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神秘失踪
代文俊就是青山镇办煤矿的一个“煤黑仔”。
2000年3月18日,妻子秦秀梅为他做好早饭喊道:“文俊,起了吧。”劳累了一天的代文俊想到孩子春季开学那笔学杂费,还要买个小猪,硬挣扎着爬了起来。
青山煤矿原属青山镇办煤矿,已有四十年的历史,未改制之前,每月有八百到九百元的收入,年底还有一两千元的奖金。现在落入私人之手,虽然收入和过去差不多,但劳动量却是过去的两倍。
代文俊去矿上了,秦秀梅也上了街,她花二百三十元买了只小猪,又将剩下的二十元为代文俊买了一斤牛肉打了一斤白酒,她要让丈夫吃得好些。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仍不见丈夫归来。她想到丈夫可能是在井下加班,就躺在火塘边的木条椅上睡着了。
秦秀梅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心想,即使是加班也早该回来了,一种不祥之感便涌上心头。
这时,代文俊的弟弟代文龙气喘吁吁地跑来说:
大嫂,我哥昨晚回来了没有?昨天晚上青山煤矿又发生瓦斯爆炸,我哥不会发生意外吧?
秦秀梅听到这一不幸的消息,慌忙向青山煤矿飞奔而去。
来到青山煤矿,秦秀梅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不知哪来的胆量,她掀开盖着三具尸体的草席,一个也不是代文俊,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找到老板熊志亮问:代文俊没事吧?
熊志亮一脸不高兴地反问道:你喜欢代文俊有事吗?有事你可以重新嫁人呀!可惜他昨天没来上班。
昨天没有来上班?秦秀梅大吃一惊!没有来上班,昨天他到哪儿去了?
你只管一个男人都管不住,还来问我,我矿上几百人,我管得住哪一个,来去自由,我知道他哪儿去了?
代文俊没来上班,秦秀梅心中产生疑虑。她想代文俊这么多年来,既不走亲,又不串戚,连城里都没有去过,他会去哪里呢?秦秀梅就在矿上打听昨晚瓦斯爆炸的情况,熊志亮立即叫保安把秦秀梅轰走。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一年、两年、三年又过去了,代文俊仍然没有回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代文俊到底哪儿去了?
苍天有眼
代文俊的失踪,全村的人都认为有点蹊跷,但都解不开这个谜。
凡是青山外出打工的,秦秀梅都通过亲戚朋友去打听,就是没有代文俊的下落。
一天,村里来了一个收猪的人,恰好秦秀梅有一头猪要卖。猪贩子来到秦秀梅家中,无意中就问起秦秀梅家有几个人吃饭,丈夫做什么生意?
秦秀梅说:我丈夫吃了煤炭黑了心,从2000年那次瓦斯爆炸发生后,他就失踪了。
不会吧,既然是瓦斯爆炸,怎么会失踪呢?猪贩子就问,那次瓦斯爆炸死了多少人?
不是失踪是什么?我当时到矿上看了,只死了三个人,可矿上的人说,井下的人全刨出来了。
猪贩子想了想说:不可能吧?瓦斯爆炸那天,我也是来你们青山收猪,在瓦窑村一亲戚家吃饭,就回家晚些。当我拉着猪路过青山煤矿时,城里那几个在医院专门帮人家收尸、洗尸的人开着一辆农用车在那里帮忙,农用车上有一堆死尸,怎么才死了三个人呢?如果你丈夫那天在矿上上班,就不可能是失踪。
不是失踪?难道他死了?她想哭,但没有哭出声来。便问猪贩子,你可认得他们收尸那几个人?都叫什么名字?
猪贩子说:领头的那个周老三,住在小北门街。这年头的煤矿老板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要不是他们做了手脚,那次瓦斯爆炸怎么才死三个人?不过,周老三怕不一定会说,你得慢慢去套。
猪贩子的揭秘使秦秀梅重新鼓起了寻夫的勇气,她接过猪贩子给她的卖猪钱说:谢谢你给我提供这个信息。
猪贩子说:你得给我保密,我经常在你们这一带转,说出去不好。
你放心,等代文俊有个水落石出,我还要来感谢你的。
秦秀梅坐上去城里的班车。代文俊的音容笑貌又在她的眼前浮现出来。她想起给代文俊买的那斤牛肉,那斤白酒,他没有吃一点,也没有喝一口就和家人永别了。想到这些,她倒觉得但愿周老三说的不是事实,丈夫就有生还的希望,她更希望奇迹在城里出现,夫妻双双把家还。
她来到城里,边走边望,奇迹就是没有出现,她只好去打听周老三家的住址。周老三家住在小北门街头巷三十八号。秦秀梅敲开周老三家的门,一个很有杀气并且古怪的独眼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她鼓起勇气问道:这是周师傅家吗?
