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我们来到了意大利。
热得要死。罗马这地方,怎么跟上海似的,也弄出桑拿天来招待客人。我浑身湿得脑筋都能绞出水来。关键问题是意大利语音,莎士比亚怎么听上去像埃斯比索。别真是一个叫做埃斯比索的肖像,这国际玩笑就开大了。你问问两位,他们是不是在说莎士比亚。
翻译是在火车站附近开咖啡馆的温州女人。我问她,她再问古董店兄弟。兄弟俩相继点头,又各自重复了两遍埃斯比索。
总算没错,他们说的是莎士比亚。
他们确认卖出了这幅画。
他们肯定画中人是莎士比亚。
2006年1月5口12时10分,在某网站的论坛上,我发了个帖子,标题《懂画懂莎士比亚的请赏光》。网名步高里,就是我家楼下的石库门弄堂。
帖子内容是这样的——
七年前,一友人在意大利偶见一画,怦然心动。古董店主称系家传真品,画中人物为威廉·莎士比亚。细看,似乎是演戏后休息时的肖像写生,未完成,服饰和背景只有一个大概。
店主开价US$十五万。为此画,友人三赴意大利。最后以US$五万成交。
该画现归西北某博物馆保存,所有权仍属友人。
去年路透社引英国国家肖像馆人士称,现存几幅莎士比亚肖像画均有可疑之处,比如16世纪末的油画中不该出现17世纪寸有的铭黄和钴蓝。
友人认真起来,将自己的画送北京权威机构鉴定。
碳鉴定,颜料和画布均为16世纪未产物。
但是,谁都不能判断画的是不是莎士比亚。何况莎翁到底是谁,也有若干说法。
不开玩笑,懂画懂莎士比亚懂有关知识的朋友可否帮我一把,说说您的看法。
图片是熊董提供的。熊董就是友人。当时他把照片、文件和剪报摊在床上,以莎士比亚肖像画拥有者的身份给我作初步的陈述、推断和猜想。
2005年秋天,塔尼亚·库珀博士告诉路透社记者,被称做“弗劳尔:莎士比亚”的肖像画,画的不一定是莎翁本人。该肖像画一直由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珍藏,悬挂在该剧团位于莎士比亚故乡斯特拉特福德的总部。画中,莎士比亚微微侧视,衣服上装饰着白色宽边衣领。它曾是流传最广的莎翁形象之一,经常被印在莎翁作品封面上。1895年,这幅肖像画由弗劳尔家族赠予斯特拉特福德。尽管该画左上角的题字为“威廉·莎士比亚,1609”,英国国家肖像馆判断,这幅画更有可能是19世纪的作品。专家通过对画向所用颜料的精微检测后发现,“弗劳尔:莎士比亚”中的铬黄和法国蓝,1818至1826年才开始广泛应用。专家指出,这幅绘制在木板上的肖像应该是存1818至1840年间完成的。这就推翻了它完成于莎士比亚生前的说法。
库珀博士是英国国家肖像馆16世纪分部的领导者。
鉴别结果还证实了早先的一个有关该画的猜测,即这幅肖像的下面隐藏着一幅更早时期的宗教画。英国国家肖像馆证实,该宗教画是1540年由佛罗伦萨一名少年所做,画面表现了圣母、耶稣以及施洗约翰的形象。也许正因为如此吧,覆盖其上的所谓莎士比亚肖像才显得更加神秘莫测。
“有人找到了一个年代合适的木制画框,”库珀说,“用它制作出这幅似是而非的莎士比亚像,它蒙骗了历史学家好长时间。”
