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躬崇实 穷神知化

2007-12-29 00:00:00孙星群
人民音乐 2007年3期


  
  吕骥(1909年4月23日—2002年1月5日)是世纪音乐家,因为他经历了几乎整个20世纪,他的创作、研究、教学、组织等音乐活动也都直接地影响着我国20世纪的音乐事业,在我国现代、当代音乐史上占有重要的一页。作曲家吕骥的创作丰硕,合唱《凤凰涅槃》《抗日军政大学校歌》(今已成为全军院校校歌)等许多作品为一代之杰作。同时,作为音乐界领导的吕老对我国的音乐创作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始终把音乐创作放在首要的位置上,以最大的精力推动、提高我国的音乐创作;音乐理论家吕骥从20世纪30年代《论国防音乐》到90年代《〈乐记〉理论探新》 ,发表了大量的论著、论文与评论文章,始终把对音乐理论研究放在推动、发展我国音乐事业的指导位置上,对我国音乐事业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作用;民族音乐学家吕骥在1938年于延安主持成立的中国民间音乐研究会,开创了我国当代民族音乐学的先河,推动了我国民族音乐学的发展,60年代五大“集成”编撰的发起与领导,又把我国民族音乐学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音乐教育家吕骥从1937年10月到延安,在抗日军政大学和陕北公学工作,并参加延安鲁艺的筹建,在1938—1945七年间担任鲁艺的音乐系主任、教务主任及副院长,以后又担任华北联大、东北鲁艺的副院长、院长,1949—1957年从筹建中央音乐学院到担任副院长,吕老都以最大的精力倾心于音乐教育,为我国音乐事业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音乐人才;吕老与世界音乐的关系甚为密切,他在《中国民间音乐研究提纲》中说:“要了解今天中国民间音乐的面貌,……还必须研究与它有密切联系的各民族的民间音乐,特别是与蒙古、朝鲜、日本、印度、越南、缅甸、泰国、柬埔寨以及南洋、中亚细亚诸民族的民间音乐的关系及其相互的影响”。再如他为支援西班牙人民反对佛朗哥法西斯统治而创作的《保卫马德里》已被译成西班牙文、英文、德文传播海外,他在推动中国与世界各国人民音乐文化的交流中做出了贡献,1985年当选为国际音乐理事会荣誉会员。吕骥同志的一生可谓反躬崇实 ,穷神知化,讲学授艺,著书立说,组织领导,培养人才,他在20世纪我国音乐事业上的建树与功绩,赫赫明明,宣著盛大。吕骥同志的音乐思想,许多学者已作了诸多宏观的探究,本文仅把1985年至1994年间吕老给笔者的10封长信对笔者在研究上所作的指导作一略述,从另一个角度探究吕骥同志的音乐思想。
  
  重视人才 培植来者
  
  
  笔者认识吕骥同志是在1979年中国音协在广州召开的全国第一次音乐理论工作座谈会上,那年吕骥同志刚刚步入花甲之年,但仍精采流瞻,刚健不衰,我随身带去了一篇《“花儿”修辞技巧及其与汉文化的交流》的文稿 ,本想这不是音乐方面的论稿,吕老不一定看,但他在会议的中间细读了拙稿,并给予了指导。1980年我把10多年积累与思考撰成的《西夏音乐试探》一文寄给吕老,然后借着调回福建工作路过北京的机会去拜访吕骥同志,那几天他刚访日归来,在繁忙的工作中,在书房里与笔者交谈了一个多小时,对西夏音乐这个课题的研究给予了热情的支持与鼓励。今天想来仍有春风拂面、温馨欣慰之感。
  自此以后,我在西夏音乐、福建南音、《乐记》与《诗学》比较等三个课题的探究中,都把重要的论稿寄给吕老,吕老总是不厌其烦地认真审读,每次都热情而耐心地给我写上二三页或三四页的长信以指导,使我得以成长。比如1990年我把《音乐美学之始祖〈乐记〉与〈诗学〉》书稿寄给吕老,当时他已是耄耋之年的老者,自己又在撰写《〈乐记〉理论探新》一书,但他仍审读了全部书稿,并于1991年1月25日写了4页的长信给予指导,还极为谦逊地表示道歉,他在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首先要向你抱歉,大作收到时正是我搬家前后,书籍错乱,亟待整理,你的大作也包括在内,所以久被搁下,未及阅读。之后,又因赶写《乐记》的第三篇研究论文,未能抽时间阅读其他论著。直到最近,论文基本完成,才找出你寄来的大作,抽时间分段拜读,前后读你的大作延后了约一年时间,实在不能原谅!
  对笔者几部书稿的出版,吕老都给予了多方的帮助与关注,亲自向有关出版社推荐、联系,他在1993年6月3日的信中说:
   收到你的大作手稿,不几天即遇到音乐出版社的同志,请他代问三编的负责同志,有无可能出版你的大作,可至今无消息。
  上次收到你的几篇关于西夏音乐论文时,我也托民委文化司同志请代向民族出版社的负责同志问询能否出版你的大作。
  
