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斗狗记

汤　雄

东洋人占领苏州城的第七天，小虎进城去看望舅舅，没到半袋烟的工夫，就哭着回了家。原来，小虎进城，阿黄一路尾随，赶都赶不走。结果，阿黄城门洞里与东洋兵手里牵的那条大狼狗斗了起来。阿黄是条草狗，虽长得高大，却性情温和，根本不是东洋大狼狗的对手，三下五除二，输的只会趴在地上大喘气，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于是，东洋人羞辱小虎，说中国人连养条狗都没有用，可见他们前来帮助中国人建立共存共荣的大东亚是完全有必要的。东洋兵还说，给小虎三天时间，再领条像样的中国狗前去争斗，如若不去或仍然失败，那么他这辈子就别想再进城了。

小虎来到这世界十二个年头了，还从没当众受到别人这样的羞辱。

“三天?我他妈的明天就派黑花去杀它个卵子朝天!”养了一辈子狗的瞎爷爷一听。气得眉毛胡子头发根根直竖，“我要让这帮东洋鬼子领教领教我们中国狗的厉害!”

瞎爷爷刚点出黑花的大名，一边的小虎便破涕为笑了。因为小虎知道，黑花是瞎爷爷精心培养出来的一条骁勇无比的猎狗，一般的狗，几条也沾不了它的边呢。

第二天一早，小虎还在睡梦中，瞎爷爷就牵着他那条心爱的黑花出现在他床前了。孙子在外吃了外人的亏，爷爷比孙子还要复仇心切。不过，不到关键时刻，瞎爷爷不想显身，他认为杀鸡无须牛刀。让小虎一个毛孩前去就足够应付了。

小虎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就骑着和他一般高的、牛犊似的黑花直奔姑苏城而去。

城门口依然是那几个不可一世的东洋兵，远远见到小虎和黑花，竟一个个拍手跺脚、欣喜若狂地大叫起来，一种残忍的虐待狂的动物本性，在他们身上暴露无遗。小虎与黑花刚近城门，他们便把手一松，把手下那条躁动不安的东洋大狼狗放了出来。黑花早有准备，不等小虎醒过神来，便把两条前腿往前直直一挺、头往地下狠狠一埋，猛地把背上的小虎掀翻在地，然后挣脱缰绳，挟电带雷似的蹿了上去，与那条凶神恶煞的东洋大狼狗绞成一团。一时间。狗的咆哮声与狗主人的唆使声助阵声，在城门洞里轰轰回响。于是，众目睽睽下，一中一日，一黄一黑两条大狗开始了它们玩命般的厮杀搏斗，直杀得空中天昏地暗，直斗得地下飞沙走石。

一袋烟的工夫过去，恶战结束。风渐平浪渐静之际，人们却只见黑花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瘫软在地，再也无法站立起来。而那条东洋大狼狗虽也累得气喘吁吁，但还能站在那里狺狺作吠。

小虎万没料到瞎爷爷这条百里挑一的一等猎狗黑花，竟也不是那东洋狼狗的对手，不由羞愧得无地自容，难过得心痛欲裂。他一头扑上前从血泊中抱起黑花，情不自禁痛哭失声，然后在一边东洋兵的狂笑声中凄凄惨惨地扶起黑花打道回府，洒下一路狗血与一路哭声。

黑花失利的消息，瞎爷爷也得知了，因为他始终跟在小虎的身后，目击了斗狗的全过程。凭着他几十年的养狗经验，瞎爷爷一看就知，在这条狼狗背后肯定另有阴谋：东洋兵为了把他们的东洋狼狗训练成世上最强的斗狗，在大狼狗的身上使了特别的手段。

当然，瞎爷爷的判断与结论，无需说给孙子听。因为就是说了，少不更事的小虎也不明白。所以面对孙子的哭诉，瞎爷爷略一思忖，便重又恢复了他那胸有成竹的神情。并打雷似的冲着孙子吼了一嗓子：“再淌猫尿，爷爷就不管了!。”

小虎猛一把抹去眼泪：“只要斗败东洋大狼狗，我以后再落一滴眼泪就不是中国人!”

“这才像有血性的中国男子汉呢!”瞎爷爷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那么，爷爷，你还有比黑花更厉害的狗吗?”