独眼男人说:是,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一件事想来问问周师傅,不知道周师傅会不会帮这个忙。
独眼男人说:我们就是专门帮人的,收尸、洗尸、抬人、埋人,专门和死人打交道,要帮什么忙,你就直接说吧。
秦秀梅说:周师傅,青山煤矿那次发生瓦斯爆炸,是你们收的尸吗?
你一个女人家问这事干什么?
秦秀梅揩了一把眼泪说:因为我丈夫在青山煤矿上班,从那次瓦斯爆炸以后,我丈夫就在这世界上不见了。青山煤矿的熊老板说,瓦斯爆炸只死了三个人,当时我去看也只死了三个人。所以我来问问你,那次你们是夜间收的尸,到底死了几个人?
妹子,你丈夫的相貌有些什么特征?
我丈夫的门牙比较飞。
周老三叹了一声气说:妹子,找个人家过日子算了,你要问那次死了几个人,我确实不好给你说,你回去问刘大憨,他也是我们送进人民医院的,死了几个人,他最清楚。
秦秀梅从城里返回来到刘大憨家,刘大憨是本地人,就是那次瓦斯爆炸致残的,妻子也因他致残而离开了他,剩下一个女儿跟他一起生活。
大憨哥,那次瓦斯爆炸是不是代文俊也死了,你告诉我吧,免得我天天去找。刘大憨除了哭泣之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看着刘大憨的表情,再想想周老三的话,秦秀梅已经明白了许多。
通天无路
这一夜,秦秀梅翻来覆去睡不着,从周老三说话的口气和刘大憨的哭声里,秦秀梅断定丈夫已经死了,她忍不住爬起来坐在门前的菜地里号啕大哭起来,她要把心中的苦闷诉给苍天,诉给村邻。村民们听到秦秀梅凄惨的哭声,都以为代文俊有下落了,个个含泪起来相劝。
秀梅,文俊有下落了吗?村民们问。
一个小伙子说:青山煤矿如果做了什么鬼,就到公安局去告,请他们立案侦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来到公安局,这天恰好是公安局长接待日。上访人员排成一条长龙。
两个小时过后,终于轮到秦秀梅诉说了。为了赢得公安局长的同情,她一下子跪在公安局长面前。给公安局长记录的女干警忙把秦秀梅扶起来说:不能这样,有什么事正儿八经地说。
公安局长听完秦秀梅的哭诉,一个电话就把当时处理青山煤矿瓦斯爆炸事故的刑警队长叫来问道:青山煤矿2000年瓦斯爆炸是你出的现场吗?刑警队长说:是我出的现场。当时死了多少人?死了三人。公安局长又问:当时有没有失踪的人?刑警队长说:当时煤炭局矿山救护队的去了,安监局的也去了,就是死了三个人,没说有人失踪。
公安局长又指着秦秀梅问刑警队长说:这位妇女是来上访的,说她丈夫在那次瓦斯爆炸事故中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青山煤矿不但没给过一分补偿,还说她丈夫自动离岗,连欠的工资也没有给。
刑警队长说:欠工资的问题你可以找法院起诉。
秦秀梅说:我暂时不管那一千三百元的工资问题,我要请你们立案侦破,那次瓦斯爆炸不可能只死了三个人,我丈夫应该是在那次瓦斯爆炸中死的。刑警队长大吃一惊:你有证据吗?秦秀梅说:我有证据我就不来找你们了,你们一定要为我做主。
刑警队长把公安局长叫到一旁说了一阵悄悄话,公安局长过来对秦秀梅说:你回去吧,等我们了解一下再说。
走出公安局,秦秀梅听到有两个上访者说,今天是公检法单位领导接待日,再到法院那边去看看。她就尾随着那两个人来到法院。
法院下班了,上访的人不高兴地走了,秦秀梅捡来一张报纸就坐在接待室门边,等着下午的接待。
还不到上班时间,法院院长就提前来了。听完秦秀梅的诉说,法院院长耐心给她解释:你这个案件,属于公安管辖,也就是要公安局作出你丈夫的死亡结论或者说青山煤矿承认你丈夫的死亡。不然,法院立不了案。
秦秀梅又问:如果公安那边不管,我这个案件就没有人管了?