   吕老对晚学的关心、支持,不仅仅是对笔者一人,受他惠泽的何止百千;吕老热忱地关心、支持、培养人才,一在于他是一位教育家,几十年如一日的重视人才;二更在于他几十年来处于中国音乐界的领导岗位上,他以高瞻远瞩的眼光,把重视人才、培植来者放在了发展中国音乐事业的战略位置上。
  
  自由讨论 百家争鸣
  
   吕老为人诚挚可亲,每次拜访吕老后,他都亲自送到门口;吕老夫人关立人先生也都怕我不认识路,每次都送到地铁站口,真是长者的至爱。
   在学术上,他追寻真理,平等探究。1993年6月3日他惠赠笔者一本他的大作《〈乐记〉理论探新》,在扉页上写着:“请多多批评!”笔者写了一篇书评《探新的〈乐记〉研究》,吕老读后于1994年7月9日来信说:
   大作倾向于介绍,评论则不甚明显,至于还存在哪些不足和不甚完善之处,则完全没有提到。我估计可能写得匆忙,再加客气,因此就都没有涉及。我热诚地希望你多提一些意见,学术上应该允许自由讨论,发表不同意见,这样才能活跃起来,起到百家争鸣。
   收到信后我在拙文中加强了评论,最后提一条意见,认为《乐记》是以社会哲学为基础,而不是吕老大著所云“以自然哲学为基础的礼乐观念”的论著。事后我思索着我的观点是否也有绝对之处,不想发表这段意见,吕骥同志于1994年9月14日来信说:
   有一点不同意见,不问大小如何,都没有什么问题。相反,如果你说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倒会奇怪,你真的一点意见也没有么?大概是因为照顾到我的面子,所以一点问题也不提。其实问题是有的,只是不提罢了。这样,研究就无法展开了。显然,这反倒不好。以不好为好,不免不真实。
  
   “以不好为好”,就“不真实”了。这话说得多好,表现学者吕骥“穷神知化”、求知、求真、求实的精神。其实,笔者在这个问题上有过与吕老相雷同的观点,只是在程度上有所区别,也认为“我国先秦的音乐美学思想已超脱意识形态,跃出社会科学的范畴,达到与自然科学相结合的境地”,这个认识在发表于上海音乐学院《音乐艺术》1992年第3期第34页的拙文《礼乐中和说与中道和谐说》(后收入拙著《音乐美学之始祖〈乐记〉与〈诗学〉》第184页)中是这样说的:“据报道在曾侯乙墓中和编钟一起出土的有二十八宿天相图。二十八宿是我国天文学家为了观察天象及日、月、星在天空中的运行,选取了二十八个星宿作为观测时的标志,又平均分为四组,称四象。二十八宿及四象的记载最早见于战国初期,形成这个观念的年代要更早。楚人把二十八宿天相图和编钟一起当陪葬品,这说明我国于春秋战国时期可能已把天体的运行、四季的周转,与音乐的和谐相联系,已认识到宇宙的和谐包涵着宇宙的运行法则。如果这个推论成立的话,那么,我国先秦的音乐思想已超脱于意识形态,跃出社会科学的范畴,达到与自然科学相结合的境地,从社会哲学与自然哲学相结合的高度来认识音乐的诸多属性”。不论是作为比笔者年长30岁的长辈,还是作为音乐界的领导,吕老在学术上能这样的平等,一而再之地征求意见,严于律己、反躬崇实地推行百家争鸣的方针,实在有着宽博而无私的胸怀!
  
  
  全面辩证发展的乐观
  
   吕骥同志音乐学的观点是全面的,辩证的,发展的,他既注重音乐是感情艺术,音乐学要研究音乐本体;又强调音乐学研究要与生活、与社会结合,形态学研究要结合美学,形态学是发展的,这种学术观点在今天仍不失其指导意义。现分述于下。
  
