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 生
我开始害怕了,我喜欢上这样的一个人,后果堪虞啊。不是被他吃掉就是被他甩掉吧,我何德何能要他对一个住在穷酸小公寓里的我另眼相看?
1
人人都有小宇宙,有些燃烧得不是时候。
怪烫手的。
是的,我笑得很烫手,周围的人都躲我好远。没错,我又喝醉了,在这场明明不是非去不可的嘉年华会上。
反正已经去了,并且已经醉了,我跑到餐桌那儿换了个大号杯子,再次倒满红酒。然后死没正经地抓着本来交谈起来相当尴尬的陌生人某某,问人家:“我口红花了吗?”对方露出想跑的表情,我拍拍他肩膀:“怕什么啊,我又不会亲你,哈哈哈哈!”
没人愿意和一个醉鬼交流,但独自喝酒那叫闷酒。
我得找人解闷。
迟到了大半场的那个老男人进门时,我一眼就相中他了。一身黑西装,但是别了一只米老鼠图案的胸章。
是何样的勇气使然,让他学会如此糟蹋自己?我得去问问。
他皱紧了粗枝大叶的眉毛,耸耸肩,想对我解释点什么,但最后他只是说:“我女儿说这徽章能给我带来好运。”
“没错,瞧,你遇见了我。”我回答。
2
酒使人心情变得很靓,我跟他胡诌八扯地讲着笑话。
“一个七分熟的牛排跟一个五分熟的牛排在街上见面了,为什么不打招呼?因为,都不是很熟。”
“一只鸟穿着防弹背心在树上跳舞,还是被枪打死了,为什么?因为,它跳的是脱衣舞啊。”
哈哈哈哈。
像我这样一个商务联络部的女人,如果不会讲笑话,就该算是失职吧。如果不会饮酒呢,那某天肯定会死得很难看。所以,酒量之必需,正如戒心之必需。出来混,一技傍身是必要的。商联部的主要工作是联络客户、接待远道而来的贵宾,简而言之就是搞腐败。
看上去相当光鲜漂亮,不是吗?可是,说穿了,很寂寞。歌里唱,人多时候最寂寞。
四月的这场嘉年华,既不是年底的新单拍板,又不是年初的债务筹还,各公司的老总定然不会亲身参与,来者皆是像我这样的人渣。我也大致猜出这位方姓大叔的身份跟地位:不是大老板,但也不穷,可能有个幸福家庭,但是缺少点艳遇。所以,当这个老男人说散场后可以载我一程时,我没好气地说:“好啊。”
3
他那辆尼桑的安全带不知怎么搞的,我系了三次也没系住。于是老男人来帮忙,你知道,安全带这玩意儿,绝对是一项没安好心的设计,帮忙的人无论怎样最后终是要半伏在被帮忙者的身上,才好找到安全带的头。
安全带系好了,老男人满脸通红。“你用的是什么香水,毒药吗?还是沙丘?挺好闻的。”瞧,露出大叔的本色了。他不知道这两款香水已经过时几百万年了吗?我看他连鼻子也红了,就忍不住笑:“我没用香水,是你的鼻子出现了幻觉。”
他笑着说这种事只有面对美女时才发生。
面对一个有妻女的男人,再有好感也得忍。伟人说得好:“有家的男人不能碰。”这个伟人就是我妈。
我家快到了,我指着前面敝旧的公寓楼:“第三棵玉兰树旁边请停一下。”玉兰正在开花,边开边落,落了一地的碎烂花尸,景象十分狼狈。他却说:“这个地方真漂亮,像我小时候的家。”
我看出来了,你不能和大叔讲理,有代沟啊,全是拧的。
4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掉了五盏,一路走上去,有只猫死在楼梯上。我绕过它到了家门口,翻了半天包也找不到钥匙,我想,大概是忘在大叔车上了。
于是急奔下楼,打定主意要拦出租车狂追他十几里。可到了玉兰树旁边,却见大叔人在车在,微笑着以手插袋。我……为什么觉得心头一热,我完蛋了是吗?一见钟情了是吗?
这可不行。
慢慢磨蹭,伸出手。
“什么?”他愣一愣。
“我的钥匙。”
“我没拿你的钥匙。”
“没拿,那你干嘛不走?”
“我是想看到你房间亮灯了再走,怕你走这么暗的楼道会有事。”
这时我的手已经在我纷乱的包里碰到了那串钥匙。可是,慢着,我要不要告诉他我找到了钥匙?找到钥匙我和他就没有下文了……下文?我在想什么啊!不是说过了不要碰已婚男人的吗?可我的腿就是动不了,想和他多腻歪一会,我张口结舌地撒谎:“我钥匙丢了!”
“那么,你有两个选择:一,和我兜风直至明天天亮;二,咱们继续喝酒去。”
我两个都选了,傻就傻吧,人生总是要傻上几回的。
5
老板问我前晚的嘉年华会情形怎样,我说见了ABCD均交谈甚欢。他又问D公司的方总是不是真的到场了,因为他早上一来就听左邻右舍的耳报神紧张兮兮地跟他揣测方君悔在四月的小嘉年华会上现身的用意。我愣了:“方什么?方君悔?”
老板点点头:“有没有跟他谈到我们公司那个等着签的合同啊?”
