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州城外,地处鄂豫交界的丹江岸边,有一座本不起眼的残破小庙。这一日,从不同的路径上风驰电掣地跑来十几匹骏马,未等收住缰绳,马背上的人早已纷纷甩镫离鞍,大步流星地走入小庙。
这些人大多腰挎宝剑,一个个气宇轩昂,举止不凡,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却又难以掩饰内心的焦虑。其中的两位特殊人物是名满天下的武林高手——少林寺罗汉堂的大师兄圆通和武当七绝剑的第一嫡传大弟子展云飞。围拢在这两位身边的也不是等闲之辈,分别是华山、青城、九宫山的剑侠。
当他们得知虽能从各地准时聚集于此,而要联手诛杀的对手,却不在均州地面时,无不扼腕叹息!那位能够吸引少林、武当两大名门正派出面了断的江湖叛逆,名叫朱晃,本是剑术大师汪显晚年收下的一个小徒,不知何故,正当他功成名就的颠峰时期,师徒二人居然反目,那朱晃不仅杀了汪显,还夺走了令人胆寒的风魔剑,从此便横行无羁,专门奸杀有姿色的女人,并开始跟武林高手作对。并故意在各地犯奸作案,引起众怒,再凭着十几年所学的剑术绝技,刺杀各大门派的头面人物,一时间被江湖上视为头号恶贼……
正因为如此,怎样除掉朱晃已成为武林中的一桩大事。
这当儿,聚集在小庙里的各路高手,分别把自家掌握的信息合盘托出,议论一番后,都把怨恼的目光投向了“雀儿帮”二帮主韩采儿身上。“雀儿帮”是江湖上最诡秘的组织,黑白两道通吃,鸡鸣狗盗无所不为,他们靠多如牛毛的眼线打探消息,条分缕析,专门向急于探知隐情的帮派传递幌子,待价而沽。这隔岸观火的买卖,名分虽不甚光彩,可每一行的庄家全不敢小瞧。
韩采儿看出了众人的不满,他欠身拱手道:“各位豪侠不辞辛苦地赶奔均州,却因我的眼线办事不力,空忙一场,在下颇感惭愧。”
圆通摆摆手说:“我和展少侠并不介意,他们关心的仍然是朱晃现在隐身何处?”韩采儿解释道:“大概是这些日子要杀朱晃的声势太大了,他已不像过去那样招摇。我的眼线明明在均州瞄上了他影子,面容与朱晃极为相似,手中的宝剑也不寻常,这才认准他就是朱晃,便发出了口风。没想到,让撞墙的弟兄试探了一下,却是个水货!他是不是找了替身,一时还无法确定……”
年轻气盛的展云飞打断了韩采儿的话头:“我们不必追究那些过失了,你是否有朱晃的最新消息?”
“朱晃此时在豫东的虞城,”韩采儿点头答道,“这个消息是千真万确的。”
“虞城?”众人无不感到愕然,“豫东离此地有千里之遥啊。”
“那又何妨?我们这就启程赶去,一定要除掉这恶贼!”圆通一语即出,豪气万丈。韩采儿高声喊道:“好!想吃鲜果,就不怕攀高折枝。不瞒诸位,在下于丹江口准备了渡船,一路上的大小驿站都有我们的弟兄接应,各位英雄可以沿途换乘坐骑,两日之内便可赶到虞城。”说着话,他一抖手,从衣袖内“噗噜噜”飞出一只白鸽。
看到韩采儿神速地传递信息,性急的剑侠已忍耐不住:“既然有了那恶贼的下落,我们还等什么?”圆通与展云飞交换了一下眼色,抬脚向庙外走去。像来时那样,众人纷纷跨上马背,泼风似的向丹江口驰聘。展云飞一边催马前行,一边对韩采儿说:“韩二帮主,倘若在虞城附近能找几个好汉牵制朱晃,延缓一下他的行踪,岂不更好?”