难以想像啊,我们熟悉的秃顶、八字须和络腮胡的莎翁形象居然是虚构的。
英国国家肖像馆藉此发起一场“寻找莎士比亚”的展览、研讨活动。从英国到美国,活动历时一年,直到发布专家们的最终意见,从被人们认为是莎士比亚的六幅肖像画当中,找出真正的莎士比亚。
就这六位。照我看来,根本就是六个人。可是他们都叫莎士比亚。
我那帖子肯定在很多电脑显示屏上被打开过。一个身在北美的女士赐教于我。
——这种事情只能证伪,不能证实。证伪是有可能的,只要有证据即可。而证实怎么取证?不要说一幅画,严格说来世界上任何判断都只能证伪,不能证实,除了数学,因为数学上的“实”本来就是个定义的体系。
我知道一些貌似权威的说法。没在帖子里介绍,是担心限制了网友的想像。讨论一学术,人就容易犯困。现在,为了这篇文字的完整性,请允许我继续概述。
影响最大的莎士比亚肖像有两件:一是他墓前的半身像,据说完成于莎翁死后七年,就是说,塑像是当着亲友的面放上去的;二是出版于1623年莎翁剧作集扉页上的画像,也就是库珀博士开枪狙击的“弗劳尔:莎士比亚”,我贴的第一幅。这两件都在莎翁故乡沃里克郡斯特拉特福德镇,后来我都亲眼看到了。
据说是莎士比亚的肖像画大概还不止这六幅,形形色色,让艺术家和艺术史学家乱挠头皮。英国国家肖像馆痛下决心,耗时一年半,通过X光照射、紫外线照射、显微照相技术、颜料成分分析等手段,对其中一些作了鉴定。
除了“弗劳尔:莎士比亚”遭到库珀博士毁灭性的质疑,第二幅“格拉夫顿:莎士比亚”也岌岌可危。这幅肖像据说是某位叫格拉夫顿的公爵遗赠给自己仆人的,由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约翰·雷兰德图书馆收藏。问题出在莎士比亚穿的衣服上。这件衣服非常精美,价钱也一定贵得吓人,库珀博士说,当时,猩红色是一种非常昂贵的色彩,而丝绸也是非常昂贵的衣料,“我们不知道1588年的时候莎士比亚在做什么,也许是在伦敦的某个剧团里表演吧。但不管他当时是干什么的,他都不可能穿得起这样的衣服。”
2006年3月1日,“寻找莎士比亚”活动开始不到半年,英国国家肖像馆迫不及待了,宣布“钱多斯:莎士比亚”可能是唯一真实记录了莎翁容貌的作品。第三幅。钱多斯,也有译作昌都斯、尚都斯的,是收藏它的一位公爵的名字。这幅肖像画作于1600至1610年间,可能出自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匠之手。1856年英国国家肖像馆建馆之初,该画即被收藏。与其他画像不同,钱多斯画像上的莎士比亚身着黑袍,白色领口丝带未系,散落胸前。独特之处在于画中人的一只耳朵上戴有一枚金耳环。库珀博士说,“当时戴耳环的都是富有才华、智慧和创造力的人,从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其他作家肖像画上,可以发现这一装扮上的流行趋势。”博士相信,“此画可能是我们所能见到的与莎翁本人面孔最为接近的一幅。”
从颜料、衬衣到耳环,库珀博士掌握的证据越来越多。
我告诉熊董,你的是第七幅。
他说不,是唯一的。
为什么?
