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立凡
溥仪当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自从1919年民国大总统徐世昌为他聘请了洋师傅庄士敦当英文老师,二百七十多年的内廷规矩就被这苏格兰老夫子彻底搞乱。
一开始老师用外国画报和“化学糖果”勾引学生,使他迷恋上了欧化生活,并模仿老师的服饰将自己打扮成一位洋绅士。在“皇帝”的亲身示范下,“几天工夫千把条辫子全不见了,只有三位中国师傅和几个内务府大臣还保留着”。他还请老师给自己起了个“亨利”的洋名,“皇后”婉容成了“伊丽莎白”,“御弟”溥杰则被赐名“威廉姆”……
学生还记载了洋师傅教给他的英国上流社会茶会礼仪:
“衣裳不必太讲究,但是礼貌十分重要。如果喝咖啡像灌开水,拿点心当饭吃,或者叉子勺儿叮叮当当地响,那就坏了。在英国,吃点心、喝咖啡是Refreshment(恢复精神),不是吃饭……”(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
溥仪把洋名和咖啡引入紫禁城约八十年后,有家洋名为“星巴克”的美国连锁店在这里开店卖咖啡。又过了六年,忽然有位共和国老大传媒的英文节目帅哥主持声言反对,理由是:“我和我无数的中外朋友们都认为它和中国故宫的氛围极不协调,有碍观瞻。”
美国牛仔喝咖啡的方式,也许不及英国贵族高雅,不过西洋文化进入明清宫廷,从利玛窦、汤若望的时代就开始了。康熙皇帝曾向汤若望学习西方科学,并尊称他为“玛法”(满语意为“尚父”);圆明园的西洋楼成了废墟,可郎世宁的绘画和历朝受贡的西洋钟表,至今仍在故宫陈列,好像没有谁认为“和中国故宫的氛围极不协调,有碍观瞻”。
溥仪这个末代皇帝,前半生与封建专制、复辟、汉奸联系在一起;余生除了被“改造”和留下一部自传以外,谈不上有什么建树。他在紫禁城里享用的那点外来文化,也含有好奇心及方便生活的欲望,与今天游客们坐在故宫星巴克里喝着咖啡观景,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溥仪后来在洋师傅的影响下骑上了自行车,并为此“把祖先在几百年间没有感到不方便的宫门门槛,叫人统统锯掉”;还不顾太妃们的反对,为自己配了近视眼镜。当他打算在宫内安装电话时,又与其他师傅们发生了争论。
师傅们一齐向其劝导:
“这是祖制向来没有的事,安上电话,什么人都可以跟皇上说话了,祖宗也没这样干过……这些西洋奇技淫巧,祖宗是不用的……”
他也有他的道理:“宫里的自鸣钟、洋琴、电灯,都是西洋玩艺,祖制里没有过,不是祖宗也用了吗?”
“外界随意打电话,冒犯了天颜,那岂不有失尊严?”
“外界的冒犯,我从报上也看了不少,眼睛看和耳朵听不是一样的吗?”(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
随着近年文化保守主义兴起,特别是去年以来“义和团精神”的重振,一些会洋文的“新义和团”,也加入了捍卫天朝国威的行列,成为京师一景。
小“皇帝”溥仪和本国老师傅们的对话,是在以电话为载体的信息初级阶段发生的。但其对新事物的见识,足以令互联网时代的某些管理者汗颜。只需要把上述最后那段对话改几个字就行了:
“外界随意上网发言,冒犯了天颜,那岂不有失尊严?”
“外界的冒犯,我从报刊电视上也看了不少,传媒上和网络上不是一样的吗?”
如雪摘自〈南方都市报〉编辑/李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