法院院长心中涌来一层难以驱散的谜团,如果秦秀梅反映的是事实,公安当时为什么不给予确切的结论呢?法院院长面对这样一个弱势妇女,只好说你还可以请律师,只要能够为你调查取证,证明你丈夫就是死在青山煤矿,民事赔偿问题法院也可以管。
秦秀梅说:院长,你说的我听明白了,谢谢你。
秦秀梅又来到金轮律师事务所,金主任说:这个官司我们可以帮你打,我们亲自调查取证,花销太大,你要出三万块钱的律师费。秦秀梅问:能不能少点。金律师说:最少也要两万。
秦秀梅又问,我听说有个法律援助中心不收钱,真的么?
金律师说:有一个,那里是不收钱的,但要送礼。
秦秀梅想,送礼总不会要两万吧,于是又到了法律援助中心。
接待秦秀梅的是刚取得法律资格证的朱律师,他听完秦秀梅的诉说,对这个案件充满信心。他要用这个案件给他在社会上造成良好的影响,于是答应秦秀梅说,我可以当你的诉讼代理人。
半个月后,朱律师找到秦秀梅说:你这个案件不是查不明白,而是清清楚楚,我已经找证人核实了,但我不能出庭为你诉讼,这个案件背后有特大的背景,还不知道法院那边敢不敢公正地审判。不过,法院那边问题不大,一审不公有二审,法律是公正的。你要打这场官司,律师最好到外地去请。为什么呢?秦秀梅问。朱律师支支吾吾:话只能给你说到这里,这个官司我惹不起,你从外地请个律师就明白了。
彩云淡出
想到刘大憨的哭泣不语,周老三的“找个人家过日子”和朱律师的谢绝,秦秀梅脑海里便是一层层谜团,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作出九十九的努力,她又想起公安局长对她的上访回答:了解一下再说。了解这么长的时间,也许会有个说法。
秦秀梅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又来到公安局,人家早已下班了。她只好找个亲戚家住下。好心的亲戚对她说:你和煤矿老板打官司,咋个打得赢人家。
秦秀梅还是不甘心,大清早爬起来,还是往公安局赶去。公安局长没见着。秦秀梅恰好碰上那位记录的女干警。秦秀梅问:你知不知道我那个案子研究了没有?女干警说:我一个小兵咋个会知道,你去问问刑警队,如果研究了,他会告诉你的。
秦秀梅又到刑警队去问。刑警队长说,你找局长去吧,局长说立案就立案。如果你有证据,你就到法院起诉,赔偿问题是法院的事。
秦秀梅又急急忙忙地赶到法院立案庭,立案法官告诉她,起诉赔偿要有死亡结论,你还是去找公安局或者有证据证明。
连续一个星期,秦秀梅就在公安局与法院之间往返地跑着,一家也没有立案。有人给她提醒,法院有个庭长叫阳刚,专审人身损害赔偿案的,你去问问他,这个人比较正直。如果他说能办就能办,如果他说不能办,这个案件也就无望了。
秦秀梅真的找到了阳刚。阳刚是西南政法大学的毕业生,在法院竞争上岗中,他竞争为民事审判第三庭的庭长,专审人身损害赔偿案件。
阳刚拿出笔和纸耐心地听着秦秀梅的倾诉,秦秀梅就像遇到一个可信的人把事情的经过完全倾吐出来。
朱律师答应当你的代理人为何又不当了呢?
朱律师没有说不当我代理人的原因,他只说请律师最好到外地去请。
你说的那个猪贩子能够找到吗?
能够找到,他家住在青山,名字叫李树科,经常收猪来城里卖。
那几个收尸的人能够找到吗?
能够找到。领头的那个周老三住在小北门街,我已经找到了。
阳刚又问:你分析一下,朱律师说事实已经清楚,他为什么又不当你的代理人?
秦秀梅回忆说:周老三好像说过,矿长熊志亮的哥哥就是副市长熊志明。
阳刚“哦”了一声,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
法官寻踪
阳刚没有给秦秀梅当即立案表态,原因不是他惧怕副市长熊志明,而是他对这个案件心中没底,他想先摸摸情况再说。
他根据秦秀梅提供的线索,带着书记员到青山找到了猪贩子李树科。
李树科说:在你们法官面前我不会讲假话,那次瓦斯爆炸不可能只死三个,如果说只死三个人,那农用车上的死尸如何解释?!我认为秦秀梅看见的那三个人就是他们向社会公开的那三个人,其他的可能被他们转移了。至于具体死了几个人,我不清楚,要收尸的那几个人才晓得。
阳刚又问:假若开庭时需要你出庭作证,你能履行这个法定义务吗?
