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炎热的六月初,我见到了温兆伦。在燕山大酒店的大堂酒吧里,他身着一套细致熨烫过的灰绿色休闲西服、白球鞋,戴一副黑边框镜,落座、叫茶水、开口发出第一个轻声的、听起来很随意的声音。之后整个的采访中,他的举手投足无处不在地传递着洁净。我的耳朵更是悄没知晓地跟随他进入了一个细腻的感性世界,男人的骄傲与荣光包围中的感性,好像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里听过的东西,在那一天,突然落在我的面前。
温兆伦喜欢黑色。单色是朴素和真实,不需要雕饰。1998年开始温兆伦爱上了摄影,每天背着一只傻瓜照相机,装入的就是黑白胶卷。这么多年,他每走过一个地方,每到一个剧组,照相机都会一路跟随着。有了照相机,他便站在零号而非男一号的位置,把他遇见的人、点滴事用镜头诉说出来,叫他们成为他的主角。职业性质让他对偷拍敏感,他痛恨,因为那是抢,毫无道德。他询问别人,获得许可才会拍。抓住生活中那些美丽的细节,是对生命和逝去时光的沉淀。
而拍摄工具照相机,它却是绝酷的东西。他封它为“世界上十大最冰冷的东西”之一。任何时候你触碰它,它都是冰冷。它不会在乎你当时的感觉,焦虑或者喜爱。而在它面前你是没办法掩盖,它残忍地暴露你的无能,你一碰它它就知道。它不会为你改变。但若能够与它沟通、了解它,却会立即溶合在一起,它就是你功能的一部分。你这才发现它是多么了不起!通过它你可以看见所有美好的事情。
他便爱上这决绝的酷,不给人喘息的余地。比如那些最男人的东西。比如皮夹克。那些粗犷、阳刚的皮夹克,他不惜重金买下它们。他要使它们成为他的收藏,占有它们。他频繁地穿着它们,穿到没办法再穿。好的皮夹克很沉,他里面一定只穿一件薄薄的T恤,这样才可以衬托它。他穿一条普通的牛仔裤、一双运动鞋,这样才可以陪衬它。他要它是绝对的主角,它的光环无人能夺。他又舍不得穿它。2006年在美国花十几万块买下一件皮夹克,纯手工的制作,在沉默的黑色中靓丽而华贵。他把它收藏好,每每回到家里就看一看、摸一摸,静静地欣赏、享受它。它的情感与他的情感深深相结合,它的男子气和他的男子气交相辉映。这一辈子,他可以为了这些他所酷爱而努力工作赚钱,以考验自己对它们拥有的能力。
位于香港的家里,他有一大间专门的仓库,收藏这些留恋和情结。皮夹克、剧本、戏服、穿过的鞋、旧手机……在剧组拍戏,拍完戏他一定是回房间。很难请他离开房间去外面吃饭和玩乐。组里的工作伙伴对他好奇:温哥,你在房间干什么呢?打开他房间门,便会看到满桌子的剧本。每一集每一集地做功课,对于台词对白和故事的感受与思索,他都记下来。他迷恋这般手写的状态,以便在多年之后翻阅,便可以立刻回到当时的心情,神奇的感觉,都留在那一笔一划里了。这样,每一部剧本,每一本他都留着。哪怕残破,哪怕被人踩了留下了大鞋印。
黑皮鞋。温兆伦永远只买黑皮鞋。他要给他的皮鞋特写,用微焦镜,凝视。因为他是它最接近的、它也是他最接近的,他们互相了解。既便很破旧了,也不会再穿,但都要留着。他舍不得抛弃它们。十年前的手机。那时候没有记忆卡。手机换了,短信就没有了。他留着它们,就能把短信都留住。
温兆伦跟随剧组走着天南海北的路,崎岖的路,平坦的路。每到一个地方,他就会给奶奶电话,告诉奶奶他现在的位置。奶奶已经89岁。眼睛不好,也不懂得拨长途电话。他就给她设置好,她拨一个键就可以找到他。他告诉奶奶他在哪里,但不会说要到达这个地方得转多少次车、坐多少小时,不会说这里的条件要什么没什么。