  1. 音乐学要研究音乐本体
   笔者于1986年3月写成《福建南音曲体结构》“指”“谱”“曲”三篇论稿,之后,把其中的《福建南音曲体结构•指》篇寄给吕骥同志,吕老于1987年1月30日写了一封5页的长信给我以指教,他在信中提出:
   因为决定音乐形构由散——散,中间的慢和快,这完全是感情发展的规律的反映,这只要对作品所反映的感情作深入的分析,就会发现人的感情通过大型艺术来反映比较普遍的规律是由散—慢—快—散。不仅中国如此,国外也如此。唯一不同,可能是最后的慢或散,国内较多,欧洲较少,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如钢琴曲《邀舞》、《图画展览会》也有近似的地方。有些《变奏曲》也是如此。至于歌剧某些片断、场景是否如此,还可具体分析。
   总之我赞成你写这部分,不过希望你把基础放在对作品的感情的具体分析上。
   上述这个问题,我未曾进行系统研究,这只是一时所想起的,可能不准确,仅供你参考。
   吕骥同志在信中说了三点,一是音乐是感情艺术,是感情的反映,音乐形构“是感情发展规律的反映”,因此,我们“要对作品所反映的感情作深入的分析”,这样才能“发现人的感情通过大型艺术来反映比较普遍的规律是由散—慢—快—散”,才能深刻理解音乐各种结构所蕴涵的意义。二是研究作品、研究作品的结构,要“把基础放在对作品的感情的具体分析上”,由于作品的感情、思想是通过音乐的各种形态表达出来的,因此,研究音乐本体,研究音乐本体所依托的具体形态就是十分必要的。这也是音乐界长期以来一直讨论的内容与形式、生活与技巧的问题,充分认识技巧是表达感情、是完善一部精品的重要手段,不可忽视的手段。说明作为音乐界领导的吕骥同志是重视音乐技巧的学习的。三是坚持音乐作为意识形态的感情艺术是社会生活在人们头脑中反映的产物,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正如列宁所说艺术是“客观世界的主观映象” ,这与一时间里有人主张音乐艺术是“内在宇宙”与“外在宇宙”的统一的观点是针锋相对的。吕骥同志认为这种观点看起来“似乎很新颖,似乎是唯物主义的,但是站不住的,缺乏科学的基础”。以“外在宇宙”来类比,“那只能是客观唯心论的方法”。
  
   2. 音乐学要结合社会生活
   1990年笔者把《音乐美学之始祖〈乐记〉与〈诗学〉》书稿寄给吕骥同志,吕老在耄耋之年审读了全部书稿,十分难为了他老人家,今天想起仍惴惴不安,吕老在1993年4月22日给我写来了关于此书的第二封信,信中指导说:
   我只是希望以后,你还会写些古人(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是在什么生活条件下提出这些不同的原则的,同时,在艺术实践中具有何等意义。如果能将理论思维与实践活动联系起来,就会显得更加丰富生动,不知你以为何如?
   重视理论的实践性,重视理论思维与实践活动的联系,重视音乐与历史、与社会、与生活的结合,这是吕老一以贯之的治学原则,他在1941年写的《中国民间音乐研究提纲》中就提出要研究“民间音乐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及其对于人民思想感情的影响”。他这样指导晚学,也这样反躬律己。20世纪70年代粉碎“四人帮”后,他于1977年3月5日亲自率领一个小组赴晋、陕、豫、甘等地进行实地文物考察。在山西考察时,他亲自敲击编钟的每一个部位,发现同一个钟体竟能发出两个不同音高的乐音来,构成一个小三度或一个大三度音程,由此,考察小组提出我国先秦编钟的“双音说”,这个“双音说”后来为1978年湖北隋州擂鼓墩墓出土编钟的测音与铭文解读令人信服地得到了证实,为我国的律学史研究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发现。在这次实地考察中,考察小组还对各地的几种陶埙进行了研究,探索了我国氏族社会和奴隶社会音乐文化的发展情况,同时提出了我国的音阶观念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后期的观点。从而在理论研究与社会调查、社会实践、艺术实践、社会生活的关系中,在理论与历史、与社会、与生活的关系中,为我们树立了榜样,因此,吕老要求我探索“古
  
  人是在什么生活条件下提出这些不同的(美学)原则的”,这些美学原则“在艺术实践中具有何等意义”的两个问题,也就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与实践意义。
   这里笔者还要再谈谈1980年10月吕骥同志审读拙论《西夏 音乐试探》时的指导谈话。
   由于西夏党项羌已成为我国的一个古代消亡民族,西夏统治西北,占据当时中国版图的18个州,因此是宋断代史的重要组成部分,1227年西夏被蒙古主成吉思汗灭国后,党项羌同化于蒙、汉、藏民族,今天已难于确定它的遗民。西夏国的文物资料被成吉思汗毁灭殆尽,难以成史,致使《二十五史》中未见有西夏史,因此,西夏史、西夏音乐资料就极为珍贵,有一点发现,历史学界都会引颈而注视之。笔者在宁夏文联工作22年,根据所得的史料,写成8000多字的《西夏音乐试探》论稿,吕老十分珍惜与高兴。他当时的指导意见归纳起来有以下两点:
   一是本文写的还只是西夏的宫廷音乐部分,要加强民间、民俗音乐部分;二是在音乐史料极为缺乏的情况下,可从文学、诗歌、舞蹈、美术等其他姐妹艺术中去搜寻有关反映音乐的材料。尽管拙论已借鉴西夏党项羌诗歌予以探究,但吕老的指导开拓了我的眼界,使我在对消亡民族音乐史的研究中树立起全面的、有机的、辩证的思维方式,立足于音乐,把史学、哲学、美学、语言学、社会学、民俗学、文学、宗教学、人口迁播史、文字学等学科中凡与西夏音乐有关的问题都加以综合思考,作为西夏音乐研究可资参考与思索的材料,不断地推动、拓展我的西夏音乐研究,以致1998年完成出版了《西夏辽金音乐史稿》一书。
  
