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情事

2007-12-29 00:00:00江汉桥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07年2期


  一
  
  老邮差吴宝和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用八抬大轿,把徐庄的大户徐大四的女儿徐桂兰娶回家做了儿媳妇。
  老邮差原本不是跑邮差的,他是个贩私盐的。
  每年的春上,山一开阳,老邮差就挑着两只稻箩,怀里揣着几枚铜钱上湖北稀水县挑私盐回青草镇贩卖。来去几百里的山路,一走就是一两个月,遇上天气不好的时候,在路上还得多耽搁些时日,这样一年下来也就能跑上个六七趟。到了冬天,路一上冻就不能跑了,需回家歇着。
  当然他回来的时候腰里肯定多了些硬通货。
  老邮差回来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上徐庄的大户徐大四的钱庄去赌钱。
  说起徐庄的赌场,老邮差经常能从梦里笑醒,因为当初他去湖北贩私盐的本钱就是从徐庄空手套白狼套来的。
  那年的春上,老邮差一连在钱庄的八仙桌子上熬了三个通宵。庄家把脸拉得老长说:“别老是占着毛坑不拉屎啊!”
  老邮差的脸上实在是挂不住了,看准了一宝就把手按了上去,说:“我压八块。”
  庄家阴着脸冷冷说:“你把手拿开。”
  老邮差的脸“通”的一下就红了,急忙说:“我把我老婆给压上”。
  庄家喊来人将契约写了,让老邮差按上手印,一切手续办妥,方才开宝。果然,一开宝,全场哗然,老邮差撕了契约领走了八块铜钱。
  老邮差出门在外的日子里除了想儿子就是想徐庄的那张八仙桌子了。
  可是,这一回,老邮差做梦也没有想到,就一个晚上,还没等熬到天亮,他把所有的家产连同老婆都输了个精光。
  山里是呆不下去了,老邮差索性将田地也给卖了,然后一头挑着儿子一头挑着家当来到了山外的吴家庄。
  吴家庄又叫澜冲。
  澜冲住着十来户人家,都是从山里逃荒跑出来的,这中间有两户也姓吴,叙起来和老邮差还是一个房头下的,属本家兄弟,于是就借了他们的锅灶,买了些荤菜,把这十来户的户主请来吃了一顿,最后找了块稍为平整的山坡,从山上砍了些木料,锯成辕子和行条,再拍上茅草搭了个棚子,这样就算把家安了下来。等到来年开春,给了些伙食费让邻居帮着照看儿子,一切安排停当后,自己又挑着他的两只稻箩去湖北挑私盐。
  老邮差上过私塾,又在江湖上跑了这么多年,会混事,青草镇上有许多人家都愿意吃他贩的私盐。一来是他贩的盐比盐务局里卖的盐杂质少,再者价钱上也便宜。
  这一日老邮差挑着他的两只稻箩躲在一巷子里偷偷交易,恰巧被盐务局巡查的人发现,一阵狂追。老邮差挑着担子慌不择路跑进邮局边一条巷子,眼看着那些人追了上来,这时老邮差猛然发现旁边有个盖着石头的山芋地窖,他也顾不得许多,一把将石头掀开,把两只稻箩扔了下去,然后继续向前跑。老邮差的脚力好,那伙人追了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看着老邮差没了影子,也就懒得追了。老邮差没敢急着回来寻稻箩,他怕这些人打埋伏,等到天完全黑透了,才放心的寻了回来,等他好不容易找到那口地窖,一看,两只稻箩早没了,老邮差心急如火,好不懊恼,自己千辛万苦走了几百里的山路挑回来的盐,连本钱还没赚够,就全没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今天真是倒霉透顶,要不然也不会遇上这群野狗,他正在这里暗自埋汰自己,听见有人开了后院的门,喊道:“是宝和吧!我一看那两只稻箩就知道是你,别着急,你那两只稻箩在我这儿。”
  老邮差一听这话真是喜出望外,寻着声音正要说声感激的话,没料到那人随着声音走了过来,老邮差抬头一看,竟是早些年一起贩私盐时结识的桐城人蔡远风,当下里好不高兴。蔡远风将老邮差拉进屋里,沏上茶,一交谈,方知蔡远风早已不再贩私盐了,他走了门路被招进县里的邮政局当了差。由于其办事稳重,为人精明,深得上司赏识,前些日子被派到青草邮政分局做了一把手。
  蔡远风又问了老邮差吴宝和的一些近况,最后他拉着老邮差的手说:“局子里现在正好有一空缺,你马上就把扁担挑子扔了来邮局当差。”
  老邮差吴宝和自然是千恩万谢,回到澜冲一夜都没睡好,想起今天因祸得福,心里美得比他当初空手套白狼,从徐庄赢回八块铜钱还要高兴。第二天一早就高高兴兴去了邮局报到。有了固定的薪水,吃喝都是公家的。积攒了一定的薪水后,老邮差就请工和泥脱了土胚,又从青草镇子上买回青灰小瓦,把原先茅草屋拆了,在澜冲盖上了三间瓦房。等到儿子吴良田成了人,又托蔡局长进了局子当了邮差。这一下一家子两个吃皇粮的,一时间让吴家名声在方圆几十里都响了起来。有风水先生就围着澜冲的山前屋后转了起来,说澜冲的风水好,住着发人。风水先生都是走家串户的,渐渐的这些话就在四乡八里传开了,有吴姓人就转着圈子托老邮差吴宝和把家安到澜中。老邮差本就是个好高之人,有人托他帮忙,他就实意的帮,一时间好多吴姓人都在澜中扎下了根。随着吴姓人家的增多,一天,老邮差又把众人召集起来,自己出钱,其他人出工,在村子里盖起了吴家祠堂。渐渐的,澜冲的名字就被人谈忘,取而代之的称呼是吴家湾。
  有媒人吴八婆上门来给小邮差吴良田提亲,要将徐庄的大户徐大四的千金桂兰说与小邮差。
  这桩事要是放在早十年,老邮差是想都不敢想的,徐庄是多大的庄子呀!那徐大四的名字有多响呀!更何况那徐家的大小姐那是远近闻名的,人不但长得标致,还识字,一把剪刀一根线就能做成衣服。谁不想攀上这门亲事啊!可是今天,老邮差敢想了。他想我吴宝和当年走霉运的时候把老婆输给你徐家抵了赌债,今天正好娶了你家的闺女来补偿。
  老邮差这样想着就给了媒人吴八婆一件真丝面料。
  