韩采儿仰头一笑:“展少侠,此事我早有安排。芒砀山上的贺氏三兄妹,你必有耳闻吧?那三位可都是一个赛过一个的武林高手,我只需递去一张帖子,朱晃就无处藏身啦。”说罢,他再次抖手,从袖口内又放出一只灰色的鸽子。
众人见此情形,不免对“雀儿帮”二帮主的怪异手段,暗加赞叹。
虞城最有名的烟花巷——思春坊。清晨,经过一夜淫荡狎戏的嫖客们,开始呼唤龟奴打水洗漱,腰缠万贯的主顾还要继续摆谱,传一桌精美的早膳,与粉头姐儿们一同享用。在后院会芳阁的楼台上,一位身穿大红锦袍的贵公子,手握宝剑,来回踱步,因昨夜纵欲过度,他的脸色白中透灰。
突然,一条人影,无声地从楼下跃上楼台,没等贵公子看清发生了何事,明晃晃的长剑已直指他的咽喉。
“恶贼朱晃,拔剑吧。”此人是个中年剑客,一面用左手掐着剑诀,一面以冷峻的目光逼视贵公子,长剑的锋刃似在微微鸣响。贵公子却发起抖来,摆动着衣袖颤声说道:“慢,慢着,有人出银子供我吃喝、玩女人,可没有让我跟你这样的汉子比试刀剑呀……”
那剑客皱起双眉,怒斥道:“恶贼,别耍花招!你拔剑是死,不拔剑也是个死!平素你杀惯了青楼女子,怎么今日见了男人你倒手软啦?”说话间,剑客的长剑也向前递去一截。
贵公子愁眉苦脸地说:“咳呀,我与你讲不清楚,有人能替我……”他用剑鞘拦挡了一下,正欲抽身躲避,中年剑客哪里肯放他!纵出虎步,大喝一声,锐利的剑锋当即刺穿了贵公子的胸膛。因中年剑客要杀的是个强劲的对手,所以使出了十二分的力道,可贵公子中剑后竟像纸人般飞出,歪头耷脑地摔倒在栏杆下面,令中年剑客大惑不解。
稍顷,隔壁门户的帘笼“喀啦啦”被一支剑柄挑起,又一位身穿大红锦袍的贵公子迈步走出,而且面目与倒在血泊里的那人极为相似。中年剑客大吃一惊,挺剑问道:“你是何人?”
“我就是你要杀而杀不了的朱晃。我花了大量的银子,好不容易雇了两个替死鬼,没出三五日便让你们这些英雄豪杰结果了性命,看来我是无处可逃了。”
那中年剑客跨前一步,威逼着:“那些贪财的家伙与你这恶贼搅在一起,决不会有好下场。你既已帮我验明正身,咱们也就该分出个生死啦。”
朱晃摇头冷笑:“我刚刚把陪我睡觉的小骚货打发掉,只怪她长得太漂亮,此刻不想再杀第二个人了。你一大早就赶到这里,我怎能轻慢与你?那就请你先把姓名报上来,改日再杀你!”中年剑客挥剑怒斥:“你这嗜血成性的恶贼,今日断不肯放过你。记住,我乃齐鲁人氏——独行剑客蔡允!”
“原来你是独行剑客蔡大侠,名气不小啊,能不能容我歇息半个时辰?昨夜我想以采阴补阳之术,在那粉头身上讨些便宜,可惜她不识抬举……”
“废话少说,拔剑吧!”中年剑客继续紧逼。
“恭敬不如从命,我成全你就是了。”眼看对方的剑锋就要划破衣襟了,朱晃依旧慢腾腾地抬起剑鞘,不过,他拔剑的速度简直匪夷所思:只见他撤了半步,将剑鞘一抖,似乎没见他怎样,一束锥心刺骨的寒光,噌地弹出剑鞘,那风魔剑悬空闪烁后,随后是阴风扫荡,锋芒毕现!
“好厉害的风魔剑……”蔡允稍一迟疑,朱晃的剑锋大发呼啸,直逼他的咽喉。独行剑客翻腕拧出一串剑花,本要侧身躲闪,但他的长剑“喀嚓”一声断为两截,袒露的前胸陡然爆出一团血浆!
