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那端的亲人

　　怀孕两个月时我孕期反应比较大，向公司请假休息几天。妈妈一听说就从老家赶来了。我本来不想让她来的，因为我家都是我爸做饭，她不仅不太会做饭，而且身体也不太好。但是那天中午我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你妈到了没有？她不放心，闹着非要去照顾你。”我刚好有事要出去，没办法只有留在家里等她到了给我打电话接她。心里那个担心啊，她不认识几个字还迷方向，万一丢了怎么办？
　　等到晚上七点，还是没有等到她的音信，我正急得不得了，门被敲得砰砰响，一开门，她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我埋怨，妈，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接你？她笑着说：可想死当妈的了！接什么接，我又不是小孩儿！我又说：那你怎么搞得这么晚？她说：我从长途车站一路走过来的，走了一下午，就到了。我默然，长途车站离我的住处将近十公里啊！我心疼地让她先躺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她却把那些大包小包一一打开，是各式各样的肉食和点心。她絮絮地说起哪种食物是补什么的，一脸自豪。
　　从此，妈妈就在我这里安营扎寨了，每天早早地做好饭，等着我和老公起床吃饭，不断地为我夹这夹那，但是她做的饭对于正处在孕期的我来说，味道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或者是油重了。我每每剩下，而她和我老公只吃热出来的剩菜。
　　几天以后，我开始觉得非常难受了，因为她无论做什么都要让我跟着，哪怕是出门买菜，她也非要我陪她去，我给她钱她怎么都不要，连买菜钱都跟我争着往外拿。还很自豪地说，她这次特意跟爸爸要的钱，她一个家庭妇女也花不着钱，就是来伺候姑娘花的。
　　我想写文章，在书房里还没有坐二十分钟，她已经进来跟我说几次话了，每次思路刚开就被打断，我最后忍无可忍，说了她两句，她立即眼泪汪汪地说孩子大啦不要娘了。我哭笑不得，跟老公偷偷地诉苦，他出主意说，咱妈这是寂寞了，你让她出去走走，和小区里的老太太说说话就好了。我让她去，她怎么都不去，说来就是陪丫头的，跟别人在一块儿有什么意思。我没办法，带着她去逛商场，想让她散散心。但是一到商场，我就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美丽的衣服吸引住了，看上了一件韩服式的羊毛外套，素净的格子纹，细致的做工正是我喜欢的类型，下摆宽宽大大的还可以在孕期穿。我试了半天不舍得脱下来，一问价格吓了一跳，太贵了，我恋恋不舍地拉着妈妈离开了那个专柜。在一楼的大厅里，妈妈试了一件碎花减价小袄，60元，我准备买下来，妈妈拉着我很快地走了，说她小袄太多，没必要浪费钱。回家的路上，她很开心，说跟着姑娘见识了这么多好东西还没花钱，而我有些黯然，我一直在想着那件外套。
　　以后妈妈吃过早饭后就会跟我说出去转转，也不强拉着我陪她。但是她每天中午会很晚回来，回来后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我想也许是她和那些老太太说不到一块儿吧。
　　我跟她说准备让她和爸爸都过来，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让爸爸在这儿做生意。她却说自己老了，没本事，来了靠什么吃饭呀。我说五十来岁的人能说老吗？那么多下岗妇女再就业的呢，多少地方招人呀。她眼前一亮，说什么地方招人，你跟我说，我去。我立即迟疑了，我说的那些是护工，都是些伺候人的活儿，我不愿意让她这么辛苦，这么伤神。
　　我不说了，她不依不饶，就知道你是说说而已，哪有人要我呀！这几天我跑过多少地方，咱这小区门口的那个汽车车座店我都去了，贴着招工启事的那个，人家要45岁以下的。我大吃一惊，妈，你去应聘啦？你认识那招聘的字？她一脸羞涩加得意，我上过小学二年级，咋不认字呢？你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我踩缝纫机做出来的，缝个车座有啥难的？就是人家不要我这年龄大的。
　　我说妈妈你怎么想起来去找工作啊？
　　我不是想在你这儿多待几天吗？自己能挣钱了就不吃你的了。
　　我没说什么，她性格倔犟，无论怎么样都不舍得花我的钱，即使我生气说她一顿，她也不愿意拿我给她放在餐桌上的家用。
　　菜的样式越来越少了，老公并没有抱怨，而我开始不愿意吃了。我想带着她去外面吃，刚好老公出差，我说妈，咱们在家吃做的还不够剩的呢，人少，咱们出去吃吧。她犹豫再三，还是跟着我一起去了。每进一个饭店，当我拿起菜单问她吃什么菜时，她开始惶惑起来，然后就推说不喜欢这个饭店或者不想吃什么，然后拉起我就走，让一脸鄙夷的服务员看着我们狼狈地离开。到了第三家，她又说不饿，让我自己点菜吃。一出饭店，我愤怒地大吼，你再这样，我再也不带你出来吃饭啦！丢人不丢人！她怯怯地看着我，眼睛似乎有泪在慢慢地凝起来，我心又一下软了。她说：我确实是不喜欢吃这样的饭，我喜欢吃软乎乎的自己做的面条。你现在是咋啦，会吼妈妈了？我不说话了，心里开始后悔。旁边小巷里有家小饭摊，有三三两两的民工在那里吃午饭。她拉着我的手走过去，说我要那个两元的面条。一碗面条下肚，她鼻尖上冒汗，说这多好，说着把钱付了，我急忙掏钱已经来不及了。