  二
  
  徐大四的钱庄这些年是一年不如一年。一来是年成不好。二来是局势越来越复杂,山外的客进山的越来越少。一年到头也难遇上几个大甩客。多数里都是做“媒子”的自己人玩自己人,硬撑门面。再加上窑子里的生意也不好,卖出去的山货(山里的女人)也难上价,却又不能断了路子,许多时候都是陪着本在做。只不过这一切不是外人能看得出罢了。他早就想把场子移到山外的青草镇子上去开了,一直苦于手头拿不出铺得开摊子的本钱。如今老邮差吴宝和红透了半边天,这样的机会精明的徐大四岂能错过。庆幸的是当初迟迟没有答应胡家,现在看来还是很有道理,他胡家不过是个世代靠教书糊口的人家,怎么能和吃皇粮的比。尽管他早就看出女儿桂兰很喜欢那个教书匠的儿子,他徐大四可不能那么糊涂,眼下里媒人上了门,他就要借风过鄱阳湖,这既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女儿的后半生负责。
  媒人吴八婆这头讨了老邮差的彩,自然是要往他脸上贴金,见了徐大四更是一顿海夸,徐大四也不吱声,等她说够了,半晌才从那张太师椅子上探了身子,眯缝着眼,往那杆水烟壶里重新装上一撮金黄的上等烟丝,狠劲地叭着,三口下去,一袋烟燃尽了,这才睁开眼,一只手摆了个“八”字在胸前比划了一下,算是开了口。媒人吴八婆疑惑,不知那八字到底是多少?就张开嘴睁大眼睛问:“是八两吗?”徐大四的脸就阴了下来,从鼻子里冒出了个“哼”字,媒人吴八婆刚才张开的嘴还没合拢,这下又张得更大了,惊恐地问道:“是八十……两?”
  徐大四很轻巧地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朝里屋走去,留下吴八婆一个人在堂屋楞了半晌才回过味来,心里嘀咕:八十两银子啊!她做媒人做了几十年了,即使把所有的彩礼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个数啊!看来自己跑上跑下的只能是白忙活一场了。
  其实心里没底的并不仅仅只有吴八婆一人,暗下里,徐大四也是在押宝。
  
  三
  
  教书匠胡云山原本就是个锅灶搭在脚背上的人,那一年他的妻子得了一场大病不治而亡,没办法他只得拖着十二岁的儿子胡乔夫离开湖背阴山,来到青草镇子上,租了两间屋开了个学堂,起先还能收到十几个学生,后来年成不好,许多人肚子都填不饱,谁还顾得上念书。没有学生,还开什么学堂。没办法就把房子退了,带着儿子走乡串户寻找需要请家教的人家,好混口饭吃。可是这一找就是一两个月,中间也曾访得两家有意要请家教的,可一见他还拖着个儿子,事就黄了。这样下来身上的盘缠也花光了,眼看着要沦为乞丐,刚巧听说徐庄有个大户叫徐大四,家中有两个公子一个千金都到了开窍的年龄,就找上门来。那时徐家的赌场还很旺,山外的客都喜欢进山来,除了赌就是嫖。因此徐大四的手头上进出账就大,也就不在乎那些小钱,加上胡云山跑了许多地方没找到活自贬身价,说只管填饱父子二人的肚子就行了。徐大四就摆出一副积善修德的姿态让胡云山父子留了下来。偏那徐家的两个公子屁股上没长坐字,一到上课时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痒,一个字教了三天到了第四天照样不会写,倒是对赌钱很有天分,什么麻将,色子,牌九,摇单双,有什么会什么。气得胡云山经常摇头叹息。好在大小姐徐桂兰不像两个弟弟,对读书上心思,加上她天资聪颖,一本三字经,一本百家姓,不到半年背得滚瓜烂熟。遇上不懂的还经常主动追着胡乔夫问,平常没事的时候两人就在一起玩耍,就像亲兄妹一样。
  
  日子在一天天的过,孩子也在一天天的长大,慢慢的胡云山就看出了儿子胡乔夫与大小姐徐桂兰的心思,他想如果有一天儿子真能攀上徐家这棵大树,自己就是死也瞑目了。
  多了这一层想法后,胡云山平日里除了教几个孩子的功课外,还帮着徐家做些农活。徐家的田地多,都是雇工来耕种,如今多了这两个不要钱的长工,徐大四何乐而不为,平日里也就给了些笑脸,至于胡云山心里的小九九,徐大四哪会看不出呢?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徐桂兰一过十六岁,那条子就显出来了。再配上一副天生的好脸蛋,跟画上的人一般。山里的许多小伙子早就把眼光盯在她身上,有几个大着胆子托媒人上了门,皆因门不当户不对而碰了一鼻子灰。直到媒人吴八婆的出现,徐大四这才算正式表了个态。
  