很简单,那六幅的年代都不够。
我们坐在大浴场的餐厅里。熊董是新疆某公司董事长。该公司主业是加工苜蓿草。他像苜蓿草一样其貌不扬,唯一略微凸出的两颗眼珠,时不时地闪动亢奋的光亮。亢奋的谈话对象总能让我趣味盎然。
他给我作了一番读解。后来,我又拿到了书面的电子文本。
1、该画为矿物质颜料蛋清画,符合16世纪末~17世纪初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材料;该画使用酱油色,并在亚麻布上铺底,正是16~17世纪的绘画风格;
2、该画是写生画,头发底色使用刮刀后平涂,且未画背景,符合写生画的特点;该画用色(主要指嘴唇和脸部的红色)符合威廉·莎士比亚戏剧家的身份(据绘画史记载,除非演出化妆时,画男士嘴唇和脸部都不用红色);
3、因现场作画时间短,只画了神态和轮廓,也正是因为没有画完整,故未签名,当然也就没有发表,因而也就由后人留传下来了;
4、该肖像的脸部轮廓特征符合威廉·莎士比亚纯正英国人的长像特点;
5、2005年7月~10月,中国北京大学加速器质谱实验室及第四纪年代测定实验室采用国际先进和通行的“加速器质谱(AMS)碳~14”检测方法对该画进行了科学检测,检测结果显示,该画为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作品,正是威廉·莎士比亚作为戏剧家从成熟走向辉煌的年代,约在30~45岁之间,符合其生平记载。
综上所述,该画是一幅能真实反映威廉·莎士比亚历史尊容的珍品,也可能是唯一的一幅珍品。
熊董不仅懂苜蓿草加工,也懂画。我才知道他是中国美术家协会新疆分会会员,80年代进修于中央美术学院,曾在某次美展中获过奖项。
熊董的读解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我吃了两碗酒酿汤圆。
意犹未尽,我擦擦嘴,忽然听见有钢琴声。水池环绕的白色平台上,熊董俯在黑白琴键上忘情地弹奏。就穿着浴衣。是《致爱丽丝》。
再次刮目相看。
晚上,论坛上聚集了几位专业人士。有点像名医会诊。
——那画倒像是中国街头也常见的摹品,好多喜欢临陈逸飞的人估计也临得出来。
——同意,步高里经过严格训练两个月,也可以画出来。
——直觉,你那哥们估计是当了冤大头了。
——鉴定如果眼睛只盯着碳,恐怕作假的要高兴坏了。
——如果确碳检测也可以作假,就说不明白了。没人见过莎士比亚,一切都是旁证。
与此同时,“寻找莎士比亚”活动中又出现了一位学者,德国的哈默施米特·洪梅尔教授,她说六幅莎士比亚肖像中有四件是真品。
洪梅尔教授指出,莎士比亚肖像画表明莎士比亚的左眼附近有一个肿胀部位,这是他患有淋巴癌的证据。通过判定这些肖像画的日期,她认为莎士比亚患淋巴癌的时间长达十五年,并最终死于淋巴癌。
洪梅尔教授在马尔堡和美茵茨大学讲授英国文学和文化。她使用了德国侦探使用的法医检测方法来研究据称是莎士比亚的画像和雕像的面容。洪梅尔教授认为有四件作品具有共同的特征。她说,这些特征非常相像,说明莎士比亚本人肯定是这些作品的模特。
洪梅尔教授为写作一本有关莎士比亚的著作已进行了十年的研究。
英国方面对洪梅尔教授观点的初步反应并不是积极的。国家肖像馆称,洪梅尔研究工作的基础是建立在一个重大误解上的。伯明翰大学从事莎士比亚研究的教授威尔斯称她的观点是“胡扯”。洪梅尔教授告诉记者,“我完全确信我的发现,我对英国国家肖像馆的观点持不同意见,威尔斯不是一名艺术史学家。”
如果洪梅尔教授的说法获得人们支持的话,这将使肖像馆有关莎士比亚画像作品真伪性的三年研究工作遭到人们的质疑。
“我认为,测量肖像画面部器官的方法是对视觉艺术的一个重大误解。”库珀博士毫不客气,“肖像画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作为人物相似性的司法证据。”
她们吵了起来,为了莎士比亚。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好。人家的博士和教授货真价实。库珀博士是当然权威,而洪梅尔教授——1998年我去德国,听说德国的教授不超过三十个。
一位批评家在论坛上冒了出来。
批评家:仿冒古典油画,甚至大胆创作一幅子虚乌有的古典油画,在20世纪特别是在二次大战前后不断出现。技术上和材料上都已不成问题,据米格伦研究,17世纪的维米尔用杂青金石粉混在蓝颜料中,他如法炮制,画了七幅维米尔的油画卖给纳粹,差点以叛国罪被送上绞架,因为没人相信一个二流画家能和维米尔难分伯仲。所谓的莎士比亚肖像,毫无技术难度可言,形象呆板,除了那块帆布是17世纪的旧货,剩下的手艺全是20世纪的。
我还是有些纳闷,画布可以找一块,颜料怎么做出16世纪来?还要通过碳……
批评家:碳测定用于测画的真伪纯属瞎掰。碳衰变极缓慢,此技术常用于更长的时间断代。再说一幅老油画真迹也会因历代的修补而有新颜色,假画则可以搀有部分旧色。
步高里:是,不同意英肖像馆意见的莎故居人士说,铭黄当然是后世修补的痕迹。
批评家:对新冒出来的古画,应和看到民间其他古董一样,第一反应是——它是假的。这是常识啊。
步高里:嗯,动机呢,就这画而言?
