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年画出丑记

城里有一处叫画市的地方，并没有一家画铺，每年的腊月间，才形成一处卖年画的集市，其他三百二十多天与画毫无关系，但平时人们还叫它画市。画市以一个十字路口为中心，在文庙不远的南面，不是商业区，比较清静和开阔。

父亲年年在腊月二十几的一个晌午，带我来买年画，还置办别的年货。父亲自小喜欢画画，他选购年画时看了又看，挑了又挑，很少有他真的欣赏的画。他一边观看一边给我小声地评论着画的技艺。他偏爱自然风景，但他总要买几张胖娃娃画，专给祖母和我们住的大屋贴。他和母亲住的屋子多半只贴一张风景或复制的国画山水。祖母说，那不是年画，不热闹，过于雅静，贴到和尚庙合适，还说我祖父也是这种不懂过年要吉利的歪脾气。父亲很爱窗花。每年都买厚厚的一叠，还分一些贴到他在县立中学堂的那间住房的窗户上。父亲从1934年起，在这所中学教语文和地理，之前他一直在乡村教小学。他绘制的风筝全县出名。

记得有一年我在画市出过一回丑，一辈子忘不了。当时我只有十岁光景，只顾看悬挂在墙上的年画，没有留心坎坷泥滑的脚下。腊月天气还很严寒，地面本来结着一层冰雪，被看画的人们踏得泥泞不堪。我正好在十字路的中央——画市人最多的场合，仰面朝天滑倒。我双手高高举着年画，大声喊我父亲快来搀扶我起来。可我父亲遇见了一个熟人，在离我较远的地方神聊，我接连喊了十几声，仍不见父亲来，急得流出了泪水。我知道要爬起身。双手必须得托地，手里的画一定会弄脏。我一筹莫展，傻乎乎地高高地举着画。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我想何不来个“鲤鱼打挺”，手不沾地蹦起来?我真的蹦了起来。这个本事，我才练成不过两个月，居然能肚皮朝上一挺。双脚先伸后收，脚前掌使劲朝地面一蹬，身子随着就挺直了。手里的年画好好的。后背和后脑勺却沾满了湿漉漉的污泥。我穿的又是过大年的新衣，心里非常难过。但看画的人为我久久地喝彩。这时父亲朝我走过来。说：“没有摔坏吧?”我说：“画没摔坏。衣裳弄脏了。”父亲望着我的窘相。说：“人家并不是欣赏你的鲤鱼打挺才喝彩，是看到你这副泥猴似的样子才叫好哩!”我想父亲说的也许有道理。那天全画市只有我一个人看画发呆，摔成了这个丑样子。

我一生在众目睽睽下现的丑相不知有多少回，后来的许多回，比起小时候在画市上摔跤的窘相来。真不知要“轰动”多少倍。但每一回。我都以鲤鱼打挺的姿态蹦了起来。只不过身上脸上沾了点灰而已。最多留下一两个疤痕，一点没有伤筋动骨，人好好的，心灵还好好的，像一张崭新的年画似的。挂在一堵历史的大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