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静
一
我出生在山西,从初中起,我的记忆里就没怎么见过蓝天。十年后,我重回山西,拍摄老窑头村,发现情形比我记忆中的更加糟糕,这里的人们靠雨水为生,这个我所见的有最美的明清时期窑洞的乡村,现在唯一的色彩,是黑灰满天的公路上,暗红色的运煤卡车。昼夜不停。
煤矿归历届村委会主任承包。村委会主任是村民自己选出来的。只不过选票出现金买。一张2500块钱,在竞选现场,所有的现金就放在大箱子里现场分发。
在场的乡人大的主任说:“我管不了,我管,老百姓要打我。”
“反正煤矿的事只是村长一个人做主。”老百姓说,“我们就把这选票当做分红。”
只有一个矮个子老人,扯着我一路爬到山顶上,看他家新盖的房子,墙上全是大缝子,摇摇欲坠,用几根木头撑起来,他家的正下方就是煤矿—山体已经挖空了。村里人看着他跳着脚向我哭叫几乎疯癫的样子,都笑了。他们的房子在山下,暂时还没事。
十年前我的制片人张洁拍摄《西古县村纪事》,记录下那里第一次农村基层选举,把农民第一次投票的动作以三倍的速度放慢时,他心灵的激越与情感可见。
然而一百年前,梁启超已经说過:“然吾闻共和政体,以道德为之气者也。”他说的是公民道德,也是我们今天所说公民社会的文化和人民素质。“苟脱威力之制裁,而别无道德之制裁以统一之,则人各立于平等之地,人各滥用其无限之权,挟怀私具。”
制度只是一张纸,选票,是一张更小的纸。
民主,或是进步,并不一定随之而来。
二
20岁的我,是个刚刚读完财会专业的女生。
我不知道12岁的胡适,背诵抄写的是《新民说》、《天演论》、《群己权界论》。老师们出的作文题目是“论日本之所由强”和“言论自由”。
我抄在本子上的,是大学政治经济学课上的一二三四点的笔记,边角上还抄着亦舒言情小说里的字句。
年轻人,是对社会的参与最有热情的阶段,可是,我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开始去面对和了解一些最基本的问题—政治和我有着什么关系?教育是用来干什么的?政府的存在是为了什么?人与人之间有什么样的联系?
夜里翻书,才发现我的问题,胡适在1930年早就问过:少年的朋友们,请仔细想想:你进学校是为什么?你进一个政党是为什么?革命是为了什么而革命?政府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但是快一个世纪过去了,今天的少年人,仍然像我当年,功课上整整齐齐地抄着作业,作文题目年年是《难忘的一天》,不知道时事,不讨论时事,不关心松花江的水污染,不了解什么是矿难,不清楚自己班里的干部选举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文化,都由一个一个的人组成。而文化的生命力来自于这一个个的人是否有独立的能力,思考的能力,和批判的能力。
三
1934年,16岁的瑞典少年在魏玛看到纳粹的领袖,他和千万人一起大声欢呼,泪流满面。当人们后来已不再怀疑纳粹确实屠杀了数百万犹太人的时候,他还固执地说那是反纳粹的恶毒宣传。
许多年之后,电影导演柏格曼突然想通了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拥戴希特勒,“我们从来没听过自由这个词,从来没尝过自由的滋味。在一个权威体系里,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
不管是一片青草,一个人,一个节目,一座村庄,或是一个时代,成熟生长,都不是与岁月俱来的—除非土壤中饱含养分,枝叶经过风吹雨打,沉实厚重,还有,门打开着,自由,如春风自然流动。
(陈亮摘自新浪博客,高兴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