　　晚上我睡醒去厕所，走过她房间门口，听到她在自言自语：不是过去了，孩子长大啦。都快有外孙了还不老吗？你光想着啥都帮，你能帮啥？没本事还挣不着钱，成个老废物了！你要是花小孩的钱，那算什么呀？那不是完全老了？那还是孩子的妈吗？
　　我不敢说什么，怕引起她的伤感和不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忍着便意，又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一次起来去厕所。
　　第二天，妈妈做好饭后就失踪了，我开始以为她下楼去玩，并没有在意，但是到了中午她还没有回来，我害怕了。她身体不好老是眩晕，还经常迷路，也没带手机，找都没地方找去。我在小区的周围和菜市场里面转来转去，就是看不到她。到了下午三点多，我急得快疯了，又因为走来走去累得肚子开始强烈地痛起来。我想打电话问爸爸她是不是回家了，又不敢让爸爸担心。就给老公打电话，他也吓一跳，让我在家等着他，准备回来陪我一起找。我刚到家一会儿，妈妈就进来了，我一颗心顿时放下来了，很愤怒地向她吼：你去哪儿了？我都急死了！你不看几点了？为什么不打电话说一声？她一惊，说没注意几点呀，去逛了商店。又要把手里的东西给我看，说是给我买的衣服，让我试试。
　　我肚子很痛，又气，一下子把手提袋推到一边去了，说你又不是小孩，怎么不知道打个电话说一声啊！你老让人为你担心。你回家去吧，省得天天害怕把你丢了。
　　她像不认识我似的瞪着我，似乎过了整整一年那么久，然后扭脸回她房间了。转眼之间，提着包就出来，跟我说：“走就走，我来这儿没花你的钱，也不该受你的气，我给你买衣服去了，回来找不着路，怕你操心去接我，问了一圈才回来，我是你妈，你不该吵我！反正我的钱也花完了，我也该回家了！”我目瞪口呆地看她流着眼泪拉开门走出去，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我惊醒过来，捂着肚子追出来，她已经下了楼梯。我手按着肚子在后面追，而她越走越快，走到公交站牌下，刚好一辆公交车过来，她立即上了车。她从车窗里探出头，哭着跟我说：你得保重身体啊，多吃饭。一车人刷的一下眼睛都盯过来。然后车开走了。
　　我慢慢地坐到了地上，肚子很痛，而心中感觉更痛。有车在我身旁停下了，老公的声音急急地传过来，咱妈呢？你怎么了？我没说什么，从衣袋里轻轻地抽出手机给爸爸打电话：爸，妈妈回家了。
　　回家后我看到了那件我很喜欢的衣服，原来妈妈是买它去了。那件衣服我一直没有穿，因为我觉得穿着会心酸。
　　肚子越来越大了，我的行动越来越艰难，一向不爱逛街的我却开始乐此不疲地逛起婴儿用品店，一件一件地看那些小衣服小鞋子，想象着孩子穿上它的样子。在家里我强烈要求老公给孩子买一个很贵但很漂亮的小床，他立即认为那种床好看但用不久。我愤怒了，我说我想把最好的给孩子。说完这句话，我立即想起了妈妈，她也是这样，她想把最好的我想要的都给我。如果我的孩子像我这样对待自己的妈妈，我会是什么样？
　　老公后来问过我，怎么这一段不见你给妈妈打电话了，也不见她打来，我说无话可说。我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怎么来表达自己的歉疚和对她的爱。即使心里很后悔，很想她，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去说。
　　怀孕七个月时我们公司改制了，而我得知时已成为将要下岗中的一员。我不仅愤怒而且委屈，从领导办公室出来，我浑浑噩噩地回家了，跟谁说呢？老公一定说你放心吧，我还养不了你？在家带孩子多好，而朋友们也会这样说。但是我对工作的热爱和所付出的心血呢？这些将成为一场空了，我又怎么说出来呢？我静静地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似一只已经死去了的孤鸟。但是生理上的反应又让我起来了，去了厕所后我又很久很久地坐在马桶上，眼珠都不错地盯着眼前的一个物体。盯了很久，我忽然记起那是妈妈怕我摔倒给我买的防滑垫，老公嫌打扫卫生碍事就卷起来挂到了墙上。眼睛一热，眼前就看不清楚了，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流泪了。
　　我拿起电话开始拨号，我要给妈妈打电话，因为电话线那边虽然是担心的话语，絮絮的埋怨，但是却极其细致而关切。线那边是我的亲人，会理解我的所有委屈和不安，不管怎么样，我以后不会让这条线时断时续，因为我已经成为另一条线的另外一端，我终于明白了作为另一端无尽的牵挂和屡屡的委屈及伤痛。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