李树科说:只要你们提前通知,我有什么不敢的,人活在世上要讲点良心。猪贩子接过笔录,我说的就是这些。
最令阳刚扫兴的是刘大憨,支支吾吾,一句实质性的话也没有。
在周老三家里,周老三问阳刚: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前几天有个小婆娘来问我,后来又有个朱律师来问我,今天你们又来问我?
阳刚说,那个小婆娘叫秦秀梅,他丈夫在青山煤矿上班。我们今天来找你,就是核实一下2000年3月18日那次瓦斯爆炸的情况,那次瓦斯爆炸到底死了多少人?说假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知情不说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明白了吗?
周老三说:明白了。小婆娘的丈夫看来是死了,那天她来找我,我问她丈夫有什么特征,她说她丈夫的门牙是飞的,我们收尸也收着了,其中一个就是因门牙飞着闭不下嘴来,当时我还开玩笑说这个人真是日怪,死了还在想着他老婆,和我一起去的人都笑了起来。那次瓦斯爆炸总共死了七个人,矿上叫我们转移了四个。转移的那四个人是外地人,放在煤矿东边的一个老枯洞里了。
阳刚说:你们当时知道他们是为了隐瞒重大责任事故吗?
不知道,他们说放在那里再通知家属来领。如果知道他们是隐瞒重大责任事故,我们也不敢,我们虽然干死人活收活人的钱,但也不是乱来的。
如果法院需要你出庭作证,你敢吗?
周老三说:我们去的人都敢出庭作证,关键的是你们法院的要主持点公道,不要像朱律师那样,一听说熊志明是熊志亮的哥哥,就熊了。
周老三在阳刚的笔录上按了手印说:有什么不清楚的,你们可以随时来找我,既然你们法官出面,我相信法律这个背景比副市长的背景大,所以我不顾一切地说给你们。
你能不能和我们去看一看移尸现场?周老三说,可以。
周老三和阳刚等人来到现场,现场早已被破坏。据村民们说,老枯洞早已被煤矿用炸药把洞口炸了。
在调查的过程中,还有人反映青山煤矿是熊志明两百万元买的,熊志亮当矿长只是一个名。有人还对阳刚说,青山一带的煤矿老板每一个身后都有一个政治后盾,不是书记就是镇长,他们具有双重身份,当矿长的只是一个名。要不,青山一带的煤矿年年死人,年年都是生产安全先进单位,秦秀梅的案件一旦开庭审理,无疑要掀起一个巨大的波浪,有人会从浪尖浮出,有人会死于浪底。
惊雷无声
熊志明正在盘算着青山煤矿的经济收入,四个井口一天产煤不下千吨,按每吨煤纯利五十元计算,一天至少有五万元的收入,一年生产三百天,年利就有一千五百万元,不要几年就可成为亿万富翁。
就在这时,熊志亮拿着一份诉状副本走了进来:“哥,不好了。秦秀梅把我们告到法院了,要矿上赔偿代文俊死亡补偿费二十万元。”
秦秀梅的起诉犹如一声惊雷,当他回过神来,便问熊志亮:天衣无缝,秦秀梅哪来证据起诉我们。
熊志明叹了一口气:日怪,没有证据?法院怎么会给她立案呢?
熊志明操起手机就拨苏院长的电话:苏院,听我兄弟说,有个秦秀梅起诉青山煤矿?苏院长说:有这么一回事。
熊又问:她有什么证据吗?苏院长说:现在还说不清楚。
法院没有证据可以立案吗?熊志明有点火了。只要属于法院管辖,法院无权把当事人拒之门外,至于结果,不一定所有原告都能胜诉。
如果秦秀梅没有证据证明她丈夫死在青山煤矿,她能胜诉吗?如果没有证据,当然不可能胜诉。
苏院长不明白熊志明绕来绕去要表达一个什么样的主题,就主动问道:秦秀梅是你的什么人?
熊志明反问:秦秀梅如果是我的亲戚,法院可以照顾一下吗?
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至少从时间上可以抓紧。
熊说:我要的就是这句话。苏院,想和你商量一下,秦秀梅不是我的亲戚;被告倒是我的亲兄弟,要请你多关照一下。
我的熊副,就这么一件小事,和我绕了半天,你怎么不直说呢。
我现在不是直说了吗?