没等蔡允倒地,朱晃的嘴角厌恶地一撇,转身将风魔剑收入剑鞘,好像那死者不值得他再多看一眼。这时,楼顶上的瓦片忽然发出了轻微响动,显然有人在上面偷窥!朱晃还是不加理睬,他一抖袍袖纵身跳下楼台,由廊柱旁牵出他的红鬃坐骑,腾身跃上马背,狂奔而去。
就在朱晃与独行剑客过招的同一时刻,圆通、展云飞等人正在路上急驰,由于有韩采儿的安排,他们每到歇脚处便换乘“雀儿帮”备好的快马,一刻不停地向前飞奔。临近午时,已赶至鄢陵地界,距虞城尚有不到半日的路程。
因人困马乏,腹中饥饿,韩采儿提议在双桥镇打尖。众人跟随他走向街口的一家茶点铺子,又见他施展拿手好戏了。一位挺着大肚子的老板迎上前来,朝众人连连行礼,而细长的眼睛却瞟着韩采儿,一语双关地说:“小人替二帮主把台面上的事全备齐了。”
“不必罗嗦,拣些顺口的端来,要快!”韩采儿一挥手,那老板侧身闪在一旁,几个腿脚麻利的小伙计挑起门帘鱼贯走出,转眼间便将吃食摆上了桌面。趁大家吃喝,韩采儿与那老板走到门外,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展云飞瞟了圆通一眼,悄声调侃道:“这一路之上,我算是服了韩二帮主了,恐怕他从身上随便拔根汗毛,也许都能替他去打探几条消息。”圆通平素是不苟言笑的,听罢展云飞的话,只应了一句:“有些道理。”少顷,韩采儿走入门内,脸上的表情颇为沉滞。展云飞停止了说笑,猜测道:“看来是有些不妙。”韩采儿接着展云飞的话头说道:“展少侠猜对了,方才我得到消息,在虞城的娼馆思春坊,发现了三具尸体。一个是挂头牌的姐儿,死在床帐里,墙壁上有几行用鲜血写下的屁话,仍是那恶贼在向天下豪杰叫阵的套子活儿;另外两位死在楼台上,一个是面相酷似朱晃的贵公子,还有一个,实在是令人惋惜呀……是独行剑客……蔡允。蔡大侠除了胸前有个血洞,身上的衣衫残破不堪,皮肉尽裸,就像被狼爪抓过一样。”
饭桌上一片沉默。众人都惊呆了,全将目光投向圆通和展云飞,显然是要这两位首领拿个主张。圆通双眉紧皱,起身说道:“从诸位的眼神里我已看出,有一句话就横在嘴边——难道连独行剑客蔡大侠都不是那恶贼的对手吗?这恰恰是风魔剑落入朱晃的手里,故而他才成了江湖上最大的祸害……我们一旦与那恶贼交手时,切不可掉以轻心。”
一席话激起了更大的义愤,众人摩拳擦掌地说,既为武林中人,又谙熟各路剑术,自当早日除掉那恶贼,消解心头之恨。展云飞逼视着韩采儿:“不必多说了,那个跟朱晃相似的死鬼,肯定又是他找来的替身。请问韩二帮主,此刻朱晃是不是还在虞城呢?”
韩采儿焦虑地说:“眼下尚未得到准确的消息。”
“我们暂且等一等。”圆通示意大家保持冷静。
韩采儿再次走出门去。众人没有食欲了,扭头将视线转向窗外。
“雀儿帮”为传递信息专门驯养的鸽子,天下闻名,从虞城发出的消息,完全是由鸽子一程一站地飞送的。圆通他们当然知道,韩采儿守在门外就是要等候从天上飞来的鸽子……
这时,空中隐隐约约传出了拍打翅膀的响声,只见韩采儿疾走了几步,飞身纵起,不等那鸽子降落,便在半空把它抓了下来。屋里的人们无不为之叫好,随即涌出门去。韩采儿放掉了鸽子,抖动着手指间的一张小字条,对众人说:“我的手下险些中了朱晃的圈套,他杀了蔡允后打马跑了一遭,让我的手下白白惊慌了一通,现已查明,朱晃并没离开虞城。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他现在正坐在天宝楼内饮酒。”
“这恶贼,他逃不掉啦!”展云飞提起宝剑抢步奔向马厩。众人拉出坐骑,跳上鞍鞯,如同迅猛的波涛冲向了镇外的大道。
天宝楼是虞城颇富盛名的酒家,位于南大街的繁华地界。
朱晃离开思春坊后,曾在城外绕了个大圈子,因见到许多乡镇的百姓正喜笑颜开地涌入虞城,他才得知这是个特别的日子,便又返回了城内,直奔天宝楼而来。说起来似乎有些奇怪,恶名昭著的朱晃,今日居然要在楼上观看本地“赛城隍”的拿手好戏!