  四
  
  媒人吴八婆把徐大四的话搁在肚子里一直闷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吴八婆吃过早饭就来寻老邮差,赶巧老邮差去了祠堂,正在和族人商量着要修吴氏家谱之事。祠堂里齐唰唰地聚了许多吴姓人,都在听老邮差讲话。俨然,老邮差已经成了吴氏家族的族长。老邮差坐在上席,声音洪亮地说道:“如今这局势啊!谁也看不清,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吴家人都要联合起来,我们吴姓是个大姓,从安徽到湖北,哪里都有本家,将来把族谱修起来,出门到了哪里都能找到落脚的地方。谁家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们本家的人都要齐心协力。更重要的这样一来,外姓人一看我们是个大家族,也就不敢欺负咱们了。”
  吴家湾的人多是外来户,本是无根之人,都觉得老邮差的话说得有礼,当下里纷纷表示赞成。这时吴八婆的大嗓门就亮了起来:“对!我们吴家人是得联合起来,你看他徐大四,仗着徐姓是个大姓,开赌场,开窑子,尽赚黑心钱。如今有钱有势了,眼光更大了,嫁个闺女,开口八十两银子的彩礼,他这哪是要嫁闺女呀,他这就是明抢呀!我说老邮差他大伯呀!慢说八十两,就是八根毛,也不要给,凭我们家良田的条件,说个比他们家桂兰好一百倍都不在话下,我看他是想钱想黄了脸,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其实,吴八婆这一通骂,自有她的道理,她是借着老邮差的话题,把自己憋了三天不好开口的话给说出来了,要知道当初不是老邮差托她去说媒的,而是自己主动上门要做这个红媒人的,通常媒人主动上门的,都是上等称称过八九不离十的,更何况她接了老邮差的那件真丝面料,没成想那徐大四丝毫不给自己的面子。一张口八十两银子,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啊!今天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话挑明了。
  她这一咋唬,屋子里顿时就炸开了,人们纷纷把眼睛投向老邮差,都想看看老邮差在这件事上是什么态度。这时只见老邮差把手一摆,大家立即安静了下来,那吴八婆本就是靠两片嘴皮子混饭吃的人,立马也收住了嘴。就听老邮差清了清嗓子说:“他徐大四不就是要钱吗?那我就给他钱,他徐家的姑娘我们姓吴的这回娶定了。”
  老邮差吴宝和的话一下子就在村子里炸开了锅,就连整个青草镇都在谈论这件事情。
  其实老邮差一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不仅是因为自己荷包里根本没那么多钱,就是有那么多,那也不是大水漂来的,也犯不着这么糟蹋呀!八十两银子够取多少房儿媳妇呀!可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的了。如今之计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顶了,想当年,自己那么难都没有腿软,何况现在还有点基础。老邮差想到这里,犟劲又上来了,不就是驮些债吗?按时下他父子两人的收入,要不了两年就能还上。更何况这事经吴八婆一咋唬,闹得满城风雨的,让人一传开,说我吴家攀不上他徐家,自己的这张脸这些年好不容易混出了些光泽,难不成又要让他徐大四给压下。更何况心里还压着当初在徐庄输了老婆的恨,那吴八婆一提这门亲事,他就决定一定要把徐家闺女娶了过来,也让人家看看他老邮差的出息。
  当下里回家找人测定日子,差媒人吴八婆回话,我吴家不但要娶他徐家的闺女,而且要风风光光地用八抬大轿去他徐庄抬人,也让他徐庄的人看看我们姓吴的不比他姓徐的寒碜。
  
  五
  
  大别山有多大,生长在山里的徐庄人不知道,迁移到山外的吴家湾人也不知道。就算是老邮差吴宝和当年贩私盐走了几百里山路也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教书匠胡云山的儿子胡乔夫。那一年腊月初八,他眼睁睁地看着吴家的大轿子抬走了和自己一起读书、一起玩耍、一起长大的大小姐徐桂兰,他远远的跟着迎亲的队伍,一直跟到了吴家湾就再也没回来。
  