苏院长说:那就请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依法办事。
这个案件是哪个法官审理?
苏院长说:是民三庭的阳刚,很有水平,是竞争上岗的庭长,科班出身。
熊志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提到阳刚,他就忧心忡忡,总觉得这个法官不好对付,除了法律,他眼里什么也没有。但他没有直接对苏院长说,他只说了一声,那就请苏院多多关照。
熊志亮有点胆小怕事,对熊志明说:哥,要么把秦秀梅喊来赔掉算了,免得扯出更大的麻烦。
熊志明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犹豫不定。最后横下一条心:兄弟,这事你要冷静,如果赔了秦秀梅,这不是单纯钱的问题,还关系到隐瞒重大责任事故和强权购买煤矿,甚至还牵连着更多的人和事。赔了秦秀梅,问题就彻底暴露了。
那怎么办呢?
这事由我来摆平。熊志明信心十足地说。
杯酒释权
案件虽然与熊志明有关,但一切显得风平浪静。阳刚心里有一种预感,久晴必有暴风雨,必须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做好防范准备工作。
阳刚正着手调查报告和司法建议的起草,苏院长送来一封信说:小阳,你看看这封信怎么处理?
阳刚接过信封,那是一个蒙山地委的信封。阳刚打开信封念了起来。
苏院长:
你们的熊副市长给我打来电话,知悉贵院正在调查秦秀梅诉青山煤矿的死亡赔偿事件,法院“司法为民”的态度是无可非议的,但要注意社会影响。青山煤矿是蒙山地区私营企业的一面旗帜,我们必须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鼓励和鞭策非公有制经济的蓬勃发展,对非公有制企业中出现的新问题,要用新观点、新理念去审视。希望你们在处理案件时注意个体与集体的关系,集体与国家脉博的关系……
阳刚读完地委副书记祈洪发的来信,把信返还苏院长说:信是给你私人的,还给你吧。
这不是私信,这是上级对下级的指示,装入你们的卷宗吧,苏院长说。
阳刚明白了苏院长的意思,心里又舒畅了许多。
又是一个周末的下午,苏院长邀约阳刚说:今晚翠花小楼有请,咱们一起去吧,东道主是副市长熊志明。
阳刚有些语塞:不合适吧,院长,我原来没有直接告诉你,秦秀梅诉的那个案件,矿长就是熊志亮,熊志亮又是副市长熊志明的亲兄弟,熊志明与祈洪发又是官场上的把弟兄,要不然,祈洪发怎么会给这个案件作指示呢?
苏院长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内幕了,回避也不能解决问题,“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熊志明确实站在法律的对立面,去了也可以摸清底细。
翠花小楼是熊志明的表妹翠花开办的,依傍着熊志明这棵参天大树,首先是熊志明分管的单位在这里定点,随后扩大到市直各单位。
熊志明对苏院长和阳刚的宴请在东楼一个特殊的雅间里,陪同熊志明的还有市委组织部长李剑。
熊志明未提出案件的事,两瓶五粮液稀释着每一个人的血液,熊志明还要推杯换盏,阳刚有点支撑不住了,便说:熊副,我不能再喝了,我的血管里除了酒精,恐怕什么也没有了。
熊志明说:好,这样就好。不过,我最后一次敬酒,点到为止。
熊志明终于道出了他请客的用意:苏院长,今天我邀请你,是想挖你的墙脚,刚才李部长说了,我们也要学点法律知识,但苦于没有人才,所以想从你们法院调上两三个法官,成立五岭市法制工作局。
熊志明又对苏院长说:这次成立法制工作局,我想让小阳去当局长,小阳这个人我瞧得起,那年我在乡下当党委书记时,他执行我们的一个案件,对我穷追不舍。现在当着小阳说句实话,当时我是想考验一下,法院有多大的能耐,故意拖着不办,结果硬被小阳拿下了,法治社会就是要有小阳这样的一批勇于执法的队伍。所以,我喜欢小阳的性格,让他来当法制局局长。
从内心讲,我舍不得小阳,他是法院中层干部的骨干,但从培养干部角度出发,我舍得他到政府部门去锻炼,对他的政治前途有好处,但是得尊重小阳的意见。
阳刚最后说:谢谢三位领导对我的关心,但我学的是法律,我舍不得离开法院。
李部长说:当组织上看准你的时候,一切就得服从组织,对个人来说就没有挑选的余地。熊志明说:让小阳考虑一下吧。
在回家的路上,阳刚对苏院长说:院长,我真的不想去。你听说过“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吗?熊志明的用意是怕因秦秀梅的案件暴露他的问题。
