除过留下4只渡船往来于保德、府谷两个县城之间外,其余8只全都上了天桥峡。天桥村出了4只船,20多个民工。梁顺在、梁喜混等老艄全都上船,早出晚归,从村脚下往电站运石头。

开工两个月后,水寨岛左面围堰首先截流。技术人员跑上跑下,看中了左岸高耸的绝壁。天桥村人至今还记得,当时人们兴奋地转告,电站要放大炮了。有人专门赶着去看,回来以后说,可了不得,要用7万多斤炸药,单是崖上那炮眼,就有咱的窑洞粗。

6月21日,水寨岛周围10里内的村子全部疏散。人离村,跑到远处的山梁上观望;畜离圈,牵到院里或场上,防止震塌圈棚砸坏牲畜。总指挥刘开基带了望远镜,和指挥部的人坐在西岸的黑龙洞山峁上。在上万人的眺望中,东岸山上的红旗摆动几下,高高的石崖突然一动,如同一个失足的巨人,不情愿地扑倒在了黄河里,天空烟尘四散,河上大浪飞溅。爆破很成功,36.5吨炸药把高高的石崖请下黄河,一下堵住了40多米宽的河道。水寨寺的后墙被震垮一角,周围村庄则毛发未损。6月25日,水寨岛左面河道全部合龙。

1971年10月,浇筑混凝土开始。工地上仅有两台小粉碎机,石子根本供不上,于是再次全民总动员。水寨岛周围20里以内,到处是热火朝天的碎石工地。河边,村中,甚至是在院子里,成千上万人用相同的姿势,坐一块石头,左手拿一铁丝圈圈,套住青石,右手举着小铁锤,一锤一锤把青石砸成三公分左右的小石子。砸出的石子,近处用平车拉,远处由船来运。天桥村离水寨岛20里远,也参加了砸石子会战,村里的四只大船源源不断地把众人砸下的石子送到水寨岛。

混凝土浇筑进行了四年之久,人们才等来了拦截黄河的时刻。1975年10月,水寨岛右面河道开始截流。机械设备依然缺乏,小平车是主要运输工具。龙口缩到50米时,指挥部宣布,决战开始。两岸山上看热闹的人比民工还多,大家都想看看人和黄河到底谁厉害,黄河被拦住将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工地上红旗飘飘,人山人海。浪涛声,高音喇叭声,人们的大呼小叫声,偶尔还有那只小拖轮的汽笛声,几乎把水寨岛要抬起来。陆地上,小平车运送石块,汽车运送混凝土四面体;河上,船工们憋足了劲,使出闯险滩过大碛的本事,把扳船得滴溜溜转。人们先在船上架好木板,木板上铺开铁丝网,堆上石头,包起来,做成一个个石头笼子;然后每四只船牵成一溜,由拖轮从后面拽着,顺流下到龙口处,迅速用滑轮把木板的一头吊起,将那硕大的石头笼滚入龙口,空船再由拖轮拉上来。

龙口剩到十几米时,激流飞泻,一吨多重的石头笼下去也停不住了。就在看热闹的人以为没办法了的时候,指挥部使出了最后一招:沉船!上游岸边一溜排开几十只船,每只船底铺一张巨大的铁丝网,然后把石头堆到船的吃水极限,铁丝网包回来,整船就成了一个石头笼子;拖轮拽着船下到龙口上,在惊涛骇浪中,在人们的呼喊声中,船工们顶着风浪,砸烂船板,大船轰然一声沉下去,停在了龙口里。大船一只接一只沉下去,龙口两头也急速抛下大量的石头和预制块。当第十五只大船沉下去以后,河水突然停止了咆哮,回头在大坝里面转开了圈子。

合龙决战时,大坝里面几十只船往来穿梭,气氛紧张,船工们堆石头,拧铁丝,埋头扳棹,谁也顾不及多想什么。合龙成功,风浪俱息,满工地的人松一口气,欢庆胜利。船工们抬头一看,傻眼了,自己合龙的大坝把自己的船困在里面,流不出去了。

参加合龙会战的船中,有一些是河曲的,除过沉入龙口几只外,剩下的随即返回。从此,河曲的船再没有下过天桥峡。保德的船则由众船工七手八脚,用大绳拖磨着翻过坝梁,放到了下游。从此,保德的船也再没有上过天桥峡。

苦了那艘立下大功的小拖轮。拖轮是保德县于1964年9月从包头造船厂买的,配备着120马力的柴油机。当年还是请梁顺在领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铁家伙从包头开回了保德。在龙口剩到二十多米的时候,司机意识到合龙后自己的拖轮将无处可去,想冒险把拖轮开到坝外。指挥部的领导正在为合龙着急,一听,火得大骂:你是反革命还是坏分子?拖轮走了,谁来拽住木船,谁来堵住龙口?拖轮司机一听,吓得赶紧再去拽木船。大坝合龙后,几天之内,里面困着的船先后都被弄走了。拖轮太重,无法拖过坝梁,就被孤零零地拴在了大坝里,任由风吹浪打,再无用场。