  六
  
  自从进了吴家的大门,大小姐徐桂兰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整日里沉默寡言,衣服穿的邋里邋遢,头发蓬松着也不梳理,家务活也懒得伸手,箱子上、柜子上布满了灰尘也不打扫,就连煮饭也半生不熟。
  小邮差吴良田想定是她在娘家娇宠惯了,乍一到婆家心思还没跟过来,等时间一长就好了,因此,处处陪着小心,事事顺着她的意思,每天晚上都是洗脚水舀到盆里,在床上也是热脸就着她的冷屁股,早晨起来把水缸里的水挑满,山芋稀饭烧好焖在锅里才骑着那匹跑班的白马赶十几里山路去邮局上班。
  老邮差原指望这一回儿媳妇娶进了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剩下事就是把点债还了,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了。没成想儿媳妇徐桂兰整日里阴着个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像个木头雕的一样,暗下里就埋汰儿子没有出息。
  老邮差这头心里气不顺,那颜色就挂在了脸上,出门进门也就重手重脚,三天两头借鸡骂狗,这一家三口人,有两人牛头对东马头对西,剩下个小邮差两头都不好做人,就故意借着局子里事多经常不回家过夜。惹得个老邮差经常在夜里长吁短叹,只指望有一天添下个一男半女。于是也学着儿子三天两头地留在班上过夜,留下偌大的屋子经常让徐桂兰一人空守。
  终于,一天晚上,一条黑影顺着后山爬到了徐桂兰的窗户外面,徐桂兰本来就没睡着:自从过了吴家的门,她就整夜整夜失眠,只要一闭眼睛,满脑子里都是胡乔夫的影子,她无法从这个影子里走出来,去拥抱另外一个男人,虽然她知道自己无力抗拒命运的安排,也想忘掉过去,可就是做不到,胡乔夫这一走音信全无,到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胡云山找不到儿子,平日里神情恍惚,见着人就哭,徐大四见他是个无用之人,就把他撵出了家门。起初,他还在徐庄的山前屋后转悠,谁家有点吃剩下的也给他点,后来见他老是上门,头发长得像个野人,衣服脏得像阴沟泥里掏出来的,而且破得遮不住羞,露着个阳具在胯下乱甩,就硬了心不再给他,以防他再上门乞讨。终于有一天,有人打獐子岩下经过,发现有一具被鹰啄得只剩下几根骨头的尸体,才知道他早就死了。虽然父亲徐大四在镇子上开的赌场生意不错,可是她已经死了心不想再见到这个人。许多时候她都在想不如一死了之,却又觉得就这样走了于心不甘,她总感觉有一天胡乔夫会回来。这一晚事情就真发生了。
  那黑影轻轻地敲了一下窗户。
  尽管徐桂兰早习惯了黑夜的寂静与空旷,可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谁?”
  “我。”
  “你是人是鬼?”
  “我是乔夫,不是鬼。”
  油灯亮了,房门打开了,少妇徐桂兰脸上挂满了泪珠。她不停地用手在来人的脸上摸来摸去,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末了,当她确定眼前的这个人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胡乔夫时,她一把将油灯扔在了地上,扑在了他的怀里。
  
  七
  
  徐桂兰终于怀孕了,这让老邮差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了地,整日里笑容都挂在脸上,也不再要儿媳妇做家务活,田地里的活自己有空就自己做,没空就雇短工。晚上除了要当班都尽量回家。而徐桂兰自从怀上孕也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多了些红润,虽然身子重了些,但手脚却勤快了不少,不但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也注意梳妆打扮了,没事的时候还主动和公公搭些话。
  
  倒是小邮差吴良田最近老被局长蔡远风招到城里去,回家越来越没有了规律,时而半夜,时而五更,就连老邮差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还有一件事始终像个石头一样压在老邮差的心上,让他无法开心,那就是政府军开始在青草镇驻扎部队,为首的连长就是胡云山的儿子胡乔夫。
  胡乔夫人长得英俊,年纪轻轻的,两手都能打枪。据说两年前还在皖西与湖北交界一带的大别山中做土匪,后被国民政府军严麻子部队收编,手下几个拜把子的兄弟都是湖北人,打起仗来不要命。胡连长刚一到青草镇,没几天,就借着剿匪的名义封了徐大四的赌场。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那一天,鸡刚叫头二遍,卖柴的人刚刚起床,就听到一阵马啼声响,谁都知道,那是小邮差回来了。
  那小邮差照例像往常一样把马拴到马棚里,来到门前抬起手正要敲门,就听到屋子里有些动静,以为是烧锅的徐桂兰听到马蹄声起床来开门了,谁知他等了许久门还没有开,接着就听到了屋子里有一阵压抑的争执声音,他心里猛然一惊,连忙用力敲门,一连敲了好几下,才听到有脚步声走过来,门开了,却没有见到徐桂兰的人影,他刚一抬腿迈过门槛,就被一个人用力锁住了脖子,一枝冰冷的枪口抵在他的脑门上。
  “别动,动就打死你。”
  小邮差的脖子被锁得动弹不得,喉咙吐不过气来,两只眼睛直翻白,双手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别,乔夫,千万不要啊!我求你了……”徐桂兰蓬松着头发扑了上来,双手死死抱住胡乔夫。
  小邮差瞅了空子腾出了双手,一拳向胡乔夫打去,接着又一脚踹到他的裆下。胡乔夫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地向后倒下,同时,他扣响了手中的扳机。
  嘭!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了夜空,在山谷中荡了几个来回。
  子弹击中了小邮差的腿肚子,顿时,一股鲜血涌了出来。
  徐桂兰没命地用身子挡住胡乔夫的枪口,一边拼命地向小邮差喊到:“你快跑!”
  又一阵马蹄声在吴家湾响起,在寂静的夜空里显得格外清脆,准备挑柴上街的人们都把头缩到屋子里再也不敢出门。
  
