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舒 严冬雪
从记者的正面接触可以看出,“刘太医”并非一个很高明的陷阱设计者
车子径直开到院子中间。两位女士走了出来;右边一个牵着十三四岁的孩子,左边一个穿着黄色羽绒服,双手捧着一个大礼盒。站在院子里等候已久、穿着绿色外套的一个女人迎了上去,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进门。
一个半小时之后,绿色外套女人带着客人们出来,在院门口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四个人一起乘车直奔900米外的天津塘沽区向阳二村工商银行支行。到了工行,女人到个人业务窗口问了些什么,转身摇了摇头。四人转而走向工行对面的邮政储蓄所办理。黄色羽绒服女人掏出身份证,开始填写开户单。拿着刚办好的新卡,她对绿色外套女人说:“看到药我才会往卡里打钱。”尔后四个人上了出租车,开往河北路方向“取药”。
这是12月8日中午记者亲眼看到的一幕——一位患者或其家属登门拜访名满天下的“刘太医”,并与之达成交易的过程(漏掉了诊疗过程)。穿绿底浅花外套的,是“刘太医”的妻子赵秀敏,喜欢别人称呼她“赵姐”。据了解,黄羽绒服女人从新疆克拉玛依赶到塘沽,来找刘太医救命。
不知何种原因所致,黄羽绒服女人不愿意回答记者所提的任何问题,但记者依然从这一过程了解到了一个重要信息: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刘太医”接受患者汇款的银行账户,使用的是患者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
直面“刘太医”
很多人了解到刘弘章始于他创办的“太医网”——该网站专用于宣传自己的家世和所谓的治癌方法。而现在,更多人直接从他出版的三本书——《刘太医谈养生》《病是自家生》《是药三分毒》——中了解其“身世”。
网站和书本为我们描述了“太医后代”刘弘章的一份华丽简历:家族从1475年就开始治疗癌症,“中国惟一的瘤科世医”“金朝时期著名医学家刘完素嫡传后裔”“明朝永乐太医刘纯第24代后裔”“瘤科世医刘凤池的孙子”,等等。然而这一系列身份均已受到媒体质疑。
12月7日上午,借助于来自台湾的患者朋友的身份,记者终于走进了“刘太医”的家——位于天津塘沽区唐山里小区的12栋。要想进刘家,先要过三关。敲门之后,门里的人问清你的来龙去脉。然后,来访者得按照门上贴的纸条,给门那边的人打电话再次介绍自己来意。最后,房门打开,隔着防盗门的铁栅栏,门里的人上下打量你一番,开门,才算过关。
在略显空荡的客厅里,占据了三面墙壁的几幅巨型画框格外抢眼。玻璃框下分别镶着刘弘章的学历和获奖证书、儿子刘的学历及简历、“瘤科世医”刘凤池的照片与简介。里屋是一间书房,刘弘章在书房门口闪了一下,便紧闭了房门。
“知道书里的养正散吗?喝养正散的开胃汤,山楂100克、木香50克、沙参50克、草决明20克,熬了喝水。”刚听完记者的胃胀描述,赵秀敏随口就开出药方。她说,刘家的秘方药只卖给他们的会员。所谓专治肿瘤的控岩散,大陆的价格是一瓶2436元人民币,而国外价是一瓶1218美元。至于用药量,她说:“不是这个人吃一瓶两瓶药就可以了,要终生服药。肿块消失后还要控制它复发。”
跟赵秀敏聊了20多分钟后,她终于同意请刘弘章出来。从书房中出来的刘弘章比相片上要显老很多。头发稀少、零乱,两颊的肉垂下,嘴角也往下吊着,嘴唇乌紫发黑,胡子拉碴,露出花白的须根。刚坐下,刘就点燃一根烟,抽了两口,开始“演讲”:
“我爷爷是蒋介石的侍从医官,国民党少校,文职官员。文化大革命抄家,我们家抄出黄金一卡车,那还只是一部分,大部分都在国外亲戚那呢!但是秘方他抄不走呀,为什么呢?”讲到这里,刘弘章撅撅嘴,摇了摇头,歪歪脑袋,左手戳戳太阳穴,“都在这儿呢!”