吴批评家:钱。二次大战前,一幅假画可卖几十至几百法郎,现在它们又涨了几百倍。
步高里:碳是不是多送进去几次,就会达到你想要的年头?
——怎么玩的我不清楚,不过真有例子,仿明朝的东西,丫做得太过,碳同位素一测,说是史前。
——呵呵,拍卖行规矩,只要有人带着一幅旧画过来讲故事,就要小了。
——那出了五万的老兄赚了,人们将记住他的名字,瞧啊,一个买假画的傻瓜。
——五万是美元啊,折合人民币元要四十万多。老兄,做人要厚道。
——这点事,弄得你我都知道了,还不赚?老兄,做人要低调。
——我猜这画是步兄自己买的吧,否则,不会这么起劲和较真。这画的画技太拙劣了,不值这个价。步兄请别生气,做一回老实人挺好的。
步高里:做一回老实人要人民币四十万,也忒贵了吧?
——用常识思考一下,就算此画为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作品,画主为何不将此画交世界知名拍卖行呢?只要铁定此画是那时期作品,此画肯定可以拍出高价。画中人物是谁其实不重要,搞不清楚,留个悬念,此画就有巨大升值空间;若某权威查证出画中人为有名有姓之辈,价格更可飙升。为何画主却将此家传之画卖给中国人呢?
我在新疆吃了很多羊肉。还喝了几杯克瓦斯。差点忘了来乌鲁木齐的主要目的是看原画。原画藏在新疆博物馆的地下文物库里。
博物馆领导摇晃着哗啦哗啦作响的钥匙板,打开铁栅栏门,又打开厚厚的防火防盗门。我跟在熊董身后进去。角落里有个保险柜。博物馆领导先开一道,熊董再开一道。拉开保险柜门,取出严严实实包裹着的原画。
我退后一步。后面腰间有什么东西挡着,回头一看,是具干尸。
该历史人物一声不吭地躺在铁床上。是男是女没好意思看。已经严重风化了,放大了说,那是一片废墟,一座楼兰。
我们的莎士比亚与之同居一室。
苜蓿公司大厅正面,墙上俨然挂着一副莎士比亚肖像的复制品,就是被论坛的专业人士指斥为技法低劣的那幅。在这幢智能化大厦上,进门就看见大头大脑的肖像画。一架粗大的镀金雕花镜框‘,画中人物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公司员工的日常活动。怪怪的。
我找了一名正在MSN上聊天的员工,随便问问,他顺口就说出了不同时期的四部莎翁剧作。别看这层楼面的动静基本上围绕着苜蓿的加工和经营,公司总经理说,我们有一个莎士比亚研究会。就因为董事长买了一幅肖像?不,公司一成立就有研究会。实在要说原因,可能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那个时代和新疆挺像的,我是说背景和人的感情。
这种比较倒是没听谁说过。
还要刮目相看吗?再刮我就双目失明了。
让我们再回到罗马的古董店,店主兄弟一高一矮一瘦一胖,蜡像一样站在古董当中。
古董店除了沿街有门和橱窗,里头三面无窗,不通风,也没空调。据温州女人说,意大利人怕风怕空调,他们的骨头和我们不一样,一受风寒就酥了,所以大多房子没空调,汽车有空调也不开,街上拄拐杖坐轮椅的老人比较多。古董店兄弟的骨头还没酥,不过好像站不了多久。我也热得受不了,挣扎着继续问,你们怎么能肯定这位是莎士比亚呢?