豫东一带规模最大、最讲排场的庙会就在虞城,届时方圆百里的杂耍艺人都要由各个乡会首领带队,纷纷在此聚集。
在赛会经过的街道两旁,商家店铺张灯结彩,门窗大开,摆下香案、长凳,备好茶果糕点,等到舞龙、耍万民伞和踩高跷的队伍在门前表演时,各商号还会给艺人挂红帐子,赠送蜜饯吃食,或大把大把地撒铜钱……
且说朱晃,上了天宝楼便选中了临街的窗口,脱去大红锦袍,搭在椅背上,又把风魔剑横放桌前,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他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对店小二说:“先沏一壶好茶,再挑些顺口的酒菜,快快端来。”
远处响起了锣鼓声,夹杂着一串串鞭炮声,人群像潮涌般晃动,小孩子尖叫着硬往前挤,连守在墙边的缝穷婆子们也忍不住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赛会开始了。
朱晃饮过两盅香茶,冲身边的小二一摆手,小二毕恭毕敬地给他斟满了一杯“老君醉”,他左手端杯,右手将筷子伸向一盘香菇煨兔肉。几口酒肉下肚,朱晃的嘴角浮现了一丝笑纹。楼下,各具特色的杂耍源源不断地从街面通过,猝然,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是踩高跷的队伍亮相了。
街道两旁的人们随着高跷队前呼后拥,如水波浮漾,混乱中那腰身灵便的小丑却做出个极其荒唐的举动,他从袖口内摸得一把短刀,“喀喀”两下将木拐砍去了多半截,自己踩着残余的木拐健步如飞地跑出了圈外,那滑稽的动作引发了一阵阵轰笑,众人以为这是新添的游戏。小丑径直跑到天宝楼楼下,猛然间,拔地而起,简直像只归巢的燕子,腾身扑向迎面的窗口,将手中的短刀大力掷出!短刀如一条冰锥,寒气森森地直戳向朱晃的前胸……
朱晃的左手仍然端着酒杯,见窗外发生了这等突变,他右手一抖,丢掉筷子,顺势从桌上抽出了风魔剑。刺目的寒光唰地划了个半圈,虽未与短刀接触,那短刀被一股暗力搅缠着改变了方向。一直小心伺候朱晃的店小二,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腮帮子冰凉,那短刀已贴着脸皮滑将过去,“砰”的一声斜插在身后的雕花屏风上!与此同时,朱晃略微站起身子,曲肘翻腕,风魔剑“十字披花”一通砍杀,剑光里鼓荡着风涛之声。再看那小丑,陡发惨叫,身子被剑锋拨来转去,如粘连在蛛网里的虫儿苦苦挣扎,半空中不仅鲜血喷溅,还落下一截截被斩断的胳膊腿脚。待朱晃的把戏弄够了,收回剑锋,小丑的四肢已被砍断,落在地面的仅剩下中间的躯体了,胸前还有个更大的血洞……
“杀人啦!杀人啦!”楼下的民众顿时大乱。
踩高跷的队伍目睹了这惨烈的场面,矗天撑地僵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朱晃的风魔剑重新摆到桌上,亮晶晶的血珠从剑锋上自动淌下,滴滴答答响个不停。他把左手的酒杯递给店小二,说了声“倒酒”,又用阴险骄横的语调向窗外喊道:“还有送死的吗?报上名来,我赏他个全尸。”
果然有不怕死的,从杂耍艺人的群体中昂然走出三位英雄,两男一女,正是韩采儿说过的芒砀山“贺氏三兄妹”。三兄妹大步走到天宝楼的门厅前,兄长贺金虎手指窗口,痛斥朱晃:“你这恶贼,名声虽滥,剑术却是一流,我芒砀山的先锋小飞虫,被你砍去手足,死得好惨。眼下已没话可说,你是下楼受死,还是等我们冲上楼去摘掉你的脑袋?”