我摇摇头,一时被“雷”到了。
我遇见了我们这一行里的大鳄方君悔吗?可是,开什么玩笑!他以戴着米老鼠徽章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我开始害怕了,我喜欢上这样的一个人,后果堪虞啊。不是被他吃掉就是被他甩掉吧,我何德何能要他对一个住在穷酸小公寓里的我另眼相看?
能躲则躲,再遇到嘉年华会,我都谨慎地详读出场人物名单。但方君悔的名字再没有被我读到过,他不见了。
没错,他根本就没有记住过我。如今太多女孩喜欢像我这样做美梦,梦想自己遇见有钱人,一夜暴富。可是,能被遇见的有钱人不仅屈指可数,就算遇见,人品不一定也那么富足。我每日路过玉兰树,玉兰花期已过,没有结出果子,只是空余恨。
算了,忘掉吧,真正需要面对的是一日三餐、吃喝拉撒。
6
费疏跟我联系,发了短信告诉我他离婚了。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十分高尚的人,分手的恋人如今婚姻不幸,我想说声活该。想想看,我当初为他流眼泪,他对我置之不理,到如今轮到他流眼泪,我不可以高兴一下么?
费疏要和我见面,在僵硬的牛排面前,此人终于逞着胆子开始絮叨他那点破事儿了:“哎,楚棣,是我没眼光,我白长这么大眼睛了,愣没看准人。”
“你眼睛大?”
我掏补粉小镜子,想让他看看他的德性。小镜子旁边是我的钥匙,手碰到钥匙,我想起了方君悔。
熟女有熟女的寂寞,熟女的寂寞,还是要靠熟人来解决。
“今天晚上忙吗?”我问费疏。
“不忙啊。”
“不忙的话,找你有点儿事。”
你说我窝囊也好,说我没记性也好,我就是和我的前男友,哦不,他更恰当的身份是另一个女人的前夫,睡在了我们九年前曾经睡过的床上。
费疏说:“在婚礼宣誓时我说错了话,我说,我愿意娶楚棣小姐为妻,无论富贵、贫穷……结果新娘一家都很不开心,虽然事后改口改了一万遍,吃罚酒吃了不知多少杯。”
旧恋人费疏,人漂亮,工作高尚,家境良好,无论如何可以排进婚姻候选者前三名。虽然回头草不好吃,但对于饿肚子的女人来说,有得吃总好过没得吃。
要么就这样想:是为了报仇,嫁给他,折磨他。
我需要结婚。是时候了,我29岁了,照这德性发展下去,再不结婚不仅没得结,而且很可能就此变态。
去买婚戒的时候,真倒霉,我居然碰到了方君悔。他领着他的女儿在珠宝店里挑项链。我的心真比那闪着寒光的珠宝还寒。他走过来了,打量我身边的费疏,转瞬投以微笑,礼貌地寒暄,让他女儿叫我。看到我手中试戴的戒指是在无名指,他便说:“恭喜。”
他手里挑的是一条细长钻链,不是很昂贵,但送妻子很好。
“给太太挑珠宝?”
“不是,我离婚很久了。”
直到那时,我才在心里放下了对方君悔一直存有的、在爱慕以外的、少许的轻蔑。这轻蔑是来自那晚月升时分,和他共度的那个长夜里,他对我自始至终坦然的暧昧。
7
这婚礼好像不是我的婚礼,我超脱得很,完全像个宾客,心不在焉,对各路神仙敷衍得有限。我的老板对我有意见了,老着一张脸对我说:“你倒是也跟那些客户去说说话呀,结婚不是人生的终点啊,婚假完了你还得上班!”
我真想和他大吵一架然后就着礼堂里的这个麦克风宣布辞职,但婚礼进行曲响起来了,回头看,身后四五个小孩子拉着我的婚纱,前面五六个年轻女子等着我的花球。我只好挎上爸爸的胳膊,向等在台上的费疏那儿走去。
走着走着,婚纱松了,回头,发现搞破坏的小女孩一名。
她用清脆的声音清楚地告诉我:“阿姨你等等,我有事情要和你讲。”我只好耐心地蹲下来,看这小家伙要说什么。她小手一张,掌心里是一枚米老鼠徽章。
“我爸爸说,这枚徽章可以带给你幸福。”
忽然就哭了。在人群里,举目四望,看不到方君悔,但我还是逃跑了。我牵着那尚且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的小女孩,一起跑出了酒店,边跑我边问她:“你喜欢阿姨吗?”
“喜欢。”
“那你愿不愿意以后和阿姨生活在一起?”
“我愿意。”
了不得,这才是真正的誓言吧——一个小孩对你说:“我愿意!”
方君悔在几分钟后找到了我们,忽略他的大肚腩的话,那飞奔的样子几乎可以算作帅气。等他跑到我身边,我就指指我胸口那个米老鼠徽章说:“看来这东西真的能带来幸运。”
“是啊,你这不就遇见了我。”
后来,他在我脖子上挂了一条闪光的钻链。
这钻链我记得,并且记得他挑选它时碰巧遇见我,当天他那张失望的脸,黑得就跟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似的。
但不是每一个女人都会幸运地遇见把钻链当小玩意送你的大富翁,这条钻链,花掉他四个月的薪水——他不是方君悔。他确实姓方,但只是方大鳄公司的小职员。你替我失望吗?可我并不觉得,因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爱比金钱更重要。
编辑 赵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