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2年8月,清政府颁布《钦定学堂章程》,其中规定将音乐列为学堂课程之一,从而拉开了中国现代音乐教育的序幕。1902年沈心工创作《男儿第一志气高》,是我国第一首学堂乐歌,1904年沈心工编写出版《学校唱歌集》初集,此后《国民唱歌集》《教育唱歌集》等各种唱歌集相继出现,学堂乐歌蓬勃地发展起来,引领整个中国音乐走入现代化的进程。从创作上看,早期的学堂乐歌多数采用欧、日曲调,配以中文原创歌词,是对西方现代音乐的直接学习和接受,是中国音乐从传统跨向现代的过渡阶段中所出现的必然现象。1904年由杨度作词、沈心工作曲的《黄河》问世,这是第一首由中国人自己作曲的学堂乐歌,也是中国现代音乐史上的第一首“自度曲”,由此标志着中国音乐人走上了独立创作现代歌曲词曲的道路。
学堂乐歌有特定的读者指向和思想内容,有明确的美育和教化功能,题材包括励志敬业、科普知识、学校生活等等,明显针对校园生活及学生的品德教育,是中国最早的校园歌曲。当然,学堂乐歌的流传范围决不仅仅局限于学堂之内,由于其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和艺术特色,这些歌曲在当时整个社会上广泛传唱,特别是在青、少年中成为最流行的声音,且其中许多曲调本就改编自外国流行歌曲。学堂乐歌开创了中国现代音乐,同时也可以说是现代流行音乐的滥觞。中国的校园歌曲从一开始就和流行歌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学堂乐歌开始渐渐走向没落。政局动荡,战火蔓延,爱国抗战成为社会的主旋律,而音乐上,以爱国为主题的群众歌曲和以爱情为主要题材的流行歌曲各行其是地发展流传。前者成为主流后者则受到颇多非议(有艺术上的批评,也有道德上的指责)。此时的校园歌曲融合于大时代之中,多以或慷慨或悲愤的调子呼吁学生奋起抗敌。基本与群众歌曲同流,流行音乐也并非全然地风花雪月。多有描写民众悲惨生活、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三者之间并非永远地泾渭分明:以1934年《桃花劫》为例,聂耳作曲的《毕业歌》从歌词内容上来看,完全是校园歌曲,但其实质上又是流行的电影歌曲,同时也是符合民族自救精神的群众歌曲。总体来说,学堂乐歌的高潮过去之后,在解放之前,校园歌曲并没有作为独立的一个歌曲门类推出很多优秀作品,而更多地消融在群众歌曲的大潮之中。
从解放后到70年代,中国大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流行歌曲,校园歌曲在五十年代则经历了一次高潮,出现了《劳动最光荣》《让我们荡起双桨》《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等脍炙人口的歌曲,但这一时期的校园歌曲基本上局限于“少儿歌曲”,多为高中以下中小学生所作,呈现接受主体低龄化倾向,很少有表达年轻人心声的真正属于青年的校园歌曲。
校园歌曲再次全面复兴是从海峡彼岸席卷而来的风潮,70年代的台湾音乐充斥着日本和西方的翻译歌曲,以及旧上海“时代曲”风格的歌曲,不论是在音乐旋律上,还是题材上都不能满足广大青年学生的要求,他们希望摆脱日本殖民地色彩的音乐,“唱自己的歌”。1975年6月6日杨弦等人在台北举办了中国现代民歌发布会,这次演唱会标志着台湾校园民歌运动的开始。台湾音乐人以校园歌曲为舞台、以“现代民歌”为主要形式重振本土音乐,由此促进了台湾流行乐坛的全面发展。台湾校园歌曲并不单纯地以“校园”为指归,而是自动承担起了扭转流行乐坛风尚的责任。商业力量从一开始就介入与推动了这次运动:1977—1980年的四届“金韵奖”民歌大赛就是由台湾新格唱片公司举办,在这次大赛上涌现了一大批校园民谣的创作者和演唱者,这些音乐人在此后很长时间内成为台湾流行乐坛及唱片制作业的支柱和干将,其中包括齐豫、郑怡、包美圣、杨芳仪等歌手,及侯德健、施孝荣、李泰祥等创作人员,使得一大批知识青年进入了流行音乐的领域。台湾校园歌曲的这次高潮是整个台湾流行音乐发展史上的一次复兴,它以清新诚挚的风貌带领台湾大众音乐摆脱殖民地文化阴影,也突破了台湾流行乐长期以来三四十年代时代曲风格独霸天下的局面,同时提升了创作队伍本身的文化素质。
