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与彭德怀的一面缘

王春才

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马识途老人，虽然2007年已93岁高龄，但身体健康、思维清晰、话语亲切。他向我回忆起42年前在南充见彭德怀元帅的情景。

1965年，中央决定彭德怀到成都参加西南三线建设的领导工作。

彭德怀于是年11月28日乘火车离京，30日到达成都，被安排在永兴巷7号东头小院平房居住。西南三线建委主任由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兼任，真正管事的第一副主任程子华原是彭德怀的老部下。虽然彭德怀被安排为第三副主任，大家对他都十分敬重，马识途当时在西南局科委任副主任，没有想到竟然有机会和彭德怀在一个机关共事，对于一生革命、功勋卓著、正气浩然、耿直倔强的彭德怀，马识途不只是敬重，简直是崇拜了。

这年12月15日，彭德怀考察南充炼油厂和南充丝绸厂，住在南充莲花池宾馆。事情也巧，作为西南局下放干部，马识途也住在那里，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去看望彭德怀。马识途趁着彭德怀一个人在房间里休息的时候，闯了进去，自我介绍是西南局宣传部的干部，彭德怀接待了他。彭德怀穿着朴素，身着陈旧的黑色粗呢制服，脚穿一双黑色布鞋，显得沉稳而坚定。

马识途和彭德怀围坐在小火炉前，随便谈了起来。彭德怀是贫苦农民出身的人，到了哪里总是关心农民的生活。他知道马识途正在农村里跑动调研，便问他那里乡下农民的生活情况。马识途是位敢讲真话的领导干部，对彭德怀如实地说，不大好，有的地方还很不好，农民还很穷困。马识途有点激动地说：“我们穿着四个兜的干净的制服，每天在招待所吃着几荤几素的伙食，哪里知道有的社员还是穿的巾巾吊吊，吃的汤汤水水?”

马识途敢于直言，彭德怀便对他有点好感，谈话就随便一些了。马识途把搞“四清”时的狼狈情况告诉他。那时发动社员诉苦，社员把他们那里饿死人归咎于自然灾害，彭德怀听了不悦，他明白实际上主要是人祸带来的灾难，于是反问马识途：“那几年四川农村情况有那么严重吗?”马识途说，那几年四川好像比外省更要困难一些。四川人民公社办的食堂比别的省多坚持了几个月，因此多饿死了一些人。另一方面，据社员说，那几年征购粮食征得太多，把他们的口粮也搜刮得没有留下多少了，有的地方简直是翻箱倒柜，整得鸡飞狗跳，有的地方关系紧张到社员反抗，不得不派武装去镇压。彭德怀问：“怎么闹得那么严重?”马识途说那几年“大跃进”，办人民公社吃了好大喜功的亏。上面强迫命令，硬往下压指标，下面为了争表现，迎合领导，便弄虚作假，谎报产量，中央就向四川多征购20亿斤粮食，向中央说了大话，就要兑现，不得不把社员的口粮也征购了一部分。这样一来，哪有不饿死人的。

说到这里，他们的话题自然就转到“大跃进”搞浮夸以至庐山会议的事。彭德怀说他在庐山会议上发言，调查了实际情况才说的，他说他哪里想反对毛主席，只是毛主席想搞快点、他想搞慢点的快慢之争罢了。不想弄得那么严重，以至毛主席说彭德怀再带兵，他就要上山打游击。说得这么严重，他还敢说什么?只得认错，结果给他头上戴上一顶右倾机会主义帽子。

马识途说：“你认错，被戴上帽子倒也罢了，却给四川好多干部带来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马识途把庐山会议后，全国开展捉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运动，四川搞了一个特别做法的情况对彭德怀说了。他说：“当时在四川捉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搞得更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因为四川搞这个运动有了创造性的发展，采取‘突然袭击的办法。就是把党政机关的领导干部集中起来，先不告诉庐山会议的内情，把你彭德怀和张闻天的发言发给大家讨论，大家以为你们都是中央领导同志，谁敢发言表示反对，而且你们的发言，可以说正中大家下怀，于是纷纷发言表示拥护，并且记录在卷。这下好了，按发言记录捉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一抓一大把，得心应手，成绩斐然，可这批干部就苦了。”

彭德怀听了不禁眉头越皱越紧，他说：“我还没有想到我彭德怀一个人犯错误，还给你们四川的干部带来了灾难。”

马识途说：“这哪能怪你彭总，不过后来又搞‘一风吹，都不算数才解决了。”彭德怀听了不觉哑然失笑。

当时，全国主要报纸刊登批《海瑞罢官》的文章，实际上是批判彭德怀。为了划清界限，一些领导干部尽量回避他。而马识途认为彭德怀到三线工作，是逆境受命气犹壮，为国为民心无私，不顾67岁高龄，忍辱负重巡视三线建设工地，深深感动了他，所以他冒着政治上的风险看望彭德怀，与他谈心。彭德怀心情很激动，从中得到了宽慰。要是彭德怀知道马识途还是一位知名作家，他会更高兴的。因为彭德怀一贯尊重人民作家，在延安抗日战争年代，他在一些人的反对声中，批准赵树理出版了《小二黑结婚》的书，在文艺界传为佳话。

李井泉在西南局机关一次中层干部会议上打过招呼：“毛主席对我有交代，彭德怀同志到西南三线工作，要支持。”李井泉又说，彭德怀同志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向他报告。马识途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两个月后，马识途由南充回成都过春节，正月初二，西南局机关在永兴巷7号小礼堂举行春节联欢会，马识途再次见到了彭德怀，西南局的一些领导很不知趣，坐在前几排沙发上，而彭德怀与中层干部一起，坐在后几排木椅上。节目开演后，彭德怀趁灯光暗下时，悄悄从旁门退出去了。从那以后，马识途再也没有见到彭德怀了。

马老很珍视他与彭德怀在南充的会见，后来还作了一首七律诗：

彭大将军谁复识，灯前白发老衰翁。

为民请命千秋范，立马横刀百代功。

皎皎易污随处是，峣峣必折古今同。

任他朔北霜风劲，岂撼长城铁甲松。

责任编辑贾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