呵呵,你们中国人不懂,我们从小就认识莎士比亚。
什么啊?
我们从小读他的戏剧,看他的戏剧。
吓我一跳。不,我问的是……
我们爱莎士比亚,所以我们知道他就是莎士比亚。
……有这么说的吗?
不远万里来到意大利,收获的就是这样一句至理名言:我们爱莎士比亚,所以我们知道他就是莎士比亚。
光着膀子躺在床上,想起古董店兄弟自信满满的论断,又觉得不一定输给库珀博士和洪梅尔教授。境界高不可攀啊。我自惭形秽。形秽的还有我亲爱的论坛同胞们,你们集体自惭吧。
我们爱老子,所以我们知道他是老子。
我们爱孔子,所以我们知道他是孔子。
我们爱曹雪芹,所以我们知道他是曹雪芹。
我们爱……
这样一直说下去,你就可以愉快地睡着啦。
气温够摄氏四十度了吧?意大利人还不喜欢开空调,楼房和汽车的窗子都敞开着。说是为了保护古迹,欧洲每年夏天都要热死人,非要拗这五百年之造型。
熊董说曾仔细调查了这里的气温、温差和连续光照时间,怎么比都觉得新疆更加优越。可是新疆的农民忠诚度不够,苜蓿收购价高就种苜蓿,棉花收购价高就种棉花;今年都种苜蓿,收购价就压下来了,明年都种棉花,收购价又压下来了;就这么轮着,一年苜蓿,一年棉花,钱攒不下,规模搞不大,倒把市场弄得起起落落。
我眯缝着眼问熊董,您的身份……说是资本家,您钱不够,又不爱管公司的事;说是实业家,您盖完工厂就很少光顾了;说是发明家,除了有关苜蓿的那两项,您还有什么?
这个嘛……要说嘛……总而言之……归根结底……我说我是画家。
我坐直了看他。他理直气壮地坐在我对面。
画家?十几年不画了,您还能这么说吗?
为什么不能?
十几年不画了,您还能画吗?
为什么不能?回去就画给您看。
好,说定了,回去我看您画画。
就因为火车上的这场对话,接着到了伦敦,熊董见人就自称是画家。
别赖我,我没让他这么说。
我们在英国国家肖像馆的三楼。对,就是那位库珀博士的工作单位。我们所处的位置就是16世纪展厅。女王和达官显贵在墙上装模作样。
起先,我们在楼下门厅里。不是正门,是通向办公区域的边门。应接台后坐着的女士正在阅读熊董的莎士比亚印刷品,听说面前的是来自中国的画家,就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然后甜美地笑了起来。真是见鬼了,一个门口应接的,虽然长得像芭比,你也不用跟她自我介绍是画家呀。芭比女士放下电话,说库珀博士度假去了,你们事先没有约定吗?要命,这季节,大概全欧洲有点身份的都在度假。熊董说没关系,库珀博士不在可以求教其他专家,你就说我们带来了莎士比亚肖像的印刷品。其他人?芭比女士又可爱地笑了起来,你们没有预约。那我现在预约。现在?芭比女士摇摇头,又拿起电话。听上去她还是尽量为中国画家作了解释。好啦,16世纪展厅的某位准备在两小时后见你们。
芭比女士真甜美。
我们先去午餐。对面一条小街,尽是餐馆,形形色色的西式简餐。
熊董为我分析了一下形势。应该说,库珀博士是位认真而又热情的同志,为这幅莎士比亚,她先后发了两份电子邮件到新疆。第一份,她看了肖像照片电子版,建议将原画送到伦敦,参加“寻找莎士比亚”的研讨活动;第二份,她进一步再看肖像照片电子版,非常具体地认为有可能是16世纪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的兄弟斐迪南亲王。查理五世当时还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库珀博士真了不起。
