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丑丫头
一
从来没有见过启明这样的男孩子,对所有人有着近乎卑微的好。
其实不管怎样算起来,他都不该是如此的生活态度。23岁多一点儿,高大,英俊,上海交通大学优秀的本科生,而且工作并非辛苦讨来的,是公司诚恳邀约。这样一个优秀男孩,就算骄傲一些也无可厚非,到底人家也是年轻有为。
但全然不是如此。报到那天,我便领教了他对人的好。那天和老总会面后,我带他去办公室,他跟在我后面,说的第一句话是,“麻烦小易姐”。我笑了笑,心里是有些喜欢的,现在礼貌周全的孩子不多了。
随后他抢先一步给我开了门,好像是他引领我,然后关门。进了屋子,我将他安排在新的办公桌前,他一直等我离开才肯坐下。过了很小一会儿,他悄声过来,拿我的杯子去接水,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伸手制止。“不用,”我说,“我自己来。”“没关系的,你忙你的。”他笑着,是那种有点儿羞涩却诚恳的笑容,我便随了他。
午间,吃完饭回来,发现办公室被打扫过了,他清理了我的桌子。向他道谢时,他拼命摆手,不停重复着“没关系……”脸都红了,没有假装的成分。
第一天的工作,他有不懂的事情便很诚恳地过来问。他的英语极好,专业知识也扎实,在这样的贸易公司,做好是很容易的。我只是比他多些工作经验,真正的东西也教不了他什么。可是他虚心,并且有亲和力,很合时宜地叫我小易姐,而不是易小姐或者其他。
一天为我接了5次水,清理了一次垃圾,下班时执意让我先走,自己处理最后的单据。
我多少有些意外,每年公司几乎都有新人进来,没有谁像他这样。也许他从小有很好的家教,父母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却难得他会听从和运用。只是不知这样的好,他能够坚持多久。
启明却一直坚持了下来……
二
和他相处的日子里,几乎每个人都能够感受到他的好,没有丝毫敷衍的好。而且他的称呼、他的笑容、他的神情,也似乎都对人有着一种深刻的依恋,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也会觉得他这样不好,一个人对同事和朋友好是必要的,但不需要过分和盲目。过分了,就会显得卑微。有一次,他极好脾气地任由其他部门的同事小陈招来唤去,为一点儿小事情,唤得他一趟趟楼上楼下地跑,跑完了还要把单据送到另一家业务单位。而小陈以身体不太舒服为由,竟心安理得放下单据走人。启明响亮地答应着,把那些单据收拾整齐装进纸袋。想着6月份大中午的天,他要骑着自行车汗流浃背走那么远的路,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忍不住抱怨他:“你就不能不答应,他打个车就过去了,还可以报销,你跑这么远的路,中午连休息时间都没有。”
“没关系的。”他笑,“反正我也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再说我这么年轻,真的没关系。”
渐渐的,每个人都开始习惯他的好,习惯接受,不再道谢,也不再有感动,好像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对大家好。常常冷不丁会听到谁在楼道喊:“启明,快过来一下,电脑出问题了。”“启明,昨天翻译的资料翻译完了吗?”“启明,该换纯净水了……”内线电话也会不停打过来,接完了,他必然会楼上楼下跑好几趟。
但启明却从没有因为做这些繁琐的事情妨碍到工作,业务考评成绩总是最佳,他很努力也很用心。
私下里,我们说他爱心泛滥,所以,泛滥的爱心更加不被珍惜。一年后,他成了公司所有人的勤务员,公事私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起初有些心疼和生气,渐渐就觉得无所谓了。
三
那天早上上班,习惯地推门,却没有推开,门是锁着的。有些奇怪,启明来后,我就再也没有用过自己的钥匙。疑惑地开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来迟了,并且直到过了打卡时间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没有多想什么,打开电脑做事。
启明一整天没有来,那一整天楼道里喊了他几次,内线电话找了几次。知道他不在,他们应了一声,没有谁多问什么。我却有诸多的不适应,有几次拿起杯子喝水时发现杯子是空的,看着新资料中陌生的单词也会本能地转头喊启明,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时间,一时竟然不知道要不要整理一下乱糟糟的桌面……