1977年夏天,在一次大水泄洪时,拖轮挣断

缆绳,一头冲出泄洪闸,飞身跃下几十米高的坝梁,栽人大浪中,随即又被激流推到下游河道里,最终沙埋泥淤,不知所终。

过去天桥峡上无桥,至多也只有一座靠不住的冰桥。而今天桥峡名不虚传,有了三座桥。天桥水电站除去发电以外,还是一座战备桥,大型汽车可通行无阻;在天桥电站以上不远的将军崖,是陕京天然气管道桥,长虹卧波,凌空飞架;在雾迷浪以上不远的禹庙附近,府谷人在2007年新架起了一座黄河公路大桥。加上保德与府谷县城之间的两座公路桥和一座铁路桥,30公里之内,黄河上有了6座大桥。桥梁拉近了晋陕两省的距离,同时也隔开了人与黄河的亲密接触。

自从天桥水电站建成以后,大坝以下的黄河开始变清,这些年,水量也大减,一副悠闲的样子。我问当年的一位老艄公,现在还能不能流船?他笑着说,那一口口水,玩耍可以,哪能流船!在黄河上玩耍,真还要被他言中。现在,山西正在修筑沿黄旅游公路,从偏关老牛湾开始到垣曲县寨里村,1052公里旅程内,公路与黄河亲密相随,寸步不离。如果说黄河是摇篮,那沿黄公路就如同一条漂亮的彩带。明年,公路通车以后,晋陕峡谷的旅游必将火爆起来。昔日的黄金水道,从此将变成一道迷人的风景。人们来来回回沿黄河观光,不正是玩耍吗?

天桥村有不少特别的地名,楼塔、天桥、宰相坟、武场梁、马道坡等等。这些地名牵扯着的故事和传说,使人不由要去猜想这个村的历史,猜想曾经有过的辉煌。天桥人甚至说赵匡胤也是天桥村的,说他在村后面的武场梁上练过兵,在马道坡上遛过马,等等。

说赵匡胤是天桥村的自然不能当真,但天桥村有皇帝所赐的黄马褂,是用石花鲤鱼换回的。

黄河鲤鱼自古名气大,《诗经·陈风》中已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鲤”的诗句,意思说难道吃鱼就非要吃黄河鲤鱼才行吗?可见早在三千多年以前,人们就把吃黄河鲤鱼作为一种奢华在互相攀比,大概和现代人抽中华烟喝五粮液酒差不多。唐朝章孝标有诗专赞黄河鲤鱼:“眼似珍珠鳞似金,时时动浪出还沈。河中得上龙门去,不叹江湖岁月深。”明末清初史学家谈迁所著《枣林杂俎》称:“黄河之鲤,肥美甲天下。”

黄河鲤鱼中的极品,当属天桥峡的石花鲤鱼。天桥峡内激流汹涌,风浪在两面石壁上淘涮出了许多石窟石缝,是石花鲤鱼觅食生长的好地方。天桥村人说,石花鲤鱼是从那些石窟石缝里流出来的。石花鲤鱼只限于天桥峡内才有,数量很少。其特点是赤眼,金鳞,十片大甲,脊梁上有一条红线。

1697年2月,康熙皇帝亲征噶尔丹路经保德,地方官唐文德献上了石花鲤鱼。皇帝享用后大加赞赏,在给心腹太监的信中写道:“二十八日,到保德州,黄河边上,朕乘小船打鱼,河内全是石花鱼,其味鲜美,书不能尽。”民间传说康熙在钓鱼时还诗兴大发,吟诵出这样一首:

万里江山秀,乘风任我游。四方皆肥美,独叹此地瘦。

山高露石头,黄河往西流。富贵无三辈,清官也难留。

莫谓地情薄,且看眼前有。货船漂河面,两岸不断头。

鱼翔莲花迪,金丝得意游,龙舟有佳饵,鱼兮鱼兮上我钩。

这诗浅显如白话,是否出自康熙金口,难以考证。但从中可以看出两点:一是保德县贫瘠;二是天桥峡内鱼好货船多。康熙皇帝享用之后,石花鲤鱼被定为贡品。从此,天桥峡内又多了一道风景,常年有十二条官船来来往往,为皇帝捕鱼。渔民都是天桥村人,以鱼抵税,名日“渔税”。春夏秋三季捕到的石花鲤鱼全部养起来,到冬天,把鱼吊起,一层一层淋上水,形成冰鱼,然后启程上贡。按例,进贡皇帝的鱼为140条,但各级官员层层加码,到头来天桥村每年要上贡4000条。直到辛亥革命以后,天桥村进贡石花鲤鱼的历史才告结束。