“刘家药行在纽约的诊所实行会员制。每个会员交20万美元入会费。纽约诊所是为富人服务的。入会的话还不是说你交20万就行了,还要有介绍人。介绍人的资格很重要。从解放到现在,累积下来,刘家药行大概有1万多大陆会员了,国外有十几万了。”刘弘章称,书中提到的控岩散、养正散、变痊散等秘方,都是由其在斯里兰卡的制药厂生产出来,发送向全世界。
聊到兴起,刘弘章说:“我虽然学了医,但我是个老板,我不完全把精力放在医学里头。我儿子是刘家药行的董事,我是总监。”并称,刘家药行一年的收入才一亿多美元,只占其家族集团的一小部分。
“我们家原来就是美林集团下面的一个子公司,宋美龄一死就分出来了。”“像我们纽约公司,做军火生意……缅甸政府买导弹,给他。反政府的买导弹,也给他。两边互相打,那多挣钱呀,看病挣什么钱呀。我们家族只有少数人看病。”“我们家都一万多口人了。”(注:美林集团(Merrill Lynch),世界最大的证券零售商和投资银行之一,总部位于美国纽约,但与宋美龄毫无关系。)
谈到刘家家族事业、政治、反科学、宗教,刘弘章完全关不住话匣子。一开始蹙眉紧盯着记者的寡言少语,变成了后来的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对于自己在书中、“太医网”上讲得神乎其技的医术,刘只字不提。几次被问到对罹患癌症的病人如何治疗时,刘总是岔开到另一个话题。
时近正午,一根接一根抽烟的刘弘章摁灭了第六枚烟蒂,记者起身告辞。刘弘章最后面无表情地说:“写不写(书)在我,信不信在你。”
邻居眼中的“太医传人”
在唐山里小区院子里,一位老爷子接受记者提问:“请问您知道这儿有个刘太医吗?我们想找他看病。”老爷子看着记者,顿了几秒,微皱着眉吐出两个字:“假的!”
根据邻居们的介绍,2000年,刘弘章带着原配夫人住进了唐山里。搬到新家不到三个月,原配夫人因罹患胃癌去世——“瘤科世家”的传人没能治好自己妻子的肿瘤。后来,刘弘章便娶了第二个女人进门,这个人就是赵秀敏,也是后来患者们所熟知的“赵姐”。赵是塘沽本地人,成为“刘太医”的代诊之前,是塘沽一家运输公司的会计。2000年底,她带着女儿嫁进了刘家。
头两年,这家人还算踏实,到了2002年下半年,赵秀敏便开始经常在院子里说:“联合国来电话了,让我们老刘去联合国开会去。”赵是个大嗓门的女人,这样的话让全院子的邻居们都听了个遍。
刘弘章住在唐山里小区的头两年并没有行医卖药,一家老小好几口人都没工作,刘弘章告诉左邻右舍,自己和儿子享受国务院津贴,足以过得衣食无忧。
从2005年起,刘家开始在家制药。从早晨八九点,一直磨到晚上十点。机器一开,全楼都能听见磨药的机械声,同时还有猪血、猪毛、牛蹄等东西胡乱扔在走廊过道里。加上大量不知名的草药味,整栋楼都弥漫着难以忍受的怪味。“简直上不来气儿了,我们连门都不敢开。”一位邻居说,“我只好问:‘刘太医,您家磨什么呢?太味儿了。他怎么说?‘嘛味儿?嘛味儿?愿意住吗?不愿意住搬走。有他这么样说话的吗?”