苏院长安慰道:熊志明是有点独断,饭前他也没有对我说你的调动问题,酒桌上使出这一招,我也没有想到。至于秦秀梅的案件,盖子是捂不住的,即使你走了也会暴露出来。
群情激愤
阳刚被调离法院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知情的人说,阳刚升官了,知情的人说,阳刚因秦秀梅的案件被熊志明采取调虎离山了。
阳刚被分配到离城一百三十多公里的龙骨乡,并任驻村工作队的队长。
阳刚经过半个多月的反复调查论证,龙骨山的经济发展就种植、养殖都没有潜力可挖,遥远的运距也不可能使丰富的巨石成其为建材转化为人民币,唯一的出路就只有劳动力输出。他正在和村委会成员们研究劳动力输出问题,有四个妇女找上门来了,其中一个就是秦秀梅。
秦秀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阳庭长,为了我的案件,他们把你撵到这里来,我对不起你呀!另一个妇女也补充说:我们还以为沾梅姐的光,遇上了好心人,想不到会害你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听完四位妇女的哭诉,在场的人们都被激怒了。天底下怎么还有这种坏事?村支书说,阳队长,我们需要你来帮忙,但这四位更需要你为她们伸冤,相比之下,她们更需要你,你回去把案件结了再回来吧,你的工作思路我们会照着办。
村主任说:我们联名写信声援你回法院主持公道,为民做主。
秦秀梅插话:过去出了秦香莲,今天有我秦秀梅,告到北京,我也要把你告回法院。又一个妇女说:我们四姐妹一起告,不怕我们是外省人,我兄弟是省法制报的记者,过去苦于没有线索,现在有线索了,我要叫他来,我就不信这个案子会捂得住。中国的法律只有一个,我不相信五岭市还另有一个法律。
阳刚问:你们三个是……
其中一个说:我们三个是青州省宁威县人,男人都是和秀梅姐的男人一起死的,找了几次青山煤矿,他们都说我们的丈夫从来没有在那里上过班。秀梅姐的丈夫有了线索,所以我们就来请你出个主意。
秦秀梅说:阳庭长,因我的案件使你受到拖累,连青山一带的老百姓都不服,他们已捐款支持我上访,上访信已经发出去了,有一百六十人签名。
看着可怜兮兮的四位妇女,阳刚后悔当初没有及时通过审判委员会把司法建议发出去,现在连写司法建议的权力也没有了。只能以公民的身份向组织反映,尽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他摊开纸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市委陈书记的,另一封是写给地纪委的。
在给陈书记的信中,他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心里话。
陈书记:
我是五岭市人民法院的一名法官,现任龙骨乡工作队队长。因为受理秦秀梅诉青山煤矿死亡赔偿一案涉及着副市长熊志明的腐败线索,熊志明便和组织部李部长勾结,以服从组织原则的名义把我调到法制工作局,并许愿我为法制局长。我热爱审判事业,但我不敢违背组织原则。
你是书记,我是党员,有话只能对你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官法》“依法审判案件不受行政机关、社会团体和个人干涉”之规定,熊志明把我调离法院属于调虎离山计,这种计谋本身就是一种干涉,只不过是被“组织原则”遮掩了。在组织上还未免去我的庭长、法官之时,我给你写信的目的是想回法院履行我的职责……
利剑出鞘
陈书记正在读着阳刚的来信,信访局秦局长拿着一摞信件走了进来:陈书记,这些信件要请你抽时间过目。
陈书记接过信件问:有些什么内容?
秦局长说:近段时间反映青山煤矿的较多,有反映青山镇煤炭企业改制资金流失的,有反映青山煤矿发生特大死亡事故隐瞒不报的,有反映法院不立案解决死亡赔偿问题的,有反映熊副市长和青山镇党委书记、镇长、煤管所长利用权力低价购买煤矿的,问题比较重大,整不好就要出乱子,所以要请你过目。
陈书记说:信访局是政府的耳目,你们要体察民情,多注意一下老百姓的动态。就说这些吧,我看完再把意见反馈给你们。
读着这些信件,陈书记深感有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犹如长江的巨浪冲击着脑海,这些事实如果存在,纪委、公安、检察、法院干什么去了?