朱晃站起身来,抱拳拱手,诡笑道:“幸会,幸会,这几日朱某见到的尽是些响当当的人物,自然包括芒砀山的贺氏三兄妹。既然你们请我去过招,我就……”他那一套戏谐之语还没说完,三兄妹中的小妹贺金凤因性情暴烈,“哗啦”从腰间拔出一条鹰爪链子挝,摇晃着链头,迈步上前,撇嘴说道:“我看你这恶贼狂得没边了,姑奶奶今天要教训教训你。”随着话音,贺金凤腾身跃起,鹰爪链子也急旋着抛了出去。
让贺金凤有些吃惊的是,朱晃并没有坐等,他抄起风魔剑纵身跳出了窗口,寒光闪处,那凶猛的剑势居高临下轰响如雷,只听得一片刺耳的震响,鹰爪挝的铁链已被剑锋死死缠住,未及施展凌厉的招式,竟断为数截。贺金凤失去了链子挝,唯有与朱晃徒手相搏,她矫健的身体依然向窗口飞纵,朱晃抖出的剑花似冰狂舞,那贺金凤逆势进击的掏心掌被化解的当儿,她的手脚宛若抽筋一般蜷缩起来,身子一歪,由空中跌落!
贺金虎、贺金豹二人凑前一看,见小妹的咽喉被剑锋刺出个血洞,身上的衣衫破碎不堪,连胸褡的襻子都被划开了,裸露着半边雪白的乳房。
那朱晃在一丈开外落地,脸上仍含着几抹无耻至极的豺狼笑纹,滴血的风魔剑震颤着发出呜咽的嘶鸣。“你们的小妹长得不亚于天仙,只可惜她的脾气太大了,我不想杀她,无奈,是她自寻死路,你们要为她报仇那就尽管出手吧。”朱晃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贺家兄弟四目喷火,大发吼啸!贺金虎扯下自己的袍襟盖在小妹的胸前,与贺金豹一同抡动手中的鬼头刀,扑向朱晃。
一场昏天黑地的大战……
贺家兄弟因气血攻心,两口鬼头刀如拍天狂澜,将朱晃罩在圈中;朱晃的风魔剑寒光激闪,剑锋划出的轨迹犹似冰雪翻飞,其身形更像是游动的鬼魂,忽前忽后,忽左忽右,险恶的招数防不胜防。几个回合过来,又出现了那神秘莫测的离奇现象:贺家兄弟身上的衣衫居然着了魔似的一片片破碎、脱落下来,残丝败缕四下飘散之际,两人已袒胸露腹,近乎是裸体而战。慌乱中,贺金豹揪扯了一下腰带,就这么个小小的闪失,朱晃便乘机对他连发两剑。可怜贺金豹先是握刀的右手被齐腕砍断,紧接着是侧肋的空挡被第二剑刺穿,他“哇呀”一声大叫,喷血的尸身滚出了圈外!
再次目睹了自家兄弟的惨死,贺金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的手臂顺势一扬,将鬼头刀向朱晃灌力抛出,此乃泼命一招,伴随那钢铁利刃划出的风旋,而他却施展开“龙虎大擒拿”的绝顶硬功,赤手空拳地抢步飞扑,迎着朱晃的风魔剑直取对方的命门!只要朱晃挥剑去拦挡鬼头刀,必遭贺金虎的暗算。那朱晃毕竟是狡诈之徒,剑尖点地,一个倒卷帘笼的飞身轻纵,避开了鬼头刀,其身形由高空跃过,未等落地,回手一剑,刺透了贺金虎的后背。
芒砀山赫赫有名的“贺氏三兄妹”就这样死了。朱晃站稳了身子,抖抖剑锋上的血迹,目空一切地自语道:“哼,我早就说过,这天底下有谁能奈何我的风魔剑?”
“恶贼休要张狂——”一声清叱,从远处传来。
南街口一阵骚乱,拥挤的人群纷纷退避,十几匹热汗淋漓的骏马如一股洪流冲到天宝楼下,打头的一位年轻侠士,抛开缰绳,从马鞍上腾身跃起,此人凌空拔剑,迅速出招,朱晃还没看到来者的面目,一支长剑已逼到眼前。
圆通等人风风火火地赶至虞城时,从南街口外已隐约听到刀剑相击的响声,那心高气傲的展云飞远远地看见了朱晃,早把圆通叮嘱的话忘在脑后,他不等收住马缰就飞纵过去,与朱晃斗在一处。
“诸位,稍等……”圆通本想阻止莽撞出击,但展云飞的举动已使得其余剑侠难以控制,华山、青城、九宫山各派好手都拔出剑来,争先恐后地冲上前去,顷刻之间,天宝楼下人影翻扑,剑光闪烁。
若单看那众人的剑阵似乎是威风八面,但被围在圈中的朱晃并不胆怯,他的身形步法飘忽难辨,进退自如,而风魔剑的招式更是刁钻无比,每一个小小的变化均暗含杀机。圆通看得明白,朱晃以一搏众,他的剑技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与这样的对手过招,稍有疏忽就会铸成大错。圆通又呼唤两声,仍无人理会,他只得摇头叹息:“这般混战,凶多吉少呵……我当如何是好?”