因为这两份电子邮件,熊董认为库珀博士是老熟人了。
可熊董仍然坚持那肖像是莎士比亚,不是什么斐迪南。他本来准备和库珀博士当面理论一番的。不过见不到也无所谓,学术问题,各执己见嘛。
到了约定时间,我们又走进国家肖像馆的边门。芭比女士见到我们就甜美地笑了起来,说16世纪展厅的某位请示了正在度假中的库珀博士,认为意见和建议都已经写在两份电子邮件里,没必要面谈了。
熊董很没劲,一甩手准备走了。
我说不,我们可不可以参观一下?芭比女士说可以,随便看,国家肖像馆是免费开放的。
我需要熊董在无数古老肖像注视下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镜头。
不得已,我终于说出了我在拍摄纪录片的事实。本来我想在这篇文字中省略这条副线的。我还一直在省略一个人物,摄影师王锋,我的同事,我们一起来的。现在暴露了。关键是我们被肖像馆的保安发现了,一上楼,就对提着摄影机的王锋摆手,no camer-a。不拍怎么行,悄悄的。王锋说,把机器给保安看看,啪地合拢监视屏,ok?ok。其实机器还开着,欺负人家不懂。王锋若无其事地提在手里,观光客似的晃晃悠悠跟着熊董走进展厅。
别把国家肖像馆当回事,我劝熊董,别把库珀博士当回事。你想,她为什么发起“寻找莎士比亚”活动?为什么否定“弗劳尔:莎士比亚”和“格拉夫顿:莎士比亚”?不就是为了肯定“钱多斯:莎士比亚”吗?
事实上,1856年英国国家肖像馆建馆之初,“钱多斯:莎士比亚”即被收藏。
你们的都是假的,只有我的是真的。
熊董要去国家艺术馆。就在国家肖像馆前边,面对市中心的特拉法加广场。去干什么?去请人看看。不用去,人家不会看。为什么不会?人家肯定说,你们走错门了,隔壁才是国家肖像馆。
熊董不愿相信。不信就不信,反正我不去,我就坐在这里喝咖啡,看那些摇来摇去的肥胖鸽子和女人。其实我思考了五秒钟,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吗?不会。王锋你跟着去,去拍人家怎么把他轰出来。真的很傻,土锋嘟囔着,跟着去了。
过了十来分钟吧,他们回来了。王锋坐下来补喝咖啡。我问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国家艺术馆怎么样?不怎么样,你看那女人,足有一千磅。我问你国家艺术馆的人怎么说。怎么说……跟你说的一模一样。说什么?说隔壁才是国家肖像馆,你们走错门了。
熊董没方向了。坐在那里呆不叽叽的。
伦敦大气很好。简直太好了,很凉快,没什么雾啊雨啊臭狗屎啊。跟罗马比,我们是从地狱来到了天堂。我把墨镜推到头顶上,像一个真正的旅游者,高高兴兴地打量这个日薄西山的老大帝国。
我说熊董,你一定没好好看过,肖像馆,艺术馆,那叫琳琅满目。想像一下,你的莎士比亚要挂进去,能挂哪?就像我这JEEP挎包,在罗马的西班牙大街,它能挂哪?
熊董说,不见得。四川出来的,怎么都有点小平同志的劲头?他琢磨着手中的英镑,让硬币在桌面上旋转,然后啪地一拍,正面朝上,伊丽莎白女王。走,去圆形剧场?