陈书记正想与纪委张书记电话联系,苏院长来到了陈书记的办公室:陈书记如果你有时间,我想汇报一下工作。
陈书记说:真是凑巧,你不来我也要找你的。
苏院长说:陈书记,我们最近受理了一件民事赔偿案现在有点骑虎难下,所以要向你请示汇报。这个案件本来应由公安先处理刑事案件,我们再处理民事案件,但由于公安迟迟不给当事人立案,我们法院那个阳刚从司法为民的角度考虑,就先把民事案件立起来了。案件是起诉青山煤矿的,矿长是熊志亮。2000年3月18日青山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当时向社会公开的是死了三个人,还有四人下落不明,青山煤矿不承认另外四个人到矿上上班。其中一个下落不明人的妻子秦秀梅经过几年的走访,找到了其夫死于那次瓦斯爆炸的线索。根据秦秀梅提供的线索,法院查明了秦秀梅的丈夫确实死于那次瓦斯爆炸。但这个案件一旦开庭审理,我怕收不了场。因为这个案件的被告是青山煤矿,据说青山煤矿是熊副市长私人买下的煤矿,还来不及开庭审理,主办这个案件的阳刚庭长被熊副市长和李部长调到政府组建法制工作局,报到后就被安排到龙骨乡当工作队队长去了。如果我们先审理民事,就有可能带出串案、窝案或者腐败渎职案件……
陈书记打断苏院长的汇报问:你说的骑虎难下,怕收不了场是因为涉及着有人循私舞弊?
苏院长说:也不完全是,我的意见还是按照正常程序,先由公安把特大责任事故彻底搞清,我们再审理民事赔偿,作为基本事实,法院的已经搞清了。
陈书记说:苏院长,我不知道你的“正常程序”以什么标准来衡量,依我看来,只要出自“司法为民”,我认为程序就正常。就秦秀梅这个案件而言,如果公安的不立,检察院的不管,法院的再睁只眼闭只眼,秦秀梅不是就永远蒙受不白之冤了吗?陈书记又问,阳刚这个同志怎么样?
苏院长说:阳刚是个好同志,很有现代司法理念,刚直不阿,秉公正直,是一年前通过审判业绩竞争上岗的庭长。
陈书记说:我刚才看了他给我的来信,从口气上是很有责任感的,我的意见是征求一下党委们的意见,统一意见后由组织部通知他回原单位履行职责。
苏院长激动地说:谢谢书记对我们的支持。
陈书ffFyvC69N4pzURuHLMf1GgWFupfwNiJuhfyY0wbA4eo=记又问苏院长:对这个案件下步有何打算?
苏院长说:如果阳刚调回法院,这个案件仍然由阳刚继续审理,但先审民事案件,对于本案所牵连出的刑事案件,我们是无权管辖的。
这个问题无需你担心,该哪一家负责就由哪一家负责,你们不是有司法建议吗?到时给我一份。
说到这里,秘书走了进来:陈书记,地纪委李书记在纪委办公室等你。
在纪委办公室里,地纪委李书记向陈书记说明来意:近几个月来不断收到反映青山镇煤矿改制资金流失问题,特大伤亡事故问题,虽然有的是匿名信,但信中反映的问题又觉得有鼻子有眼,近日又收到法院的阳刚因办理一起民事赔偿案件涉及市府要人被调离法院,据说这位市府的要人是案件幕后的被告人,党政干部不准经商,但这个要人还拥有私人煤矿。因此,经请示地委,由纪委牵头,组成工作组来你们五岭市,希望你们给予支持。
陈书记说:我代表中共五岭市委、市人大、市政协、市人民政府、市纪委欢迎你们。
纪委李书记说:这次来五岭市,食宿我们自己安排,住所不固定,不到一定的时候,除了你和市纪委的老张,不得公开我们的来意。另外,法院那个阳刚,你们要想办法通知他,我要亲自和他谈话。
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旅馆里,阳刚找到了地纪委的李书记,阳刚怎么也想不到地纪委的领导会来住这样的小旅馆。阳刚来李书记的房间,自我介绍,我是法院的阳刚。李书记与阳刚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阳刚问李书记:你们怎么来住这样的旅馆,到法院去住也比这里好。
李书记说:你能和民众打成一片,有多少百姓为你请愿,难道我就高民众一等吗?住在这里自由,还可听到一些民众呼声。有一天晚上,我们在这还听到青山的几个老百姓在隔壁议论你是个好法官,公安的不管、检察院的不管,最后你来管就管出来一个大案,可惜还不等收场,你也受冤了,有这回事吗?
