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荔红
有一次和诗人庞培走在田埂上,遇见一块玉米地。庞培蹲下来,我也蹲下,我们一起看那块田里的玉米秆。玉米已经摘下,晒在场子里,剩下干干的梗,连同胞衣、叶片,浅土黄色的,根根立在蓝天下;风吹过,玉米秆不规则摇动,发出如同硬纸皮相互摩擦的轻微而干涩的喋呷声。我说,风吹枯荷叶,也是这样的声音。
庞培说不对,荷叶干枯了,风过处,往一边倾斜,叶叶相互撞击,声音“咳咳”,更响,也更坚硬。
傍晚,在诗人严力的田庄,我叹息青草的芳香,庞培说这说法太泛,夜露下降时的草香与清晨布满朝露的香。是不一样的。怎么个不一样,我没问,想自己去感觉。庞培和我说起,在婺源农家住着时,早晨,一切慢慢苏醒——一鸡鸣叫,狗吠,妇人的唠叨,丈夫的咳嗽,小儿啼哭。做早饭舀水,刷牙,碗筷撞击的声响;还有光线,光从窗户进来,在木门板、墙壁投下的暗影,屋里一切从模糊到清晰,从灰白到透明;迩有味道,稀饭溢出的香,烧稻草的干灰味,烟味,风带来树叶的香味,房间里潮湿的霉味……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感觉有多么粗糙。我们经常对所处的世界懵懵懂懂,所知甚少。首先是感觉的粗糙,其次是不能准确地表达。有一年我在泰山,爬累了,在树木的阴翳中休息。那时节,阳光忽闪忽灭,当时就想到了“翕合”这个词;水流声从深谷下穿过层层树木的绿意传来。用“潺涭”形容之,最为合适,不但在音节上模拟水声。且如此形似、意似。这便是汉字的光泽。
所谓“辞达”,即是说,能将纤细的感觉以恰当的词语表达出来,这便是好文章好说法了。可惜我们现在很鄙视这样纤细的感觉。细碎的、暗弱的、缓慢的、不稳定的感觉,都是为充满速度的、平面的、整齐的、充满信息的时代所摈弃的,被认为太保守、太古典。没有人再有耐心细细去感觉周遭世界和自己的内心。因为自己感觉粗糙,便生发出理论来蔑视敏感。于是那些审美的、情趣的、富有意味的表达。一律被以蔑视的口吻说是“小资”,就连鲁迅也曾被文风硬朗的文青骂为小资,敏感的郁达夫更不用说了,至于屈原的香花美草、哭哭啼啼,自然更为时代人不屑。那种安德烈公爵在森林里细密的体会,那种《罪与罚》中的心灵挣扎,又有谁会耐着性子去阅读,去体会?
我们已经习惯于粗糙的思维。口语写作、网络惯用语、翻译术语,将汉语的优美压挤到了可怜的角落,以决断的定义来取代丰富的意象,以堆砌的术语来掩饰思想的贫瘠,以信息的丰富来取代感觉的麻木。因为我们似乎已经认定,这个时代不需要本能的感觉、内心的体验、真切的交流,不需要在阳光下晒太阳的日子,这个时代需要的是速度、信息、运作。
(选自《邯郸日报》,略有改动)
路子与你聊
工业化大生产创造出的物件日益精细,人的情感与内l心却粗枝大叶、千篇一律。作者说我们所处的是一个“粗糙的时代”,你是否认同?这篇文章对你今后的阅读与写作有什么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