第二天,启明依旧没有来。
第三天,坐在电脑前,我再也无法安心工作,总是冷不丁想起他,想他不会那样不周全,即使请假,也应该提前跟我打个招呼的,那么是他出什么事了?胡思乱想的时候,隔壁的小陈敲门进来,问:“启明是不是有什么事啊,电话也没开机。”
“不会吧?”我喃喃地说,“他能有什么事。”说着手指却下意识拿起话机拨了他的号码,真的没有开机。后来询问经理,才知道他并没有请假。
好像猛然间,大家才发现启明的消失,开始不断有人过来问我,我也想问别人。但是问来问去,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上班,去了哪里,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家在什么地方,这里有没有其他亲人。平时,我们只是心安理得接受着他的好,没有人想过要去对他好,去关爱他。
我们开始找他,却无从找起,11位数的电话号码是他和我们惟一的关联。
第四天,第五天……第五天下午,我在心烦意乱中接起一个电话。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对方说,你认识周启明吗?
四
我丢下工作匆忙打车赶到医院。启明在5天前出了车祸,昏迷了5天,终于清醒了过来。
病床上,启明的脑袋被包得严严实实,露出的两只眼睛透着那样让人心酸的眼神,有种依恋。他看着我,像一个受伤的孩子看到自己的亲人。
我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看着启明,我的心感觉到一种酸楚的疼。这么长时间他一直都在依恋,那样的眼神,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撑起这份依恋,没有一个人,包括每天和他一起相处8个小时、被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我。
那天晚上,我留在医院陪他。他不肯,想要我走,手抬了几下又无力地放下去,眼里是承受不起的慌乱。
可是我必须这么做,在他躺在医院的这几天,竟然没有一个人陪伴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独自在死亡线上挣扎了4天。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没有通知家人,他还不能说话。我的心在酸楚中不停地动荡。
那晚,他终于在我的安慰声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公司里几乎所有人都来了,而启明却是那样不安,他挣扎着要起来,一次又一次,终于忍不住吃力地摆手,像最初我同他道谢时摆手的样子。
启明在医院躺了一个月,那些天我们轮流来陪他照顾他,始终没有看见他的家人。那天晚上,我将他搀扶起来,一口一口喂他吃饭,吃着吃着,启明的眼泪掉进了碗中。
这些天他从没有哭过,包括最疼痛的时候。我把碗放到一边,用纱布擦他脸上的泪。“男子汉了,还哭。”我逗他。他不说话,眼泪却越落越多,擦也擦不净,最后,我索性将纱布丢到一边,等他哭完。好半天,启明自己将纱布拿过来,把脸上的泪水抹去,说:“小易姐,你相信吗,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可是……我将疑问淹没在唇边。他的话,不会是无端。
那天晚上,我知道了启明的身世,知道了这么多年他独自成长的经历。启明的父母在他5岁时因车祸去世,好心的邻居将他托给一户无子女的人家收养,但他们却不疼他,很小他就在家里做着繁杂的事情。被收养一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更加视他为多余。为了念书,他容忍了一个少年不能容忍的种种委屈。读到高中,他开始做许多事情赚钱,端盘子、卖报纸、晚上跟别人去刷墙……后来终于读了大学,终于长大。在很多年里,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谁的爱。
这便是他一定要诚恳卑微地爱着别人的原因,他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换得别人的爱,哪怕一点点。他不过是个需要一点儿爱的孩子,爱是他生命中的缺失。
我背过身去,却看到门边站着小陈和其他几个同事,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渐渐的,都模糊成了一片。
(摘自《都市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