小时候奶奶给他讲鬼故事。后来他认为是假的,那是奶奶哄他的一种方式,而奶奶就是不承认。他想她现在老了,得反过来,她是个小孩子,他来哄着她。一首歌叫《感谢你》,他做的词,写给奶奶的。拍摄MV,他选一位老太太做女主角,把他和奶奶日常的细节拍进去:回到从前,他和奶奶一起住的日子……每晚拍戏到很晚,收工没有定时。奶奶等着他回家,又怕他知道她在等。每晚开门声一响,奶奶就迅速跑上床去睡,关了灯。而他摸着客厅里的电视机却还是烫的。去年他送给奶奶一个他演的电视剧的光盘。香港还没有播,她就看了,奶奶很高兴。但她眼睛有白内障,看不清楚,她就成日坐在电视机旁听。她看不见他,但她知道那里面是她孙子,一切就已足够。原来奶奶是完全不需要他来哄,或者有他就足够了。通电话,她关心的是他在外面吃得好不好?会不会瘦了?开不开心?她又太懂事!若是这一两天他没来电话,她也不会给他打过去。她感觉得到他正忙拍戏,或者有所不开心,正不愿被打扰。而她的感觉他也能感觉得到。
说到拍戏,温兆伦喜欢拍喜剧。以普通话为主的生活小品,他总会在与广东话的对比中发现普通话的乐趣。而吻戏却是头疼之事。基本上采用借位,镜头的位置改变一下就糊弄过去了。他认为当剧情发展到了位,亲lc39vtkcrr0P7QYr5Wkx0g==吻是应该的,而现下有些电视剧却从头到尾堆积大量吻镜是不必要的。每一集都是如此这般的激动人心,几十集接起来便失去了高潮。观众等待着他们想要的镜头,每一集都有就不珍贵。爱情也是整体的感觉,并不是局部,并不是亲吻激烈就代表相爱。他便和导演商量:换一种方法是不是也可以表达爱情?镜头给一个趋向,观众就会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越不做就越不习惯,越不习惯就越没底。一旦要拍吻戏,他就慌了。在台湾拍摄电视剧《千金百分百》。有一场戏是对手生气而悲恸,他的任务是安慰她,同时给她压力。他从她背后搂住她,镜头从她的前面拍,可以看见他一直在她背后亲吻她的脖子。他想了个主意,把手放在她背后,她的背便挡住他的手,他一直亲吻着自己的手,而镜头上他却是亲吻着她的脖子。没有穿帮,现场每个人都笑。过了这条他很是高兴,以为可以了。而导演又说只这一条不行。“我们要从两人的特写开始,从嘴巴的亲吻拉开,摇臂看到全景……那我们再拍一个亲吻的特写镜头吧!”导演说。“Oh,my god!”这下他没招了。在征求对手可否允许之后他拍下了这难忘的一吻。数一数20年来拍摄过的真吻戏,加起来也有个不到五次吧。
做演员是个旁人看来风光无限而辛苦自知的事情。在江西婺源拍战争片《爱在战火纷飞时》,想找个地方坐一下,山头,没有一根草来垫。河边是石滩,无数犀利的小石头浸漫在水里。穿着鞋在石滩上一连几个小时地走,才能完成一点点的工作任务。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下大雨,湿冷交加。要吃饭了,坐的地方是湿的。戏服小心保护着,怕浇湿了,却没处可躲。能躲的树下都已经躲了人。拿着盒饭简单吃两口继续拍戏。但戏里却没有湿和冷的感觉,你得忍受着,不让观众看出来。琢磨剧本,常常是身体已经很疲惫了,脑筋还没有收工。他便面对着电视,在不停的转台中睡去。更有天亮时候才收工。长时间地工作,还不能生病。你是演员,生病不是你个人的事情。全剧组的人,各个部门,导演、制片、摄像、灯光、录音、化服部都是为你服务的。坐了三个小时的车到了拍摄现场,喊开始了,你病了,大家就都不能开工了。全剧组等着你。扛。终于助理说今天收工了。他说:回饭店。助理说你这个样子不行,得去医院。他说不行!回去睡一会儿就好了。助理说今天你必须去医院了!扭不过助理,他说好吧,去医院。话一说出口,这个决定一下来,他立刻瘫倒了。好象脑袋里紧绷的一根弦断了,好象他终于可以歇一口气。最终由助理们把他抬去医院。