简单清新、优美上口、真诚朴实是校园歌曲的整体特色,台湾校园歌曲又在不同阶段呈现各自的特点,既有清澈简单的《赤足走在田埂上》《蜗牛与黄鹂鸟》,如儿歌般朗朗上口而朴实无华;又有《光阴的故事》《童年》对逝去时光的怀念;也有《亚细亚的孤儿》《之乎者也》等充满反思和批判精神的作品。至此,台湾校园民谣成为流行歌曲发展中一支特定的力量。
随着大陆政治气候的改变,台湾的流行歌曲以半公开的方式流入内地,很长一段时间内完全占领了大陆的流行音乐市场。一开始充斥市场的就是以邓丽君为代表的流行歌曲,这些浅吟低唱的歌曲正是三四十年代时代曲的延续。台湾校园歌曲本身是对这一流行歌曲传统风格的反叛,相应地,它也促进了大陆流行歌曲审美风尚的转变,促进了流行歌曲多样化的进程。1979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了名为《台湾青年演唱的歌曲》的专题节目,其中有叶佳修《乡间的小路》《赤足走在田埂上》,包美圣《风筝》《小茉莉》等作品。当时大陆音乐界对流行歌曲的偏见并未消除,邓丽君等人的歌曲虽然已经广为传唱,但并未经过公开正式的官方认可。校园歌曲是大陆正式接受台湾歌曲的开始,大概也是因为它有利于消除邓氏音乐消极影响的原因。
1982年,“金韵奖”停办,台湾校园民歌的高潮退落,但这些作品在大陆则方兴未艾,对大陆流行音乐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既锻炼了流行歌手,也影响了流行歌曲的创作。但却并未立即带动内地校园歌曲的兴盛,只是出现了《清晨我们踏上小道》(韩先杰词、谷建芬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张枚同词、谷建芬曲)等为数不多的几首作品。
1986年,是大陆流行音乐自四十年代断裂后重续的年份,《让世界充满爱》和《一无所有》两首不同风格的歌曲宣告了流行歌曲的全面复兴。
其中以《一无所有》为代表的摇滚乐直接影响了校园歌曲的创作。摇滚乐本是一种独立的现代音乐门类,但在中国它的接受主体基本上由大学生组成。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现代化”已经成为一个时髦的名词,尽管大多数人从没真正搞明白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它却已经实实在在地对现实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尤其是青年一代,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不仅和父辈完全不同,甚至连自己都难以明确。摇滚就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中国,用情绪化的“吼”声唱出了他们的迷茫和无奈,并由此得到了大学生群体的追捧。在崔健为代表的摇滚乐中,体现着个人主义与社会责任感的纠缠。在新一代的青年身上,既有觉醒了的个人意识,重视自由与个性;同时又存在着对社会现实的高度关注和强烈责任感,体现出一定的批判意识和人文反思。广大在校青年的心理状态和精神指向,和台湾校园民歌中的“大时代使命感”异曲同工,充满了对社会、历史、时代、个人的敏锐感受。