  八
  
  小邮差骑着他跑班的那匹白马一口气跑到了局长蔡远风家。这一晚恰巧他的父亲老邮差因值夜班没有回家。蔡局长把门打开时见地上躺着个血人,他一把将小邮差扶起来背进了里屋,让他躺下别动,然后掩了门出去了,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领进来一个人,这个人其实小邮差也认识,就是街上唐记药铺的掌拒。唐掌柜把手里的箱子往桌子上一放,从里面拿出刀、剪、钳子、镊子等工具,唏哩哗啦地摆了一桌子,然后对着小邮差说:“没有麻药,扛不扛得住?”小邮差二话没说:“做!”这时局长蔡远风拿过一条麻绳,和唐掌柜一起将小邮差在床上绑了个结实。小邮差顺手将床单拽过来咬在嘴里。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唐掌柜终于从他的腿肚子里取出一个弹头,又将伤口缝上,打上绷带,这才用手抹了一把满头的汗珠。然后指着小邮差对局长蔡远风点点头说:“是条汉子!”
  小邮差在局长蔡远风的家里养了不到十天,伤就好得差不多了,这一天早上他收拾了一下要走,局长蔡远风问:“你去哪里?”
  小邮差说:“我回青草,我不把胡乔夫做了誓不为人。”
  局长蔡远风把脸沉了下来,严肃地说:“你这是去送死。”
  过了一会儿,他从外屋拿过一个信封递给小邮差,说:“我在湖北黄冈有一至交,你去投奔他吧!家里的事我在,你不用担心。”
  就这样,小邮差离开了桐城,离开了青草,离开了吴家湾。
  第二年的秋天,吴家湾又多出一条幼小的生命。等到满月的那一天,老邮差冷冷地对着儿媳妇徐桂兰说:“你可以走了。”
  徐桂兰将儿子洗了,放在摇篮里,用被子掖好,俯着身子把奶头喂到孩子的小嘴里,等到孩子吃饱睡着了,轻轻地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将自己收拾干净,捡了几件衣服,用布打了一个包裹,来到老邮差的面前,对着公公跪了下去,给老邮差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走出了吴家大门。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天上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有几片树叶飘了下来,几个在小河中洗衣服的妇女正在用鄙夷的眼光向她看来,她想起当初嫁到吴家时是何等的风光啊!如今离开时却冷冷清清,眼前的一切曾经是那么的熟悉,现在忽然一下子变得如此的陌生起来。三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做梦都想离开这个地方,今天真的要离开了,却又生出许多惆怅。
  但是,这里的一切已经容不下她了,她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她只能走,要么只能被口水淹死。
  她没有回娘家,自打她进了吴家的门她就决定断了娘家的路,生她的亲娘早在她三岁时就死了,后娘只宠自己的两个儿子,生父对她这个女儿也不上心思,要不然也不会逼她嫁到吴家。
  她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去青草镇找连长胡乔夫。
  连长胡乔夫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这些年许多人给他做媒,他都坚持不娶,就连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部下也搞不懂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今见徐桂兰进了门,才明白原来是他心里早就有了人。当下胡乔夫的部下囤出三间大瓦房子做了新房,又在街上最大酒楼“福来春”把酒席摆了。
  
  九
  
  连长胡乔夫的部队终于要进山“剿匪”了。起先他的四个士兵在巡夜时被人干掉,紧接着是尖都嘴的保长郭怀全家被抄。两个家丁以及郭怀夫妇被杀,钱粮尽失自不必说,要命的是两起事件共丢失长短枪八枝。气得胡连长哇哇暴跳,忙调集三个排的兵力进驻各个村庄挨家挨户地清查。自己则坐镇青草指挥。一时间整个青草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然而,让他更加意料不到的是就在当天晚上,他的连部突遭袭击。
  白天里,胡连长还特地带着士兵沿着整个围墙巡查了一遍,吩咐手下把靠近围墙的树木不论大小一律砍掉,风灯不到天黑就要亮起,八个士兵晚上持枪不停地巡逻。吃过晚饭,他又亲自沿着围墙转了一圈,觉得一切无隐患,方才回到屋里,这时夫人徐桂兰已经将炭火烧旺,澡盆毛巾一应俱全,更换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则拿了本书躺在床上一边看一边等着丈夫。
  自打离开了吴家,这些年,只要丈夫不在身边,徐桂兰一个人就睡不着觉。丈夫经常有公务在身,有时一走一两天,她就整夜整夜地不睡,就算是最后实在是困了,迷糊不了一会儿,就会从梦里惊醒,她总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就再也见不到丈夫了。
  过了没一会儿,徐桂兰听到丈夫的脚步声,马上从被子里爬起来,这时胡乔夫已经边走边解下身上的皮带,徐桂兰替他把盒子枪连同衣服挂到了墙上,把水瓶的热水倒了,用手试了试,感觉有些烫,又添了点凉水,这时连长胡乔夫已经将身上的衣服脱尽,走进木盆里坐下,徐桂兰把自己的衣服袖子挽了挽,拿起毛巾替他擦洗,连长胡乔夫很享受地闭着双眼,把身子靠在盆沿上,等到身上洗的差不多了,他忽然一把抱住了徐桂兰,不由分说就将她拽进盆里。徐桂兰喜欢丈夫突然之间的心血来潮,她的心会像一蓬枯草般被突然点燃,烈焰般迅速燃烧起来。她喜欢这种感觉,她需要这种感觉,当初她和小邮差一起生活了三年,这样的感觉从未有过,有时候她觉得上天生她这个人,就是让她为胡乔夫而生的,没有胡乔夫,她就是个死人。
  就在他们两个人像小孩子样的在水里闹腾时,外面突然枪声大作,连长胡乔夫从盆里一跃而起,拽过床单一把将徐桂兰裹上,然后往床下一推,正准备从墙上拿盒子枪,子弹就从窗户里穿了进来,紧接着他就感到下身一阵剧烈的疼痛,他顾不得许多,一咬牙,枪就到了手里,连忙还击,他听到屋外有人应声倒下,就光着身子一把把房门拽开,有几个士兵正在向两个黑影追去……
  枪声渐渐远去,慢慢的归于平息,青草镇在这个冬天的夜晚再也无法平静下来,许多人把屋子里的灯点亮,守着这个不太平的岁月。
  