天桥峡东岸石壁上,有一小路顺峡而行,因其险,被人称作天梯。天梯与村北边的一条小河相交。河上有一石拱桥,长约四丈,名字就叫做天桥。天桥村的人说,桥是当年鲁班爷化石为羊,赶了一群来到此处,一夜之间建起的。保德州志记载,桥是金贞元三年,一位名叫法利的僧人募钱修建的。《保德州志》所列旧八景中,“天桥八步”也是一景。当年人们坐船通过天桥峡,仰面向那200多米高的悬崖顶端望去,天梯上的石拱桥真也就像是在天上一般。于是有人说,天桥村的名字就来自于这座桥。还有人说,天桥峡的名字也是来自于这座桥,因为在《水经注》中,天桥峡叫做“吕梁洪”。但这种说法恐怕靠不住,因为在天桥峡西岸,还有一个天桥村,属陕西省府谷县。天桥峡这名字源于“结冰成桥”,大概还是对的。

解放后,沿黄河新建保德到河曲的公路,原来的天桥不能满足车辆通行,于是就在原桥位置上,新建了一座更大的石拱桥。原桥没动,形成了桥上桥。前两年,公路拓宽改造,新的石拱桥又不适应,就在上面又建了一座更大的混凝土桥。现在,三座不同样式不同年龄的桥叠套在一起,倒也真的成了一道景观。

桥头旁边,原有一座河神庙,早毁。桥下的小河是保德和河曲两县的分界线,省市领导和各种检查组来去,两县领导就得带了警车,到天桥的两头迎送。一般迎者不出自家地界,送者会跨几步过来,与这边的领导握握手,笑着说几句客套话,开个玩笑,然后各自返回。前两年,保德县为等候领导方便,在原来河神庙的地方修了一个凉亭,天桥村人把这凉亭叫成了接官亭。

在天桥村口下面,紧临天桥峡的一块平地上,曾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寺院,叫做福缘寺。寺内住过和尚,还有一棵大树,村民不认识树种,就笼统称做神树。1947年,寺院被毁。1998年,梁喜混的儿子梁党明带头捐款并组织施工,在原来正殿旧址上建了两间房,里面半边塑了观音像,半边塑了关公像。福缘寺是观赏天桥峡的绝好地点,风晴日朗时,上下可望出去十几里,山峦逶迤起伏,大河莽莽苍苍,甚是壮观。

福缘寺东边不远处,曾有一座观河楼。基础用黄土筑就,传说楼有六层,气势非凡。观河楼不知在哪一朝代坍塌,只留下了楼塔的地名和一个烽火台似的基础。前几年修建金属镁厂和焦粉厂,那阔大的基础也被铲平了。

天桥人从老祖宗开始,就与黄河打上了交道,流船跑河路,捕捞石花鱼,在浪涛里讨生活。水电站建成后,天桥峡内的石窟石缝被泥沙淤埋,石花鲤鱼从此绝迹,天桥人也从此不再捕鱼。电站大坝合龙后,天桥村把运送过石料的四只船卖给了下游生产队,船工们从此离河上岸,靠耕种山上的几亩薄田过日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农业学大寨运动催得人昼夜不宁。前面水寨岛上刚放完合龙大炮,后面将军崖畔又开工修建天桥电灌站。在一派“莺歌燕舞”中,天桥人看到了“黄河绕山转,塞北变江南”的美好前景。除过支援电站建设的20多个人和4只船外,全村男女老少集中一处,披星戴月,用铁锹镢头小平车,让楼塔、宰相坟、武场梁、马道坡等大片山坡脱胎换骨,变成了300来亩大寨

田。1975年,四级泵站真就将黄河水提上了山。天桥人现在还说,黄河水上了楼塔、武场梁,种的墨西哥小麦和反修高梁,当年大丰收,全村人很是高兴了一回。但好景不长,墨西哥小麦只吃了三茬,电灌站收不回水费,电机无法转动,周围十来个村子的水地又全都种成了旱地。再后来,灌渠废弃,提水管道逐渐被人拆得七零八落,电灌站也荒芜了。1997年,有人在电灌站建起一座铁厂,后来又因环保问题被拆除。现在的天桥电灌站只剩下两排空房子,冷冷地守望着天桥峡。

八十年代农村大包干后,天桥人在种地之余,依托天桥峡东岸的优质石灰石,在楼塔周围建起了许多白灰炉。祖辈跑河路的天桥人,开始从火里讨生活。梁三的孙子梁明世也建了三座白灰炉,虽然烧白灰没有流船来钱快,但不需要到雾迷浪上弄险,平稳得多。