“明天你就知道了。”瞎爷爷说完这一句，便再也不理小虎。

然而，第二天瞎爷爷交给孙子的那条斗狗却使小虎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呀?个头又矮又瘦，通体皮毛黯然无光，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腱子肉：两只狗耳像两片桑树叶软耷耷地垂挂在两边；那双狗眼珠更是充满了慈祥与温和。就连不懂狗的小虎也一眼就看得出这是一条刚生产不久的小母狗!

让这样的一条狗妈妈上阵。只怕对方的咆哮声就先把它的胆给吓破了!

然而，瞎爷爷却抱着一只小竹篮，在一边催促小虎上路了。竹篮里，露出了几只嗷嗷待哺的小狗仔的脑袋。

“爷爷你跟我寻开心呀?”小虎忍无可忍，拍屁股跳了个高。

“你去不去?”

“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再也丢不起这个人了!”

“我更丢不起这个人呢!”瞎爷爷面色铁青。“今天我这条灰灰要再斗不败东洋狗，我就不再做你的爷爷了!”

“灰灰?就凭它?能斗败人家大狼狗?”

“当然!因为灰灰是条神狗，是二郎神犬!”

二郎神犬?小虎知道，那是《西游记》里三眼杨戟手下的那条神犬，连孙悟空也斗它不过呢。难道瞎爷爷交给自己的真是一条天下无敌的神犬?小虎偷眼瞄瞄瞎爷爷，心里直打鼓：小虎长这么大。还从没见瞎爷爷说过这样绝的话，从没见瞎爷爷的神色这样肃穆。于是。小虎知道瞎爷爷不是寻开心。事到如今。小虎也只好硬着头皮，牵起灰灰，心事重重，迟迟疑疑地跟在爷爷的后面往前走。

不一会儿，爷俩便来到了南城门口。

瞎爷爷回头向孙子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抱着那几只小狗仔，一个人先打前走向了城门。进城门洞时，瞎爷爷竟还没忘了堆上一脸假笑，向门口那几个东洋兵行了个脱帽礼。

“你的小把戏，这种东西也敢拿来斗?”东洋兵们一眼又看见了后面的小虎，并看见了小虎手中牵着的灰灰。灰不溜秋、软不拉搭的灰灰使他们认为受到了戏弄，不由一个个面露愠怒。一个东洋兵甚至还走上前，用皮鞋踢了踢小虎手中的灰灰，吓得灰灰直往小虎身后躲。

“你们别看它不起眼，它可是二郎神犬呢。二郎神犬，你们听过吗?连孙悟空也斗不过它呢!”事到临头。小虎心底忽地涌起一股豪气。大声地叫了起来。

“二郎神犬?哈哈哈——”东洋兵围了上来，争相看着灰灰，他们的狂笑声吓得灰灰再次浑身哆嗦，一阵呜咽。

灰灰的不争气使小虎好不容易鼓起来的一腔希望变成了失望，继而失望又变成了绝望，绝望又变成了一种莫名的屈辱。正当他懊悔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突然，一片狗仔的惨叫声像静夜里突然响起的婴儿啼哭声似的从城门洞那边传了过来。小虎闻声定眼看去，但见瞎爷爷正在揪出篮子里的几条小狗仔，并像疯了似的捏在手中搓揉拍打着，硬是整得那几条小狗仔惨叫不止。

就这时，奇迹发生了：但见小虎手中的缰绳陡然绷直了，手下的灰灰狗眼怒睁，浑身狗毛炸了似的齐齐直竖，不等小虎回过神来，灰灰已发出一声尖厉刺耳的长啸，挣脱缰绳，闪电一般地向前蹿了出去。

然而，遗憾的是，那条虎视眈眈的东洋大狼狗蹲踞在城门口，挡住了灰灰的去路。一时间，尘土飞扬，狗的咆哮声卷地而起，一中一日两条狗在城门口咬作了一团。

尽管谁也看不清混战中的两条狗的神态

与模样，但谁都能看清两条狗在形体上与力量上的悬殊对比，灰灰贴身近战在大狼狗身边时，人们几乎只看得见大狼狗，看不见可怜的灰灰。

然而，大有大的好处，小也有小的优点，混战中灵活的小母狗好几次钻到大狼狗的腹下。狠狠叼住了它的肚皮，并不客气地撕下了几块皮肉。大狼狗何曾吃过这般苦头。暴跳如雷中，它的血盆大口张到了极限，鲜红的长舌头到处甩打着，身体陀螺般地原地团团直打转，它急切地寻找着可以使对方一口致命的机会。