我们碰到了一位好心的女士。她是派来给这伙中国人作讲解的,又单纯又热情,像我们熟悉的“俺叫魏淑芬”。魏淑芬在前头一边领路一边叨叨咕咕地介绍
圆形剧场在泰晤士河边,1997年重建。伪古董。据说就是四百年前的样子,有根有据的。重建的倡导者和出资人叫哈里斯·理查德,一位老演员,平生最愿意演出莎剧人物。
我去了一趟厕所,同来看见熊董和魏淑芬已经谈得很投机了。他们居然在舞台中央切磋起来,面前摊开熊董的莎士比亚。切磋的结果是——魏淑芬建议把这幅莎士比亚肖像挂在圆形剧场的醒目位置。
可见日不落帝国也不是个个都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见对莎士比亚的热爱是可以超越国界和偏见的。
可见熊董的莎士比亚还是有一个正经的地方可以挂上的。
可见熊董的执著是有道理的,而我属于机会主义者。
熊董又开心起来,拉着魏淑芬合影留念。
尽管我们知道熊董的莎士比亚挂在这里的情形只能是建议和似设。
因为单纯而又热情地提出建议的魏淑芬仅仅是一位讲解员。
借魏淑芬女士的鼓舞,熊董说走,去苏富比拍卖行。去干什么?让他们看看啊。噢,我以为直接就拍卖了呢。走没多久,就站在苏富比门口了。你跟人家预约了吗?试试看嘛,预什么约。
唉,简直是一帮进京上访的农民。
只好跟进去啦。
熊董说我是一名中国画家。
这网是在拍卖行的门厅里。也不让拍,西装革履的小伙子摇摇手说no。王锋把机器放在茶几上,照旧开着。管它图像怎么样,拍下来就算不错了。
和熊董对话的先生高高大大,派头十足,彭定康似的,大概是办公室主任之类的人物。他不太清楚面前JL位小个子中国人的来意。熊董给他阐述了一遍,从莎士比亚肖像的来历到自己作为画家的分析。彭主任想看看肖像,熊董没接茬,继续阐述这幅画的唯一性。我猜他生怕一拿出来就被人家摔出去。彭主任只好打电话,请楼上的专家下来。
下来的专家是位白衬衫下摆塞在裤腰里的女士。
熊董把印刷品递给她,又自我介绍是一名中国画家。
女士问,是你画的?
不,是莎士比亚。
女士只看了一眼,马上说no,不是。
她把印刷品塞还熊董,一秒钟都不耽搁,转身就走,上楼去了。
彭主任耸耸肩,说你要早让我看,就不用请她下来了,我也能看出这不是莎士比亚。抱歉。再见。
我在马路拐角批评了熊董几句。你不说是画家,人家顶多疑心你们是从哪偷来的,你还偏要说是画家,让人家怎么想?这中国人自己画了几笔,就想拿来懵我们。
我也批评了苏富比几句。只看一眼,就一眼,马上断定不是,莎士比亚是你亲爹呀?其实跟意大利兄弟也没什么两样,是和不是都他妈自以为是。
熊董一声不吭。
黄昏,我们来到沃里克郡斯特拉福镇,莎翁老家。晃来晃去的尽是观光客。本地人不多见,样子倒个个精彩,都像是莎剧里跑出来的人物。比如接待我们的这位,白发白须,派头十足,亨利四世似的把我们领进会议室。
亨利四世介绍莎士比亚故居基金会。
熊董介绍苜蓿公司的莎士比亚研究会。
亨利四世说故居保护和研究的资金来自捐赠。
熊董说我是一名中国画家。
亨利四世重新看了看客人的名片,啊啊,我明白,您热爱绘画。
熊董摊开印刷品,说你们的莎士比亚肖像有问题,连年代都不够,我的这幅是唯一的。
亨利四世说还是有参照的,我们相信墓地的莎士比亚胸像的可靠性。
熊董说我们会去看一看。
亨利四世又提起故居保护和研究的资金来自捐赠。
熊董便重申我是一名中国画家。
亨利四世一定是误会了,以为这位中国企业家可以给基金会带来一些捐赠。
熊董是想试试,能不能在莎翁的老家找到一份支持。
墓地去了。
没敢拍照,那是在教堂里,当地的圣三一教堂,神圣十字布局的左肩上。墓碑上有一句话,大意是谁敢动我的坟,我诅咒他断子绝孙。
莎士比亚辣手。
我们只好去跟莎剧角色合影。镇中心高尔广场上有一组雕塑,四个角色朝向四方。没找到朱丽叶,我选哈姆雷特。
不料熊董勃然大怒,说给活人照相还来不及,跟死人合影有什么意思?