陡然有人答话:“你这和尚倒有些眼力。”
听其语音,柔婉低沉,像是个妇人之声,但那语音里面透出一股非比寻常的内力,让圆通大为惊讶!他掉头观望,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竟没有找到说话的妇人。圆通勒转马头,欠起身凝目再看,忽见南墙根下有个花白头发的缝穷婆婆,刚刚给一位粗汉缝补好肩上的破洞,她一边用牙齿咬断线头,一边从粗汉手中接过几枚铜钱,而那含笑的眼神却在瞟向圆通。
这一刻,身陷重围的朱晃又抢得不少便宜,两位九宫山的剑侠相继被风魔剑刺伤,青城派的一个高手也中剑倒地了,唯有展云飞愈战愈勇。
那婆婆缓缓从人群内走出,一身陈旧的蓝布长裙,显得朴素平实,其面相更是温和慈善;圆通发现婆婆的左鬓旁别着一朵鲜艳的梅花,在阳光的照耀下似有银色的毫芒闪射,细看之下,原来那花蕊里插了五根银针!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世外高人——梅花婆婆吗?圆通不敢怠慢,甩蹬离鞍,双手合十,向婆婆躬身说道:“老人家,小僧这厢有礼了……”
婆婆毫不在意,摆摆手说:“用不着跟我客套,我看你还是让他们省些力气吧,人死得够多啦,你去让他们歇息片刻,我有话说。”
闻听此言,圆通心底里越发明了,他腾身跃起,宽大的僧袍呼悠悠大肆飘荡,犹如鲲鹏展翅,直扑剑阵:“各位剑侠,请歇息片刻,有位老人家有话要说。”他双足落地后,伸开两臂,连续拨开几位剑侠的剑锋,乍一看像是要以自己的肉身隔阻激战,其实他摆出的是“乾坤大挪移”的架势,手上还暗含了魔罗金刚指的险招,在一瞬间,他已接近了朱晃,只要他趁其不备,出手一击,也许就能点中朱晃的死穴,然而他也知道,一旦偏离分毫,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便回手拉了展云飞闪出圈外。其余剑侠各自搀起伤者退到一旁,赶紧给他们敷上金疮药。
“你就是恶贼朱晃?站在那里别动。”梅花婆婆仿佛要施展定身法一样,抬手向朱晃戳点几下,索性不再理会他了。梅花婆婆回头冲身后的人群说道:“贺氏三兄妹是江湖义士,不该暴尸街头,他们肯定带了随从,此刻请出来替他们收尸吧。”芒砀山的随从这才跑上前去,收殓了贺氏三兄妹的尸体,以及被砍去四肢的先锋小飞虫的残尸……
一阵微风掠起团团黄尘,抑或是要掩盖地上的血迹。现在,天宝楼前的空场内只剩下两个人了。双方默默对峙,浑浊的空气里凝结着骇人的杀气。
婆婆首先开口:“恶贼朱晃,你死到临头了,是否知罪?”
朱晃冷笑道:“我不知你老人家是何方神圣?跑到这里来向我问罪,想必与我有些过节,若要我死个明白,不妨把话说开,朱某也就死而无憾了。”
“这世上认识我的人微乎其微,你连摊狗屎都不如,根本就没有资格打听我的秘密。我想了很久,汪显那老孽障怎么会收下你这丧尽天良的畜生,还将那一套鬼难拿的剑法传授于你。莫非天底下没了公理不成?”
“老人家,不要再向前走了。”朱晃预感到险情正在临近,他抖动着剑锋,脸上的笑纹已经僵硬。
婆婆并没打算停下脚步,她边走边说:“我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你四处为害,滥杀无辜,杀你十次八次都不为过,可你的恶行实在是辱没了风魔剑的名声,我想替汪显那老孽障收回风魔剑,你看如何?”