拍摄中,妹妹打来电话说奶奶的情况不好。他翻看每天的拍摄通告,和剧组商量,允许他挤出一点时间回去。可是地处偏僻,要先坐车去城市才能坐上飞机。航班也不是每天有,一周只有一两天有那个航班。再转机去香港。即使立刻动身、一切顺利,也得十几个小时才能到达。他感谢老天爷,让他很顺利的第二天就走了。来到奶奶身边时,她已插满管子。医生告诉他:不用吃药了……他紧握着奶奶的手,她知道他在。他说:我为你祈祷吧。她说好。他握着她的手为她祈祷。她每晚都睡不好觉,而这一晚她却睡得特别香。第二天她开始能说话了。他又把一本圣经放在她枕边,他说:你不要念,就放你旁边。你觉得需要,就靠靠它。她便靠着圣经入睡。不到一个礼拜,竟可以出院了。是神的奇迹吗?抑或是爱的奇迹?从此奶奶如他一般信仰了耶稣。每日早晚祈祷。
平日里他爱看新闻。在拍摄现场,但凡有电视他就要看。有次看见关于甘肃很多地方都缺水的专题片,看完他哭了。“救人无国界,何况同根生。”他说。然后捐了10个水窖,蓄积天然雨水,过滤了就可以喝。现在甘肃那边已经开始挖水窖,第一批在今年10月就能够启用了。没有用自己的名字,而是用他未来女儿的名字。温柔美——他早就想好了!按照他的想法,在未来一年,应该超过100个用“温柔美”的名字做的事。她会在哪一年来到他的生命里呢?在她懂事的时候,一定会有1000个水窖了!
他想象着和家人在一起的幸福。然而一年十二个月,他能够呆在家里的时间有两星期就不错了。他能有多少时间陪奶奶呢?奶奶是恨不得一天几小时地和他聊天、听他讲话。而他陪着她,代表他的工作量少,她又会担心。他工作,陪不了她,他便担心。从前他和奶奶一块儿出去吃饭,他牵着奶奶的手走着。近一两年,奶奶能走动的范围不允许了。她只能够呆在家里。他每次回去便和奶奶拍照,每拍一张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他心里。
他会去他的仓库翻翻回忆。香港潮湿,为了保持干燥他在仓库里安装了抽湿机。而家里人忘记打开抽湿机,好几件皮夹克都发霉了,他好心疼。他对它们说:我再也不会这样对你们!抽湿机从此便长期地开着。
他会去开开他的那些车,清一水的黑色。别的颜色是从来不予考虑的。黑色深奥、浩瀚、变幻莫测,高傲、冷峻、不想与别人沟通。你看得懂就看得懂,看不懂,那我们不在一个层次。我们无话可谈。黑色的傲骨,有着谦和的修为。他出生在一个穷苦的家庭,眼见父亲承受重重压力养活一大家子人,被人嘲笑、失业、一天天没有开心的日子。他们还要上学!于是还是小孩子的他便敏感于经济的支持,要成为一个响当当的男人,要家里每一个人都能吃上饭、吃饱饭,不为生计受苦。现在都达到了,心里头的生活标准却又回到最平凡,每一顿饭吃着相同的清炒蒜头、煮蛋青、午餐肉和白米饭,连吃两三个月,而他是感觉着丰富的。他开着车,在他的抚摸与驾驶中,他感觉得到它此刻的状态。它是闹情绪了,还是生病了。如果它精神抖擞,他就会表扬它:嗯!今天表现不错哦!他的车们经常做保养。十几年的车依旧保持得好。因为它们是他喜爱的,他为了它们付出过,无人逼迫,它们是他选择的,他一定对它们好。
北京六月初的炎热里,我倾听着温兆伦。跟随他灵动的语言、轻柔的速度,我觉得我正在找回那最惬意的感触、感知方式。仿佛面前是一泓清澈的湖面,微微荡漾着、浸润着。再看那双眼睛,专注在他的感情里,早已荡漾起婉转的、泪光一般的光。我突然觉得,生命只要感性着,即便别的什么都没有,已经很美好。
〔责任编辑 冯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