记者看到,有刘家的邻居在家门口贴着“本门不是医院,看病一概不知”的字条,“每天都有好几十拨人来找刘弘章看病。大部分时候,他们家明明有人却不愿意开门,患者就来敲我家的门。”邻居们如此解释。
刘弘章于2006年4月出版他的第一本书之后,直到今年夏天,是刘弘章事业的高峰期。12栋的住户们描述:这段时间,老刘家每天要接待好几十拨患者。每天患者们的车子都将院子停得满满当当的。许多人都拎着大盒的礼物来,走的时候拿着他们家的胶囊、或是瓶装的液体。
在家制药产生的噪音、恶臭,终于让刘的邻居们忍无可忍,把他举报到了塘沽区的相关部门。2005年8月,邻居们给卫生局医政科打电话,三周后,医政科来了人,但进刘家门后不久,医政科的人又乐呵呵地出来,手里拿着两本书就走了。刘家的磨药机器照旧轰鸣。
此后,邻居们又将电话打到塘沽区的“区长热线”、卫生局局长、消协、药监局以及当地媒体打电话,但都无果而终。
2007年的夏天过去了。9月14日,《北京青年报》对刘弘章的事情进行了曝光。“自从北青曝光后,院子里没车了,看病的人也少多了,但一天还会有两三拨。”病人少了,刘弘章的医术却更高明了——以往只治癌症的秘方,现在成了治多种病的妙药。“癌呀,生小孩呀,不生小孩呀,什么都治。”一个邻居说。
媒体的曝光令刘弘章的客源大大缩水,现在的刘家尽管拓宽了治病范围,却愈发提高了对来访者的警惕性。“制药点从家里搬到了河北路(塘沽街道名)上。来看病的人都得先去那儿开这个条子。”邻居们告诉记者,“有条子、有钱、穿好的才让你进,一般人、显示不出有钱的根本不让进。”
记者打了个电话试探刘家的语气,自称是专从山东淄博赶来,给家里患食道癌的老人买药,赵秀敏接了电话,甩下一句“不用看了,就等死吧!”便挂断了电话。
“博士”儿子刘
刘弘章的儿子刘,书里介绍的“医学小博士”,有着与刘弘章不相上下的华丽简历:“1977 年出生,明朝太医刘纯的第 25代后裔;是美国国立癌症研究所进修生;是世界自然医学大奖和功勋奖获得者;香港刘家药行董事局董事,北京长城瘤科技术研究院生物研究室副主任副研究员,于2003年5月3日考取了‘联合国医学博士学位。”
然而记者从小区住户口中获悉:刘弘章口中常年留学工作在美国的儿子刘,其实一直与父亲住在同一栋楼里边!
在外人听来,刘是一个有无数光环的留洋博士。但在一位老邻居家中,问起刘的留洋经历时,老爷子起身去书柜里拿出一张压塑的A4纸,“这是他的博士证,老刘给我的。他那个时候呀,儿子找不着对象,这孩子的这个(指指脑袋)有点问题。”原来,刘弘章刚搬进唐山里的时候,最着急的莫过于给儿子找一媳妇,邻里受托帮忙相亲的不在少数。“这个楼上我年纪比较大,他孩子老找不着对象,都快30了。2003年,他带着儿子去北京,4天后,带着‘博士证书回来,送了一份给我,说‘给孩子办了个证。”
这张可以印刷复制送人的证书,便是刘弘章在书里、网站上多次提到的刘于 2003年5月3日考取的“联合国医学博士”学位。给儿子拿到“博士证书”的刘弘章,开始底气十足地给儿子相亲。“但还是很难找到老婆,也不知哪个好心人给介绍了一个河北农村来的打工妹,就这样把事办了。”邻居们告诉记者。现在的刘不仅结了婚,还育有一儿一女,小女儿刚满月。只是邻居极少见他出门,更没有见过他带孩子,平日里都是刘的媳妇带着孩子出门。