到九十年代,天桥村的白灰炉由原始的蛋形窑变成了立式窑,规模越来越大,而国家的环保政策却一日紧似一日。于是就有人不断告状,给国家环保局写信,说天桥村的白灰炉浓烟滚滚,使壮丽的天桥峡暗无天日,严重污染了母亲河,要求取缔。虽然上级一再督促,但保德县政府考虑白灰炉支撑着天桥村的半个天空,突然取缔村里难以承受,就一面让镇政府考察新的符合环保政策的白灰炉,一面说服教育群众慢慢关停。

面对关停通知,天桥村人态度很好,只说马上就关,国家政策哪有不执行的!只是要求宽限几天,把场上的原料用完再关,不然那料就全废了,那可是老百姓的血汗哪!县里不忍心糟蹋百姓血汗,就同意他们的要求。但料场上却如有了聚宝盆,料总也用不完。用不完就用不完吧,县里也能拖就拖。一面是国家政策,一面是群众利益,犹如两个都不该踩碎的鸡蛋。

1999年12月12日晚,中央电视台“现在播报”开始,主持人海霞几句开场白后,天桥白灰炉流烟冒火的镜头就出现在了画面中。短短几分钟的报道,立马引起了轩然大波,海霞刚说完“感谢您的收看”,市领导就发来指示,必须尽快解决天桥村的问题。

第二天,县里尚未行动,天桥村先倒来了很多人,是炉主和在炉上干活的人们。他们也看到了“现在播报”,知道真正的危机已经来临,所以先行出动,试图请求县政府再照顾一回,不要拆除他们的炉子。县政府领导仔细听完他们的陈述,叹一口气,看着他们问道:“你们自己说,这一回还能拖得过去吗?”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无言,然后默默地离去。

14日拆除炉子时,有半村人出来观看。想象中,应该是乱哄哄吵闹成一大堆的场面,但实际恰好相反。有关人员默默地工作,铲车把黄土一铲一铲地推入还在燃烧的白灰炉里;半村人默默地看着,什么也不说。场上秩序井然。大家仿佛在为这些烈炼多年,给众人提供过衣食的白灰炉举行一场肃穆的送别仪式。

严冬里的一天,一场大雪后,为中央电视台提供片子的省台记者回访天桥村,我陪同前往。到村口是上午九点多,楼塔一带,原来浓烟滚滚的地方,只留下些大雪掩盖着的残破白灰炉,雪地上连半个脚印也没有。山河寂寥,空气清冽,天桥峡清爽了许多,安详宁静了许多。这时,一伙人从村里出来,手里拿着扫帚铁锤铁钎等工具,要去岸边开石头。白灰炉取缔后,他们又开始采着卖青石。

记者热情地迎上去,和他们拉呱起来。记者说看这空气多好啊,取缔了白灰炉你们感受到好处了吧?不料众人毫不领情,一位拿铁锤的中年汉子气冲冲地说:“好空气能吃饱肚子?没感到好处,感到肚子饿了!”记者不服气,又讲开了空气污染对人的危害。说了一阵子,突然后面一个拿扫帚的老汉走前来,愤愤地说:“我活七十几岁了,见过饿死的,冻死的,还从来没见过呛死的!”一句话呛得记者再无言语。大伙一边随声附和着老汉的话,一边扭头离去,把我和记者丢在了那里。

天桥水电站的建设,石灰炉的铲除,是近几十年对天桥村影响最大的两件事,改变了天桥村的生产和生活。反复寻觅之后,而今天桥村引进了一座煤气化金属镁厂和一座焦粉白灰厂,两座工厂建在楼塔附近,不但解决了天桥村一百多个劳力的就业问题,工厂附近还开张了小饭店和小卖部。最让天桥村人骄傲的是,周围村子的小学日渐衰落,天桥村的小学却不断发展,现在成了寄宿制,除过本村100多名学生外,还接纳了周围村子的十几名。最近几年,村里每年都有人去上大学,研究生也已经出了四个了。

天桥人从事的活动离黄河越来越远。天桥峡变为水库,碧波荡漾,已成了天桥人眼中一道可有可无的风景。雾迷浪、石花鲤鱼以及天桥艄公的故事,也正在慢慢变成一种传说。天桥人在告别黄河的同时,也告别了一段历史。

猜你喜欢
保德船工天桥
扇形多分支定向长钻孔在山西保德煤矿煤系地层勘查中的应用
瞬间
保德油枣栽培管理技术
抗洪英雄之韩集船工支援搜救队
——搜救转移400多灾民
五六十年代的老天桥故事
在天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