终于，大狼狗逮到了机会，一个虎扑，用它那庞大沉重的身躯，把灰灰整个压在了身体下。灰灰全身受掣，动弹不得，它似乎意识到自己末日来临，不得不拼尽最后一丝力，尽最大可能地昂起头，张大嘴，垂死挣扎着。凶神恶煞的大狼狗看得真切，随着一声咆哮，它的血盆大口竟咬住了灰灰的整个脑袋。

所有的喧嚣消失了，就连东洋兵得意忘形的狂笑叫嚣声也暂时停止了。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紧地缠绕在城门洞里的那两只叠在一起的狗的身上，敛声屏息地等待着这最后一刻的到来。

就在大狼狗准备狠命一口解决战斗的瞬间。奇迹再次发生：正死死咬着灰灰脑袋的大狼狗竟突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与此同时，整个狗身直直地弹向了半空。刚一落地，它就又如一只掐头苍蝇似的，一路呜咽嚎叫着满场狂奔乱跳地转起了圈子，甚至好几次撞到了城墙或树杆上也全然不顾。

与大狼狗惨叫声同时响彻云霄的。是小虎那欣喜若狂的大笑声。因为他第一个看清了这场厮杀的最后结局，看到了此时此刻灰灰嘴里含着的东西：天哪!这条鲜血淋漓、还在抖动不止的肉鼓鼓的东西，不正是大狼狗那条舌头吗?!原来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灰灰竟趁大狼狗整张嘴巴咬住自己脑袋的一瞬间，殊死一搏，反守为攻，狠命一口齐齐咬断了大狼狗口中的那条长舌头!

彻骨剧痛使东洋大狼狗五内俱焚。肝肠寸断，它再也无心恋战，也不能继续战斗了，只得含着满口的鲜血满地打滚，直到硬在原地扒出一个土坑，昏死过去。

不可一世的东洋兵被这突如其来的骤变吓傻了，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成了一尊尊泥塑木雕，眼睁睁地看着小虎与灰灰长驱直入，欢快地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灰灰更是情急难耐，一过城门，便直扑向瞎爷爷手中的那几只小狗仔。

“二郎神犬!爷爷，它可是真正的二郎神犬啊!”小虎欣喜若狂，跳了个高，一头吊在瞎爷爷的脖颈上打起了秋千。

“说你还小，就是小，什么神犬仙犬的，那都是骗骗你们这种小孩子的瞎话呢。”瞎爷爷也按捺不住胜利的快乐，情不自禁地放出了狂言，“其实，灰灰只不过是爷爷所施的一点雕虫小技罢了。”

“什么小技大技的?爷爷告诉我。”

“我不告诉你。”扬眉吐气的瞎爷爷变成了一个老顽童。

目击了黑花与东洋大狼狗搏斗全过程的瞎爷爷，当时就从那条神情异样的大狼狗身上觉察到了东洋兵在它背后所施的阴谋。原来，东洋兵为诱发雄性斗狗的野性，还同时养了一条健美的雌狼狗，并始终把这一雌一雄两条狼狗分隔在只看得见却接触不到的两个地方，从而彻底把这条正处在发情期的大狼狗体内的旺盛如火的性欲全部转化成一种近乎疯狂的争斗厮杀的本性，使它成为强悍的斗狗。而这一切，瞒得了小虎却瞒不了瞎爷爷，养了大半辈子狗的瞎爷爷。当时就从东洋狼狗的后胯间那根憋得又红又硬的血棒棒上。发现了东洋兵所施的手段……于是，瞎爷爷对症下药，牵出了这条正在哺乳期的狗妈妈。并调动了灰灰体内天下无敌的母爱，最终棋高一着，战胜了东洋兵煞费苦心训练出来的大狼狗。

“什么东西能比得过母爱?只有母爱，才真正是天下无敌的力量呢。这一点。东洋赤佬是永远无法明白的。”最后，瞎爷爷还是忍不住在小虎的耳边吹气如兰，吐露了他的全部秘密。惜乎小虎毕竟还年少，依然听不懂瞎爷爷所说的话。

责任编辑赵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