在唐山里小区附近一家健身中心的服务台前,记者见到了前来办理健身月卡的刘。他穿着深蓝色的外套,留着中长的头发,梳成分头。细尖的脸,眼神飘忽,几乎一直看着地面,与他博士证书上那个红光满面圆头大耳戴眼镜的年轻人判若两人。记者凑上前与他搭话,说想请他帮忙看病,刘“呃”了一声,想了半天,目光盯在服务台上,小声说:“书是我父亲写的多,我主要是帮忙收集资料。”记者于是提出买药,刘盯着手上的健身卡收据单,说他不管卖药,看病也看得少,还是得找他父亲。记者问:“您不是一直住在国外,在美国工作吗?”刘低头不语,记者继续问,“那你是刚回来吗?”刘抬起头,说:“嗯,嗯……刚回国一段时间。”说完,他的脸变得通红,再次低下头看着地面。
“太医”帽子还能戴多久
2007年12月6日,《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走访了天津市塘沽区卫生局、塘沽区药品监督局。
卫生局医政科的王姓科长说,刘弘章从未在卫生局做过登记,不是通过卫生局审批的医疗机构,也没有职业医师证。几年前药监局就查出了此人,查完后对他进行了处罚,拖走了一些药品。但是仍旧有群众举报。王科长便于今年9月份去了刘家检查。
“最近去看,他的一些诊疗行为、诊疗设备都没有了,所以他好像是涉嫌药品销售。”王科长说,“一般情况他是不给别人看的,为嘛呢?他不是一个医疗机构,只是一个咨询住户。但是那次我去,他把门开了,我带着药监局的同志。接待我们的是他夫人,他最后才出来。他说自己第一是不看病,在家主要是写书;第二是研究秘方。我在他家里没有发现任何诊疗设备,连听诊器都没有。没发现不等于没有,我们不是公安机关,也无权去搜。”
尽管王科长说由于刘弘章没有职业医师证,也从未做过任何登记,对刘的资料、技术完全不了解。然而由于群众们的举报,卫生局对刘所宣传的斯里兰卡、香港的药行、会员入会买药等行为都有所了解。王科长也注意到,在天津书市上,刘弘章的“刘太医养生系列”的书曾一度脱销。
“9月份查的结果是在我们卫生局的管辖范围上,他没有违规行为,整个很隐蔽。来了病人,肯定就是卖那个药,相当于药品销售,应该是药监局的管理范畴。”
记者找到了塘沽药品监督局的一位负责人。
“所谓这个刘太医,他自称是明代太医刘纯的后人……”这位负责人对刘弘章的底细显然十分了解,“当时我们接到了一个浙江的群众举报,因为亲属吃完药后不管用,还花了很多钱。后来我们去查,发现影响面相当广。现在已不是对他处罚的问题,他已经犯罪,是要判刑的。”他从办公室内屋的柜子里拿出一只大号的白塑料瓶,贴着深蓝色标签,上书“变痊散”三个白色大字,一旁还标着“香港刘家药行”等小字样。“他的药很粗糙,都是自己买的白塑料瓶,里面装着他自己灌的胶囊。”
根据这位负责人的介绍,目前这个案子已经移交给公安局,进入了刑事侦察阶段。公安局立案调查,从去年4月开始查得通过邮政汇款款项是80多万元——这是不到一年半的数据。通过邮电局的汇款,已经查到的买药人分别来自辽宁、吉林、黑龙江、青海、内蒙古、西藏、浙江、江苏、上海、广东、广西等24个省市区,基本覆盖了全国。查到汇款金额最高的一个人来自青海,买了三四万块钱的药。
“刘太医”通过利用患者自己的账号给他汇钱的部分则很难通过这种方式查出。
“这个案子有五点特征:一、自己做药,有制售假药行为;二、涉案金额相对较大;三、涉案面广;四、欺骗性大;五、假药的宣传销售通过书籍和网络这种现代的手段,速度快。”这位负责人这样总结他们的调查结果,“上半年我们已经送公安局立案,下一步就看公安部门如何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