  
  十
  
  连长胡乔夫受伤的消息震惊了整个桐城县,人们把土匪形容得跟天兵天将下凡一样神乎其神,也对连长胡乔夫的伤情给予了极大的关注。
  胡乔夫在县医院里住了没十天就回到了青草镇,他将兵力做了重新部署,不再分散兵力搞大规模的排查,而是把三个排分成两个组,一个组进驻吴家弯负责剿匪,一个组留守青草负责防卫。
  此时的老邮差早已被县邮局辞退回家,自从小邮差出了事,儿媳妇徐桂兰离开了吴家湾,人们和老吴家的走动就渐渐稀少,再加上他真正的本房亲戚本来就不多,一下子门前冷落车马稀,老邮差仿佛是一夜之间就老了许多,由于没有了稳定的收入,他经常把孙子驮在背上,佝偻着身子耕种田地,那腰也就越来越弯,晚上回到家里还要给孙子缝缝补补,洗衣浆衫,等躺到床上就成了一滩泥。
  好在老邮差以前还有点积蓄,再加上偶尔的还能收到老局长蔡远风的接济,方才将孙子吴则成拉扯大。等到孙子长到十五岁这一年,他抖抖家底子从山里的一个穷人家买了一个十三岁的丫头,让他们住在了一起。
  又是一个冬天,老邮差一连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这一天他将孙子和孙媳妇唤到床前,把山前屋后诸事都做了交代,最后说:“不管将来如何变化,你都要记住,你是吴家的子孙!”
  老邮差死了。出殡的头天晚上,天格外的冷,有两个好心人陪着吴则成小夫妻守夜,到了鸡叫三遍的时候,吴家的门轻轻地被人推开了,一个黑影子闪了进来,对着棺材跪了下去,还没等陪棺的人看清是谁,就听见外面枪声大作,有人大声喊道:“抓活的,别让吴良田跑了!”
  这时屋子外面已经被士兵团团围住,屋子里的黑影身形一闪,借着棺材挡住了身子,手里握着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大门,此时只要有人进来,一场火并在所难免,吓得旁边的四个人抱着头缩着身子抖成一团。
  这时就听到那黑影冲着屋外一声大喊:“别伤害无辜,我跟你们走!”话音一落,他就把手枪扔出了大门,屋外的枪声也停了,还没等屋子外面的人进来,那黑影已高举着双手从容地走了出去。
  
  十一
  
  驻守吴家湾的一排长连夜将吴良田押回青草镇。
   剿匪剿了这么长的时间,终于抓到一个活的,他们把心中的气全都撒到小邮差的身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吊到房梁上就是一顿死打。这边早有人向连长胡乔夫报喜,胡乔夫披着衣服就要下床,不料想却被夫人徐桂兰一把拉住,徐桂兰穿着单衣下了床,然后正正身子跪在了丈夫的跟前,说:“你能放了小邮差吧?”此时胡乔夫的眼睛都红了,再也听不进夫人说些什么,粗鲁地推开她的手。徐桂兰一把拉开床头柜,抄起剪刀对准了自己的胸口说道:“我这一辈子欠他们吴家的太多了,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再说就是我们都不要命,还有我们的儿子呢?那可是你的骨肉啊!”
  “儿子?谁的儿子?”
  “你的,留在吴家的就是你的种。”
  窗外,天已经有些麻麻亮了,连长胡乔夫还一直坐在窗前,他已经坐了两个时辰了,一包黄烟被他用那杆精致的水烟袋抽去了一大半。夫人徐桂兰一直跪在地上。她不能起来,她想她一起来,小邮差的命就没了。她想起初到吴家湾的那些日子里小邮差对自己的好,而自己根本就不成心过日子,直到后来出了事。她自知罪孽深重对不起吴家,所以她把自己的亲生骨肉留给了吴家,如今小邮差被抓,如果自己不去救他,那他必死无疑,如果那样自己就真是十恶不赦了。而且,那边的人也不会放过自己的丈夫了,上次突袭连部,他们的目标就是冲连长胡乔夫来的,那一枪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了当年曾经被小邮差踢伤过的命根子,落得他们夫妻从此苦不堪言,夜夜叹息。徐桂兰越想越怕,既为小邮差,也为自己的丈夫。终于,连长胡乔夫一声长叹,用手将徐桂兰扶了起来。其实,连长胡乔夫何尝不知自己眼前的处境,前方的战局尚未明朗,国民党的部队几百万大军继续在节节败退,刘邓的部队在大别山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作为严麻子属下在编的地方驻守部队,却得不到上锋的任何给养,就像没娘的孩子一样全靠自己从地方上找饭吃,武器装备也是捡别人挑剩下不要的才给他们一点。两门土炮有一门其实早就打不响了,摆在那里也只是做个样子,自己的生命根本没有看得那么重,但夫人徐桂兰跟着自己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更重要的当夫人告之吴家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儿子时,他的心一下子就乱子方寸,他思前想后,把所有的问题都想到了,最后他做出了决定。不为自己,为了夫人孩子,他也必须要留条后路。
  连长胡乔夫来到小邮差面前的时候,小邮差还在昏死之中。胡连长用鞭子指着小邮差问一排长说:“问出了点名堂没有?”
  一排长牙齿咬着气愤地说:“没有,这小子嘴太硬!”
  胡连长猛一挥鞭子,小邮差的身子上又多出了一道血痕。“用冷水浇醒,然后带到我的屋里,我要亲自审问。”
  