那就不拍。上车走人。这熊董,真没道理,自己一路追踪死人莎士比亚,却阻止我们照相留影。他不想想,他那莎士比亚在乌鲁木齐的地底下和谁同居一室。
算啦,就不刺激他啦。
我能理解熊董的恼火。
是啊,熊董的莎士比亚跟墓地上的莎士比亚胸像一点不像。可是,谁说过那胸像就是唯一标准了?莎士比亚故居基金会的人一口咬定那是莎翁去世七年时放上去的,谁看见了?我就知道另一种说法,这塑像的作者可能是欧洲什么地方的一个名叫德鲁斯豪特的年轻雕刻师。有专家认为,德鲁斯豪特的塑像是“弗劳尔:莎士比亚”的临摹;也有专家认为,它是又一个虚构的莎士比亚形象。
假如允许我也推断一把,我倾向于德鲁斯豪特的塑像和弗劳尔画像是有关系的。谁先谁后都有可能,反正它们长得很像。而且,它们都在斯特拉特福德镇。
库珀博士对此也有过态度,“很显然,‘弗劳尔:莎士比亚’上面的莎翁形象可能是虚构的,而皇家莎士比亚剧团认为,德鲁斯豪特所做的塑像也是临摹的‘弗劳尔:莎士比亚’。因此,我们不能确定莎士比亚究竟什么模样。”她很会把握导向。
早先我们就猜到了库珀博士为什么肯定“钱多斯:莎士比亚”。
现在我们又猜到了莎士比亚故居基金会为什么肯定“弗劳尔:莎士比亚”和德鲁斯豪特的塑像。
你们的都是假的,只有我的是真的。
那熊董为什么不可以继续主张“中国新疆苜蓿公司:莎士比亚”的唯一性?
是啊,回来已经两个月了,拍摄的素材带堆在我脚下,碰都没碰过。我是在等待什么吗?
昨晚梦中,看见一大片苜蓿茂盛的山坡扑面而来,我的视角贴着草尖向前滑行,竟无边无际……早晨醒来,镜子里的半边脸都绿了。
然后就接到了熊董的电话。
真正的莎学在美国而不是在英国,知道不?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想像,这就像敦煌学在哪、红学又在哪一样。
在美国耶鲁。已经和耶鲁的专家联系上了,很感兴趣,看了发过去的莎士比亚肖像电子版,说可能性是八九不离十。
八九不离十?这话像专家说的吗?
熊董问我什么时候能动身去美国。
他重新亢奋起来。
我也是,真喜欢听到熊董兴高采烈的声音啊。
也许熊董的奔走和寻求是荒唐的。只是这荒唐并不过分,既不比库珀主义、洪梅尔思想、意大利兄弟的境界、亨利四世的理论更可笑,也不比谁谁轻率地肯定或否定的重要讲话更离谱。
亲爱的莎士比亚,今年夏天在伦敦我发现你成了最时髦的欧洲人,假如你躺在泰晤士河边人工沙滩的遮阳伞下,把你的下半身暴露在猛烈的阳光中,假如你跨上一把扫帚飞出城堡,在欧洲上空呼啸而过,我一点也不会奇怪,我会选好角度把你拍摄下来,然后追上去问:莎士比亚,四百年来有多少荒唐假汝之名?
我们在荒唐中穿行,其乐无穷。
我们鼻青眼肿的寻求,其乐无穷。
我们怀着爱和凄凉的冲锋,其乐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