“恐怕没那么容易吧!”朱晃的嘴里龇出了尖利的牙齿,“风魔剑在我的手中,那一套旷世绝伦的剑法,只有我一人知晓,我不能听别人说几句没来由的话,就缩着脖子服软。老人家,有本事就过来拿走这风魔剑吧。”
婆婆轻蔑地一笑:“天底下的怪事真是让人烦恼。”
婆婆拉开个云手,骤然间迎着风魔剑的剑锋迅猛出招了,只见她袍袖虚晃,疾风陡起,灵动的身躯哪里像这把年纪的老人?朱晃虽抢先出剑,而婆婆使出的是类似于追魂掌的招式,掌法怪异,力道非凡。那短暂的一个回合,朱晃的剑锋却走偏了,随着“噼啪”两声的爆响,他被打得东倒西歪,待他撤剑回身,众人已看到朱晃苍白的脸颊上出现两个清晰的掌痕!面对这般情形,围在圈外的圆通等人无不为之叹服!朱晃做梦没想到,这年迈婆婆的掌上功夫如此老道,他被击中的脸颊疼痛难忍,火辣辣的感觉直入脑髓……
“好,这才碰上个对手!”朱晃吼了一声,又屏住气息,稳定了心神。霍地,他将手中的风魔剑拧出几个剑花,刺目的寒光呈车轮状滚动起来,惨厉的音响似鬼哭狼嚎,剑气所至,相隔几丈距离的人群内竟不断传出衣衫破裂的怪响……婆婆二度出击的掌法不仅被一一化解,连同她本人也被那风魔剑压迫得踉踉跄跄,后退了七八步。
圆通暗中替婆婆捏了一把冷汗,正欲出援手,冷眼一扫,见婆婆闪转腾挪时,身上的粗布衣裙像荷叶飘舞,没有一丝的绽裂!这又是何等的功力?风魔剑的剑气诡谲难料,对面搏杀,任何人的衣衫都难保完整,为什么就奈何不得这老婆婆?圆通在那里猜疑时,婆婆右手一挥,恍惚有一道短促的毫光穿透了风魔剑的屏障,如有影无形的魔幻之物向朱晃的面门弹射而去……
朱晃手脚大乱,迫不得已仰身纵翻,风魔剑在半空中做出个仓皇击打的动作,一声脆响,毫光熄灭,不知是何物坠落尘埃。
生性机敏的展云飞看出了其中的隐秘,因把握不准,便向圆通投去个探询的眼神。圆通压低嗓音说了三个字:“梅花针。”
重新摔回圈里朱晃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反守为攻的婆婆飞身疾进,“砰砰砰”,双掌连发,宛若击鼓。朱晃的胸肋明显地塌陷下去,大口大口喷吐着淤血。他摊开腿脚倒下了,风魔剑从他的手中滑落在地。就在这当口,站在圆通身边的华山、青城等各派剑侠呼啦啦蜂拥而起,全都扑向了朱晃,他们是要不惜一切地抢夺风魔剑!刚刚取胜的婆婆摇头苦笑,就势闪在一旁。圆通和展云飞张开了手臂正想阻拦,躺在地上的朱晃嘶声尖叫,手腕一抖,再次抓起了风魔剑,但见寒光急旋,血浆迸散,跑在前面的三四个剑侠当即没了性命。
“哈哈哈……我早说过,天底下没有人能奈何我的风魔剑!”面目狰狞的朱晃横摆风魔剑,竭力强撑着瘪塌的腰腹,不顾嘴里流淌的血水,狂笑不止。
看看没有人上前了,婆婆侧目瞟视着朱晃,朗声问道:“你笑够了吗?”
朱晃翻翻眼皮,意识到还有位强劲的对手未作了断,硬挺着向前迈出半步。婆婆哪里容他?手一挥,毫光重现,如同从雪障内逸出一点冰凌,可那隐含的力道却不亚于掀起一场雪崩!只剩下半条命的朱晃仰头摔倒在血污中……
一根梅花针穿透了朱晃的脑颅,在他的眉心正中留下一个小小的血珠。
风魔剑遗落在朱晃抽缩成鸡爪状的手边……
婆婆转回身向那些颜面尽失的剑侠问道:“你们还有哪一位想得到风魔剑?”四下里一片死寂,无人应声。婆婆缓缓走到朱晃的尸体旁,左手取下剑鞘,右手拿起风魔剑,正要收剑入鞘,一直未曾说话的韩采儿忽然走了出来,他向婆婆浅施一礼,陪着笑脸说:“老人家,我有一事不明,想问个清楚。为除掉恶贼朱晃,江湖上的英雄豪杰死伤无数,今日你老人家出手一击,恶贼当场毙命。那么……那么……这风魔剑难道就应该由你老人家拿去吗?”