  十二
  
  小邮差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他感觉浑身像万箭钻心一般疼痛,他疲惫得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了一张干净的床上,身上伤口已经被绷带包扎完毕,床边有一个人趴在床沿上睡着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声来,便使出吃奶的力气挪动了一下手臂,好在手臂还能动,他用力推了一下那人,那人便一下子惊醒了,这时他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人就是曾经和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徐桂兰,他惊呆了,继而从床上想奋力地爬起来,他想一个巴掌打过去,可是他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的,身上的伤痛得他根本无法动弹。
  徐桂兰将原先盛好的米汤过火热了,又放了红糖,用瓦勺子沾了点放在嘴边吹了吹,觉得不烫了,贴着小邮差的嘴唇喂,小邮差起先不肯吞,抿着嘴唇,无奈,生命的本能还是让他张开了嘴,一勺子下去,从嘴里甜到了心里,他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就崩溃了,这么多年的辛酸一时间齐刷刷涌上心头,那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他再也控制不住,他把头埋在徐桂兰的怀里,像个受了许多委屈的孩子见了亲娘一样嚎啕起来……
  生命的潜能一旦被激活,就会创造出奇迹。小邮差双手没命地捧着徐桂兰的脸,吻了又吻,亲了又亲,然后又把头埋在她的怀里。他顾不得疼痛,或者是他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他野蛮地把徐桂兰扳倒在床上,解开她的衣服,压在了她的身上,他感觉一潭水正在他的面前蔓延开来,将他淹没,他想他这回是真的要死了,这种死竟是如此美丽,他早就期盼着这样的感觉,他等了十几年,今天他终于等到了,他笑了,他想就这样死了真好,他真的很满足……
  
  十三
  
  三天后,徐桂兰回了一趟徐庄,这是她自打嫁到吴家湾后第一次回徐庄。青山远黛,隐隐绰绰,山里的人家早就没有了原先那么稠密,人死的死,走的走,往昔的繁华已不复存在。父亲徐大四自从被胡乔夫封了镇子上的赌场后回到徐庄,终日郁郁寡欢,临死时才想起要见女儿一面,差人去了一趟青草镇,无奈大小姐就是不肯回,直到咽了气也没闭上眼睛。留下的基业早已被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败落得只剩下断壁残垣。
  徐桂兰依然没有回娘家,她此行的目的是要去办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只不过她是要借着回娘家的名义而已。
  当天晚上,连长胡乔夫在“福来春”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庆祝胜利,全连的指战员好久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了,个个都放开了酒量,直喝得天摇地转。连长胡乔夫放下了话,要大家今后团结一心,誓死保卫青草。大家正喝得东倒西歪,突然就听到从连部传来了一阵枪声,大家好一阵惊慌,等提着枪赶到时,才发现吴良田被劫走了。
  又过了十来天,徐桂兰一连几天呕吐不止,请来郎中一把脉,郎中拱着拳对连长胡乔夫道喜道:夫人有了。此话一传开,整个青草镇能和连长说得上话的都来向他道喜。弄得他哭笑不得,又一想自己反正已经有儿子了,心里也就坦然了许多。平日里一有空就回屋陪着夫人,有说有笑,让徐桂兰不甚感慨,既叹自己命运多舛,又庆幸命运赐予她一个胡乔夫,一个儿子。
  
  转眼又是一个秋天,这个秋天对于连长胡乔夫来说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是他的夫人徐桂兰顺利地产下一子,等到满月的那天,他大办了酒宴。紧接着就发生了第二件大事,深藏在大别山里的刘邓大军打出山来了,国民党的军队节节败退至长江沿线,妄图凭借长江天堑阻止解放军过江,地处长江北岸的青草已成凸阢之地,坚守在吴家湾的胡乔夫所部已经被藏在山里的小邮差吴良田的游击队打回了青草。
  胡乔夫一连几个晚上都没合眼,他把整个战局重新梳理了一遍,最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把四个一直效忠于他的排长召集在一起开了一个会,席间他感谢四个兄弟这些年来一直追随他出生入死,又把自己事先想好的对于战局的分析给大家做了一个简单的概括,最后他说:“我走后你们务必要按照我的命令去做,否则就不是胡某人的兄弟,如果明天我不能回来,你们一定要答应我保护好你们的嫂子。”
  四个排长齐刷刷地跪在他的面前,并且都用枪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誓与连长共生死!”胡乔夫走上前去想将他们搀扶起来,无奈他们一个个都不肯,胡乔夫急了,一把摘下自己的枪,指着自己的脑门大声喊道:“如果你们不听话,我现在就死在你们的眼前。”话毕,“咔嚓”一下,子弹就上了膛,众兄弟见拦不下连长,纷纷站立起来,此时他们的眼里都噙满了泪花。胡乔夫走过去,在他们的肩膀上拍了拍,又替其中两个正了正军装,然后径直走出了屋子。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深秋的风有些凄凉,胡乔夫来到了夫人徐桂兰的窗前,借着烛光,他看见夫人正捧着书侧着身子斜靠在床上,可是他知道,她今天晚上是等不到归来人了,没有告别,有的只是牵挂与眷恋。他不能再看下去,他必须迅速地离开,否则,他真的怀疑自己是否会改变主意了。他从马厩里将那匹黄骠马牵了出来,正了正马鞍,一步跨了上去,顺手一扬鞭,马就撒开了四蹄,他想起那句诗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十四
  
