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晓欧
亲爱的,亲爱的妈妈:
这是这学期第6封信了。
你和爸爸终于肯出去旅游一次了,我是多么高兴。1998年14岁的我就骄傲地跟团去了那里,到了铜锣湾只知道傻乎乎地跟导游说,我不想逛街,我想去找古惑仔。我的记忆中,那油绿的阔叶植物生长在高楼的缝隙间,仰着头迎接同样充沛的阳光和雨水,闷热潮湿,但是洁净清脆的地方。我想,你会喜欢的。
走之前爸爸给我电话,我严肃地重复了好几次:“奥林巴斯C770,要没有的话别随便买,先打电话和我联系了再说……另外要让着点我妈,大家高高兴兴出去可别闹别扭……”弄得爸爸郁闷地打断我:“怎么和你妈一个德行,真是,你妈要买也都是给你买,好好,挂了,你自己也照顾自己听到没。”
我对着断了的电话怔忡良久,你们对我一直的宽容,这一刻隔着千山万水奔赴而来,使我忽然不能释怀。
我知道。我是一个大问题。高二的时候,瞒着你们与D迷迷糊糊地恋爱,有一次他爸爸打电话来告状,要你们管好女儿,爸爸在电话里用最清晰最骄傲的声音说对女儿有信心,她会懂得自己处理。而这件很多家长眼里天大的事,直到考上大学以后你才无意中说起,虽然当时已经时过境迁,我依然那么放声地哭起来,你们如此温柔如此坚定地保护了17岁的我,不动声色地轻轻一拉,就带我避过了成长的泥泞。而这种信任,对我是多么重要。
我想念你,你们。你们的存在,使我的心如同温暖水域的水藻,快乐,安定,放心地摇曳。
亲爱的,亲爱的妈妈:
你有没有发现,我越来越多地与你交谈,我们在心灵上的距离越来越趋于平等。因为我逐渐发现,在一个小女孩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是如此心意相通,我走的,正是你曾经走过的冷暖兼程。这种感觉使我亲切,我相信,你是懂得我的。
妈妈,你总说不放心我,其实我对你也是担心的。记不记得上个假期我和你吵架,因为我发现,自从有了自己的公司,你的笑容越来越少,埋怨越来越多,总觉得无人分担,无人关怀,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快乐的人。那日我看着你对爸爸都像对员工一样颐指气使,看着爸爸落寞的背影,心里一阵疼痛。生气地一字一句对你说:“你别以为全世界你是女王,人人都是错的,只有你是对的,别在不知不觉中忽略最宝贵的东西。”你很伤心,说我不明白你,好几天不和我说话。
可是那时我也不快乐。大好的夏天,我与D却不联系了很久,之前,他说我太任性太自以为是,我没有与他站在平等的位置,他很累,想要放弃……我本来还很委屈,不知如何是好,但从你身上,只一刹那,如同海洋深处微光闪现,我忽然看到自己。我怎么会不明白你,我们一样的属相星座,一样的AB血型,所以一样的敏感,一样的外表坚强内心脆弱,一样的焦躁,一样的太计较付出与收获。可是却忘记了别人。
妈妈,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快乐一点,宽容一点。我已经悄悄给爸爸写过信,告诉他你也需要关怀,要对你细心一点,你们已经一起走了这么久,要相互温暖到底……他大概不会好意思称赞我说得对,但我想他会明白。人生走到了你们这个时候,是真正的流金岁月,智慧已经积累得足够,生活亦安定富足,若有所缺失,不过是忽略了对方的感受而已。而我,千山暮雪的昨日今日明日,如履薄冰。许多的可能无限迫近,一步花开,一步花落。
水藻在温暖的水域里徐徐徜徉,水域因此有了流动与澄澈的渴望。我想这是他们共同的幸运。
亲爱的,亲爱的妈妈:
下午我和嫒媛出去散步,出太阳了。晴朗的时候,我向北方眺望,想起D,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痛不欲生。可能是因为,不用你提醒,我也已经把这个结局设想了很多遍。从16岁初夏,运动场大片大片的树阴下,他好看的侧脸,我片刻的眩晕开始。坐在一棵开始落叶的树下,媛媛眯着本来就细的眼睛问我:“秋天真的容易分手?那我以后才不要恋爱,什么季节都会很愉快。”我笑她猪脑子,怕空难就不要坐飞机。笑着笑着,又想落泪。发短信给D,我这样说:“亲爱的D,现在好想抱抱你,感谢我们从16岁开始一起认认真真经历的四年。我们都要好好的,要更懂得爱更懂得自己,怎么办又要哭了,不说了,祝福。”天,我们怎么可能变成陌生人,连分手了语气都改不了。他没回。晚上看到他在QQ上的留言:“我明白了。你要照顾自己,虽然这样了,但我对你还是……你知道的。同样祝福。”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们毕竟是默契的。即使有些关于成长的血肉纠缠的人和事情,比如D,比如其它的一切,在生命四面八方流转的时候,终于顺理成章地一一淡出,即使我们因为时空的远离和步调的不一致,疲倦了,选择了放弃这个出口,但我们对彼此,依然这样喜欢。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会分开,会想念,会祝福。我对自己说,或许,命运无常,有一天,我与他还会有其它的可能。妈妈,这一次,我做得很好,我没有要你安慰。对了,我明天想去买那件看上很久的ESPRIT的V领毛衣,要是预算超支恐怕又要靠你支援了。
有一次我在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他们总是会先走一步,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终究会变成孤儿。”这句话我常常想起,不管在喧嚣的街还是寂静的夜。每次,那种强烈的孤独感和无力感都会让我努力仰着头,害怕泪水掉下来。
所以我会做一株坚强的水藻,身姿优雅。即使一度摇摇摆摆,即使温暖的水域不在,从秋天起,也始终能朝着水面的光亮勇敢而放肆地生长。
玉玺摘自《东西南北·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