“我一向看不惯鸡鸣狗盗的刁钻小人,瞧你这份德行,不知是哪家门派的?”婆婆厌恶地问道。
“在下乃‘雀儿帮’的二帮主,韩采儿。”
婆婆哼了一声,讥笑道:“你们‘雀儿帮’的祖师爷如果还活着,他准会替我打断你的狗腿。”
“此话怎讲?”韩采儿的语音虽没变,可脸色已涨得通红。
婆婆不留情面地说:“因为你心术不正。”圈外的圆通连忙上前解劝:“韩二帮主,次此追杀朱晃,雀儿帮出力不少,眼下大功告成,风魔剑自然该由婆婆拿走,请二帮主成全好事吧。”韩采儿把脖子一拧,瞪着小眼珠喊叫道:“慢着!不将此事弄个明白,谁都别想拿走风魔剑!”
“我若不想让你明白呢?”婆婆也动了几分火气。
展云飞在旁边拉了韩采儿一把,低语道:“你真看不出吗?她老人家是梅花婆婆啊……”那韩采儿完全是忘乎所以了:“我顾不得那么许多,眼下只管拿我的份子。”他横起膀子撞开展云飞,从怀中掏出两只鸽子,抛向天空,发疯似的狂呼道:“孩儿们,把风魔剑给我夺回来!”
鸽翅拍打出“啪啪”的响声,立时引出一片“乌云翻滚”:从天宝楼的窗口,从街道两旁的房顶上,从四周拥挤的人潮中,呼呼啦啦地跳出百十个凶悍的汉子,每人的左手腕上都缠着一条黑色的绸带,右手则握着利刃,像一大群丑恶的乌鸦涌入了圈内。
在这个紧要关头,“雀儿帮”有如此的变数,令圆通和展云飞措手不及……婆婆向他们扫了一眼,依旧不紧不慢地收剑入鞘,但随后转过身来,猛地挥起袍袖,一阵锐响,毫光四射,百十根银针仿佛冰雨喷发,“唰唰唰”,分别插入那些汉子的胸前大穴。只听得“咕咚扑腾”一片倒地之声,接下来就是痛苦的呻吟。这还不算完,婆婆另外捻出三根银针,抖手向韩采儿弹去——韩采儿想要躲避,可那弹射飞针的速度比闪电还快,眨眼间,一根刺入他嘴边的“地仓”穴,两根插进了他膝盖的“梁丘”穴,他再也站立不稳,团身跪倒在地。
婆婆走到韩采儿面前,用剑柄抵着他的脑门,教训道:“我发出的这些银针,仅用了三分力,过不了半个时辰就会自动脱落,唯独插在你身上那三根,略有不同,可能会让你的嘴巴歪扭一年半载,腿脚也不如以前灵便,这都是为了给你留个念想儿。罢了,告诉你一桩实情,免得别人说我老太婆欺侮你们。”
说着话,婆婆迈步走向圈外:“汪显老孽障是我的丈夫,那一套风魔剑法是由我们两人编创而成的,后来因感情不合,我自行离去。谁也没料到,他在晚年竟然收下朱晃为徒,不仅丢了自家的老命,还给江湖上留下个头号恶贼……报应啊!另外嘛,你们这些英雄豪杰为了做掉朱晃,个个表现得不惧生死,正义凛然,可朱晃成了死鬼后,你们又涎着脸子要来争抢风魔剑了,谁能担保不会出现第二个朱晃呢?所以我特来收回风魔剑,也算是物归原主了,你们就不要惦记啦。”婆婆的语音未尽,她的身形已隐入街边的人群。
圆通和展云飞等人恭恭敬敬地向那边施礼,嘴里不觉默诵道:“梅花婆婆走好,婆婆走好……”
〔本刊责任编辑 王 蜀〕
〔原载《通俗小说报》总第26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