  连长胡乔夫是被蒙着眼睛倒绑着双手带到小邮差吴良田的面前的,那时候小邮差正在山里的一间茅草屋里给战士部署任务,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仇人此刻竟自动送上门来。十几年的恩怨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嗵”地一下将子弹推上膛,用枪抵着胡乔夫的太阳穴,咬着牙说道:“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胡乔夫突然哈哈一笑:“算我胡某人看错了人,你动手吧。”
  他这一笑倒把小邮差给笑糊涂了,本来对于胡乔夫的只身造访小邮差就满腹的疑虑,刚才一下子让仇恨冲昏了头,差一点一枪要了他的命,现在经他一笑,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回想起自己被抓后,本来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不仅能得到及时的治疗,最后还能轻松地逃脱,这里面固然有徐桂兰的良苦用心,但仅凭她一人之力自己就是有十条命也无法如此轻松逃脱,其中必有蹊跷,更何况眼下他胡乔夫已成翁中之鳖,且将他问个明白再杀不迟。
  于是他让人给胡乔夫松了绑,沏上茶,指着凳子让他坐下说话。胡乔夫见机会到了,用眼扫了一下众人,小邮差就摆摆手让旁边人下去,接着,胡乔夫就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尽管在此之前,小邮差吴良田已经做了种种猜测,但对于胡乔夫所说的一切他还是无法相信。上级为了能顺利打下青草已做了精心的筹划,眼看着战斗就要打响,却又要重新改变作战计划,万一中了他们的圈套,后果将不堪设想。
  小邮差这里正疑惑不定,早有士兵前来报告说队伍已集合完毕,正等着命令。这时就见胡乔夫一个闪身,小邮差的手枪就到了他的手里,旁边的士兵惊得张大了嘴巴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端起长枪,就听胡乔夫冷冷地命令道:“放下你们的武器,否则我一枪要了他的命。”说完用枪狠劲地顶了顶小邮差的脑袋。小邮差的脑袋被枪顶得生痛生痛,却又动弹不得,他只能用眼神暗示旁边的士兵不要胡来,他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需要重新地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维,如果一切果真照胡乔夫所说的,那青草的几万苍生就可以避免这战争之灾。自己的士兵也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再说还可以收编对方的几百名能征惯战的兵力,这是最好不过的结果。但是眼下自己的命却在人家的枪口下,如果自己就这样答应了,反而要惹人笑话是他小邮差为了贪生怕死才被迫妥协。他这里一时进退两难,拿不定主意。屋外早有士兵把屋子团团围住,只等小邮差的指令。这时就见胡乔夫突然调转枪口朝着自己的太阳穴说:“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我用我生命担保,再有,我要告诉你,你的儿子现在就在青草,如果战争一打响,你和几万青草的百姓一样都将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我走以后你一定要善待徐桂兰,还有就是要保护好我们的儿子。”说完这些,他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枪响了,胡乔夫的身躯慢慢地向后仰去,脑袋上的血像涌泉一样。小邮差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对着身边的士兵吼道:“快!快去叫卫生员!”
  小邮差拼命地摇着胡乔夫的身子,嘴里大声地喊道:“不!不!你不能就这样走了!你这样走了算什么呀!”
  士兵将胡乔夫的身体平放在一扇门板上,小邮差亲手将他身上的血迹擦干净,又脱下自己的衣服替他换了,然后和士兵一起抬着他的尸体走向后山。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白色,有惊鸟从山谷中飞起,留下了几声哀鸣,不知什么时候,山上又多了一座新坟。
  小邮差及时地对作战部署做了修改,为了慎重起见,等到天大亮以后,他亲自带着一小队人马试探性地顺着大沙河而下,果然沿途没有受到任何抵抗,还没到青草,远远就看到胡乔夫的部队整齐划一地打着白旗站在河堤上等待着受降。就这样,解放军没放一枪一弹,就顺利取下了青草。
  解放大军渡江后,我的大伯父小邮差吴良田留在青草镇担任区委书记,他在中共桐城县委书记蔡远风的领导下全面地主持了随后进行的土地改革以及成立合作化公社的工作。
  我和我的母亲徐桂兰随着大伯父又住回到了吴家湾。和吴家湾的所有人一样,我们都按人头分到了田地。按照辈分,尽管我和吴则成差了十六岁,但是我依然叫他大哥。而我的侄子吴家富虽然和我同岁,我们却是叔侄相称。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我和吴家富一起被大伯父领着走进了学堂,登记的时候,校长问大伯父要不要把我的姓改过来,大伯父坚持不改,说胡乔夫是为解放战争献出生命的人,我们不应该忘记他。
  然而,历史的变迁始终难以让人捉摸,若干年以后,我的大伯父吴良田被打成了混进人民内部的国民党特务被残害致死。母亲徐桂兰因为是地主富农徐大四的女儿,又是国民党反动派连长胡乔夫的遗孀,并且作为一个不守妇道的坏女人,每次游街都被在脖子上套上猪圈门,最后不堪折磨自缢身亡。家里担子一下子落到我大哥吴则成的肩上。但是不管家里有多困难,大哥都没有让我休学,可以想象的是,在那个生活特别艰难、哀魂遍野的年代里,那是要付出多少的艰辛啊!大哥对我超过了对他亲生的儿子!1977年初,中共桐城县委县政府在青草镇举行了为我的大伯父、我的母亲徐桂兰平反的大会,并在会上追认我的父亲胡乔夫为革命烈士。1978年冬天,大哥因为患胃癌不到五十岁就死了。我接到电报急忙连夜从外地赶回来,大哥已经被收殓了,看着大哥瘦弱的身子,心里感到无比的愧疚,我想如果不是为了我,大哥就会少挨些饿,他的胃是饿出病的。出殡以后,侄子吴家富交给我一封信,信是我的母亲徐桂兰临死之前留给大哥的。看完信后,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吴良田的儿子,而大哥才是胡乔夫的儿子。母亲在信的最后还交代,在她死后,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一定要把她和大伯父还有我的父亲胡乔夫合葬在一起。大哥走了,这事责无旁贷的应该由我来完成。我一直惦记着母亲的遗嘱,直到1981年,我的手头稍为富裕一点后,我才回到吴家湾,在村子里许多人的帮忙下,终于将我的父亲胡乔夫,我的母亲徐桂兰,大伯父的坟迁了出来,重新合葬到一块。
  二十多年过去,重回这片土地,青山依旧,物是人非,岁月的故事就在这山风里,被人们忆起,那座墓也就成了大别山一个角落演绎的传奇!
  
  〔责任编辑 君 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