在台湾校园歌曲、大陆原创流行歌曲及崔健摇滚乐的多方影响之下,大陆校园歌曲终于在1994年走上了它的顶峰。以大地唱片公司出版的《校园民谣1》为标志,这张专辑收录的作品全部是在校学生的原创歌曲,旋律简单,曲风清纯,歌词朴素。《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等作品获得全国多项流行音乐奖项。校园民谣已经完全成为流行音乐的一个组成部分,成为一种不同于“少儿歌曲”的以高校学生为主要受众的校园歌曲,有自己固定的青年消费者群体,并利用一定的商业包装和营销手段。这批校园歌手的整体亮相本身就是大地唱片公司一次精心策划的举动,是对市场需求进行分析后的一次成功运作。
校园歌曲的流行化、商品化并非罪恶,就像商品经济本身并非罪恶一样;校园歌曲跻身流行歌曲之列也并非意味着自我个性的丧失。事实上,正因为还保持着鲜明的特点,校园歌曲才得以保存自己原本的名称成为流行音乐的一个门类,成为流行歌曲多元化进程中的一支重要力量。正如当代校园歌曲主要创作人高晓松所言:“只要有校园存在,校园歌曲就不会消失。因为校园里有两种思潮是会必然存在的,那就是‘风花雪月’和‘愤世嫉俗’,而音乐正是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其次,‘诚意音乐’永远比‘技术音乐’有更广泛的市场,而校园歌曲正属于‘诚意音乐’。”所谓“风花雪月”就是吟咏爱情的作品,而这正是流行音乐最主要的题材,但爱情本身就是多样的,校园爱情本着其真挚、单纯、朦胧的表现方式,区别于其他流行音乐中的爱情故事和爱情感受。90年代校园民谣中最为著名也是公认的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同桌的你》就是一首描写“风花雪月”的歌曲,它的流行正说明了这样一种隐约的、朦胧的情爱暗合着大多数人对自己学生时代的回忆中最美好的一幕。而“愤世嫉俗”则是延续摇滚乐中的批判意识和人文意识,体现着青年对社会、对历史、对自身的多方面思考和认识,是流行歌曲中间最值得珍重的一种品质。校园歌曲的批判性、创造性也决定了它能够成为推动流行音乐总体审美风尚发展演变的重要力量;此外年轻人创新向上、追求个性和自我价值的体现,加之高校学生的文化内涵和文学素养,也使得校园歌曲更多地具备原创能力和求变精神。在这种情况下,唱片公司和媒体对这一充满创造力的群体的关注也就无可厚非。另一方面,创作者借助媒体和商业操作使作品得以更广泛的流传,也能够通过资金的支持获取更好的创作环境和创作条件。
当校园歌曲进入流行歌曲的商品操作过程中时,它必然会放弃和丧失某些品性。所以当代的校园歌曲早已不再是捧着一把吉他在学校草地上的自我吟唱,我们听到的多是在高科技录音棚里加工过的声音。但更重要的是它还是必须保持它在内容上和精神上最基本的特征,是学子表达心声、非学子回忆校园经历的媒介,惟其如此,它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才能有更广阔的发展前景。校园歌曲被流行歌曲“招降”并非坏事,它只是丰富了流行歌曲的多样化,同时也促进了校园歌曲本身的流传、发展。
综上所述,现代校园歌曲从其诞生开始就与流行歌曲有着血缘关系,学堂乐歌带领中国早期音乐人走向现代化,从而促使流行音乐的诞生及其风格的最初确立。它的再次兴盛已在全新的社会、经济背景之下,因此随着市场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和流行音乐本身的多样化,校园歌曲渐渐正式成为流行歌曲的一分子,也以其自身的创新意识成为推动流行歌曲发展的重要力量,而校园歌曲的特定创作人群又促使它保持着一定的人文品质和文化内涵,使流行歌曲在内容和精神上都得以提升和扩展。社会在发展,校园本身在变化,学生群体的精神关注和情感表达方式也在变化,校园歌曲必然要随之变化,才能保持永久的活力和生命力,才能在每个时代留下学生们自己的声音和故事,这其实也正是“流行”的必备因素。
王丽慧 复旦大学中国文学专业研究生
(责任编辑 金兆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