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蒲草》片段

曹文芳

病愈后，田田的父亲决定拆屋。田田的父亲不是怕住泥屋寒碜，而是怕刮大风、下大雨，泥屋承受不住，塌下来砸坏了孩子。田田的父亲说，就是欠一屁股的债，也要把新房子盖起来。父亲对生命突然在意起来。

泥屋虽说是三间，其实只是一大间，中间用芦柴笆墙隔着。笆墙上有门，但没有门板，站在西墙就能看到东墙。西屋是厨房，中屋是父母的房间，摆着一张大木床，东屋里有哥哥的一张小木床和姐姐们睡的竹床。太挤了，田田只好睡在父母的床里头。

一大早，田田听到父母在叽咕拆房子的事。母亲埋怨父亲：“家里没有钱砌什么房子?泥屋虽说老旧了，但用稻草翻盖，土灰抹墙，还能住几年。等家里有了钱，再砌新房子多好呢。”

“没钱不要紧，我去借，年后肯定砌房子。”

“借钱砌房子，会被人笑话的。”

“我不在乎别人笑，谁想笑，谁就去笑吧。”

母亲的唠叨，让田田觉得住进新房子是件很渺茫的事了。父亲的坚决，又让田田看到了希望，觉得明天就要砌新房子了。

转眼到了年底。泥屋开裂出一些缝来，横竖没有个定向。往年，母亲都要在冬日的阳光下，用捶碎了的香蒲草拌在泥里抹墙、粘缝。今年，母亲没有抹墙，她说：“泥屋要拆了，还抹什么墙啊。”

母亲不抹墙，但年前的扫尘还是一丝不苟的。她把泥屋里的东西搬到屋外，用清水擦洗。然后，一遍遍地扫屋梁、笆柴隔墙和锅灶。灰，篷蓬地往下掉，直呛嗓子，没多久，地上就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太阳随着母亲的扫帚，从东边扫到了西边，母亲似乎还没有扫得爽快，但天色已经晚了，只好罢手。母亲把洗了清水澡的柜子、桌子、凳子、坛子、罐子往屋里搬。

父亲见拾掇出去的坛坛罐罐，又一样不差地搬回到了屋内，就对母亲说：“有些东西一年到头派不上用场，放在家里占地方。”

“你说哪一样东西没有用，”母亲问。

父亲随手拎起一只裂了缝的坛子：“它就没用。”

母亲说：“坛子虽说裂了缝，不能腌咸菜，但它还能装米。”其实，家里裂了缝的坛子有好几只，也没见母亲用它们来装米，米还是装在了没有裂缝的坛子里。

母亲嘴上抢到了理，心里还是有所顾忌的，尽量不让这类东西占地方，一股脑地塞到了床底下。床底下乱糟糟的，母亲觉得难看，用花布围着床沿。丑被遮住了，可东西从床头的窄缝里掉下去，就别想再找到了。

挪出泥屋的东西又一样不差地搬回到原处，地方自然没有大出来，但泥屋扫得干干净净的，让人凭空地觉得窄巴的泥屋大了起来，住在屋里，心情也就跟着豁朗了许多。

扫尘以后，母亲说：“泥屋要拆了，你们就不要指望买年画贴了。”大姐用毛巾把张元浩画的《香蒲草》油画擦了又擦，油画也随之亮灿了起来，画面上天空的那份蓝，香蒲草的那份绿，在这萧瑟的冬天，十分温馨。

泥屋要拆了，母亲不抹墙，不买年画都合情理，可把年糕、米饼、瓜子、米粉的分量也减了，就有点过分了。大姐二姐不好意思跟母亲讲，怕母亲说她们好吃，就套在田田耳边叽咕。田田跑去问母亲：“年糕怎么一点点呢?面饼怎么一点点呢?”说得老气横秋的。

“省钱砌房子。”母亲朝大姐二姐瞪了瞪眼，这点鬼把戏，母亲一看就知道了。母亲把年糕、米饼、瓜子、肉圆的分量减了，但样数不少，家里还是蒸得热气腾腾的。

年是忙得够热闹的了，但年的喜庆还要靠对联、喜纸、彩花来衬托。日子再穷的人家，省吃，省穿，可对联、喜纸是不能省的，当然，要买彩花就得商榷了。田田家里女孩多，母亲总是满足她们的愿望。每年买两盆彩花。

腊月二十八，卖彩花的人踏着白雪小路挨家挨户地走过。三姐蹲在河边刷箩筐，老远就看到卖彩花的来了，没把箩筐刷干净，她就急火火地跑回家告诉大家，卖彩花的来了。

大姐二姐和田田都冲到屋外，看着漂亮的花担在风中悠悠地走来。花担里放着一盆盆彩花，就着铅丝用绿纸做的枝叶，映着红、黄、蓝、紫、橙五色花朵，非常招人。

大姐看出来了，母亲不想买彩花，一声不吭地回屋去了，几个妹妹还傻乎乎地站在雪地里等着。卖彩花的人到了门口，田田冲进屋，跟母亲要钱。母亲低头做活，轻描淡写地说：“屋子都要拆了，还买什么花?”

田田满脸的笑凝固在了寒天里，二姐三姐嘴撅老高的，一个个无趣地回屋了。

“卖花了，卖花了。”卖彩花的声音空洞地撞在冷风里，没有回音。

不买彩花，钱省下来了，但买对联和喜纸的钱是省不下来的。母亲把日子往后挪。一直挪到了年三十，才派二姐去小镇上买对联和喜纸。

二姐去了，小镇，见街头一个女孩坐在店门前做蜡烛花，就好奇地站在那儿。看了半天，二姐心里全明白了。回到家里，二姐把对联、喜纸往桌上一搁，平静地宣布：“我会做蜡烛花了。”嘴角眉梢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田田从未看到过蜡烛花，就连听也没听说过，她觉得二姐这次不是从小镇回来的，而是从天边回来的。

二姐开始布置任务：田田和三姐去河边剪冬青树枝，大姐找鸡蛋壳和空瓶子，她自己寻出母亲收藏在床底下的旧铁锅。

田田和三姐去了河边，扑掸着冬青树枝上的白雪，裸露出亮绿的树枝，可不知该怎么剪。拎着铁锅来到河边的二姐，见田田和三姐对着冬青树发呆，就蹲在河坎上一边刷着铁锅，一边指挥田田和三姐剪这枝剪那枝的。

冬青树枝剪回来了，鸡蛋壳和空瓶子找来了，铁锅也洗干净了，二姐又吩咐她们把蜡烛头找来。她们在窗台、桌角、床头寻来了一些，二姐看着蜡烛头，摇了摇头说不够。田田仗着是年三十，不管犯什么错，母亲都不会骂一句，就拿了新买的红烛。母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没留意。

二姐把蜡烛放在铁锅里熬，烧着烧着歪七斜八的蜡烛头就瘫在了锅里，融成黏稠的蜡烛油。二姐用蛋壳沾锅里的蜡油，蜡油一下子凝固在了蛋壳上，轻轻一扒，一个鲜红的蜡烛花瓣捏在了二姐的手里。二姐把花瓣粘到碧绿的冬青树枝上。就这样，一瓣接一瓣，很快就做成了一朵鲜艳欲滴的蜡花，盛开在绿叶间，火红得把整个沉闷的冬天都映得灿烂了。

田田的父亲走了过来，夸好看。忙年夜饭的母亲过来，也夸好看。

她们七手八脚地拿蛋壳往锅里沾蜡油，扒成花瓣给二姐粘接在冬青树枝上。一朵朵蜡花插在盛水的空洒瓶里，泥屋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年有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