  3. 形态学研究要结合美学
   吕骥同志在指导拙论《福建南音曲体结构•指》时于1987年1月30日写的信中说:
   对第三部分总的来说我是认为必要,因为当前研究形式结构的论文很少从美学方面进行探索,这样对形式理解不可能深,只是就事论事,或者只是表面的分析,只有从美学观进行分析,才能使人了解形式结构的内在意义。
  
   吕骥同志肯定拙文第三部分“‘散—慢—中—快—散’结构的哲学基础与美学意义”从哲学与美学的角度,对第一部分“‘指’的结构与南北套之异同”、与第二部分“‘指’的结构形式” 所作的概括与分析。认为“当前研究形式结构的论文很少从美学方面进行探索,这样对形式的理解不可能深 ,只是就事论事,或者只是表面的分析”,希望我们“从美学观进行分析”,这样“才能使人了解形式结构的内在意义”。
   笔者多次在学术会上与个别交谈中听到吕老的这个指导意见,吕老的这个观点也早在1941年秋所撰写的《中国民间音乐研究提纲》中就提出了,他说的全文是:
   民间音乐是各族人民表现他们自己的生活、思想、感情的艺术形式,所以要了解民间音乐,必须首先研究劳动人民的生活、思想、感情。仅仅着眼于民间音乐的形式(此处所指的形式是广义的,如音阶、调式、节奏式样、乐曲组织等)与技术性的研究,并不能深刻了解民间音乐,只有从民间音乐的内容(即人民的生活、思想、感情以及表现这些内容的音乐语言)出发,才能真正了解民间音乐这些形式与技术在他们生活中具有什么意义(包括美学意义在内)。
   从民间音乐中所见到的人民的审美观点。
   研究中国民间音乐的形式问题与技术问题,不能局限于曲调与曲体的分析,更应当注意演唱、演奏技术上的研究,......特别应该注意民间音乐在人民生活中的演出情形。
   吕骥同志要求音乐形态学的研究要与美学、与史学、与社会、与生活、与语言、与演唱等诸多因素结合起来研究,是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与方法论。今天,孤立的观点、形而上学的观点在我们的研究中不能说已经销声匿迹,因而它的现实意义与指导意义就不言而喻了。
  
   4.音乐形态学是发展的
   音乐形态学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不能固化,不能滞步,这就是事与时并,与时迁移、应物而变的观点。吕老1987年1月30日写的《福建南音曲体结构•指》的指导信中用一页的篇幅谈了“过去时代,有人根据感情的发展和变化而选定不同曲牌相联接”,今天“生活发展了,感情不同,程式也可改变,规律也可以突破”的观点,他掷地有声地提出“只有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才是不可动摇的真理”后,教诲笔者说:过去时代,有人是根据感情的发展和变化而选定不同曲牌相联接,有许多人则只是根据规定的程式办事所以成功的程度不等。今天生活发展了,我们不需要按过去的程式创作,因而过去的曲式只能供参考,情不同,程式也可改变,必要时甚至连“散—慢—中—快—散”的规律也可以突破。所以列宁说:“规律是狭隘的”。只有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才是不可动摇的真理。也就是列宁所说的“具体事物,具体分析”不知你以为如何?
   这种发展的观点、超前的观点是极为重要的。研究,是总结、归纳前人的实践成果,它要有预见性、超前性,这是好的理论成果必备的可贵之处,正如《战国策》“赵”二所云:“智者见于未萌”。发展与前瞻的能力,赋研究以不断发现新成果;预见与超前的思维,赋研究对实践的现实引导。上述一切,吕骥同志强调都要建立在音乐的首要特性“感情”上,“感情不同,程式也可改变,必要时甚至连‘散—慢—中—快—散’的规律也可以突破的”。这无疑是十分正确的。
  
  孙星群 福建省艺术研究所研究员
  
  (注: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吕骥子女提供)
  
  (责任编辑 金兆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