老百姓也不太了解,只不过是对我的调离感到有点蹊跷,所以我才给你们写信反映。
正因为看到你的情况反映,所以今天才找你来核实。
我反映的情况应该说是属实的,只是有些问题要通过职能部门采取职能手段才能得到证明,但不论如何,我断言熊志明与这个案子是有牵连的,地委副书记祈洪发也不例外。
根据阳刚和有关群众的举报,地纪委工作组经过一个月的调查,请示地委同意,工作组由秘密转为公开。为了深层揭开五岭市的腐败问题,地委加大了工作组的力度,要求以地纪委为龙头,审计、公安、检察密切配合,各行其职,该由哪个部门发挥作用的就由哪个部门去发挥,不准互相推诿。
李书记和陈书记交换了意见,市委决定召开全市副科级以上干部动员大会。会上,市委陈书记作了反腐动员报告,地纪委李书记和地检察分院周副检察长分别就党的政策和法律相关问题作了宣讲。大会进入最后一个议程,地纪委马副书记宣读了地委对熊志明停职检查的决定。
法祭冤魂
3月18日中午,灰蒙蒙的天空给正午的阳光挂上了一层面纱,顿时洒下了几滴小雨,随着云层的慢慢散去,法院四周的月季花耀眼夺目,又一派明媚的春光。一位前来旁听的群众说,今天是代文俊遇难四周年的祭日,法祭冤魂,开庭日子选得好。纯属巧合的开庭时间使法庭出现前所未有的景观,秦秀梅及其另外三位死者的亲属身穿白素服,村邻好友胸带白花,犹如一个追悼会,使人有一种凄凉之感。
秦秀梅的诉讼代理人宣读完民事起诉书,审判长阳刚问熊志亮:有什么需答辩的?
熊志亮说:事到如今,尸体也被公安的刨出来了,还有什么可答辩的,现在只能由法律说了算。
庭审较为顺利,对于李树科、周老三和公安机关的死亡结论证明,熊志亮几乎没有反驳。
法警突然报告:审判长,有两个青山的人抬着一个残疾人,是那次瓦斯爆炸致残的,他想出庭作证,允不允许。
阳刚说:情况特殊,可允许他出庭作证。
残疾人被抬到证人席上。
我叫刘大憨,法庭的同志和秦秀梅都找过我,我没有告诉你们真实情况,我怕熊志亮迫害我,因为他哥哥是副市长。再说,煤矿实际是熊副市长买的,我清楚,所以我不敢讲,现在法院既然能为老百姓做主,从良心上我过意不去,所以今天来弥补。那次在井下上班的是八个人,就剩下我一个,除了他们公开承认的三个外,其余四个被他们埋在锡洞丫口的老枯洞里,后来那个老枯洞被熊志亮派人炸了,除了秦秀梅的丈夫,另外三个是青州宁威县人,亲属也来找过我,我当时不敢说,我对不起法官,对不起死者亲属。
阳刚问熊志亮:对证人陈述有什么意见。
熊志亮说:没有意见。
法庭进入调解阶段,阳刚问秦秀梅是否请求调解?
秦秀梅答:只要他如数赔偿,我就请求调解。
熊志亮答:请求调解。
阳刚问秦秀梅如何调解?
秦秀梅说:诉状写的是二十万,现在我丈夫的尸体找着了,还要增加一万元的移尸安葬费。
熊志亮说:只要符合法律规定的,我都同意。经法庭调解,熊志亮同意赔偿秦秀梅十九万六千元。
阳刚宣布闭庭,两位警察来到熊志亮身边:熊志亮,你涉嫌重大责任事故案,公安机关对你实行刑事拘留,请你签字。熊志亮怒目圆睁:你们搞错了。
警察说:不会错,你是青山煤矿的矿长。
熊志亮说:我只是挂个名,青山煤矿是地委祈副书记和我哥哥熊志明合资的,有本事你们去拘留他们。
警察说:你别激动,你是青山煤矿瓦斯爆炸的直接责任人,你可能不知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哥哥熊志明已经被检察机关批准逮捕了,祈洪发也被省纪委的人带走了。熊志亮乖乖地上了警车,警笛声终于在五岭市阳光大道上拉响,犹如一声春雷,划破五岭上空的寂静。
〔本刊责任编辑 冯 因〕
〔原载《通俗小说报》总第27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