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伤风的神童

2007-06-27 08:22
男生女生(文摘版) 2007年12期
关键词:伤风神童班主任

也 斯

一切发生在九岁那一年。

我从农村来到城市,读五年级。一次春季旅行,班上十九个同学患了伤风,独有我连喷嚏也没打一个。消息立即传开了。第二天上学,高班的同学围绕过来,好像在看小巷鱼档里的神仙鱼。我们这所横街的小学没有什么新闻,没多久,门前的生果小贩开始讨论这件事,卫生老师唤我出去代替挂图作为示范,而校长在早会里说完陶侃运壁就说我了。

我一再分辩说我只不过是穿了哥哥的大衣,运动得够多或呼吸器官根本迟钝,但没有人相信我。班主任开始把我的座位调到风扇底下,而把脸色苍白的孱弱同学调到角落那舒服的位置;每次有人说冷了,全班同学的目光就转过来,好像我身上穿着毛衣是一件罪恶,于是我只好把衣服拉过头顶,故作慷慨地递出去。没有人相信我也觉得冷的。他们甚至连谢谢也不说一声。每次有视学官出现,主任就推我亮相。我想这是因为我们学校没有操场和花园可以让人参观的缘故。

口头的称赞一两个星期就过去了。但我渐渐成了端正小学的怪人。在冬天穿许多件毛衣的、纤小的音乐老师一边关上窗子一边讽刺,不让我有任何机会解释其实开窗的不是我。前排几个家伙轮流用手帕把鼻子弄出喇叭合奏的乐曲,一边生气地回首瞪我。我暗地里喜欢的小莉说:她姐姐说不会伤风的人是没有感情的,所以是不可以信任的。

不知为什么不会伤风就被人视作神童。也许是神童太少了,而那时报上又天天说着神童的缘故。数学老师开始拿别人没法回答的问题问我,我说不懂他就撇撇嘴,耸耸肩膀,说神童不外如是。当阿同跳过三英尺高的竿子,体育老师大大鼓掌,但当我也跳过去,他却认为理所当然,还叫我不要赖在沙地上不走。我每天向人解释我不是神童,只不过是有两个月没有伤风罢了;每天傍晚还要设法婉拒表叔带他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前来访问。

我在班上没有朋友。我要下棋的时候,大家一定要我让他双车。我赢了,满脸雀斑的阿文就会大哭起来,向大家埋怨我欺负他;等我让他赢,他又到处宣传神童是他手下败将了。没有人跟我一起捉田鸡打弹子,即使有,他们前来也不是要跟我玩耍,而是要跟我较量;他们以为我有秘诀作任何事,当我说没有,他们以为我自私,或讽刺我其实不过如是。

我不能发脾气,吃过饭不能用手抹嘴,背脊痒的时候不能伸手进衣服里,每天早晨不敢赖床,洗脸要留意特别清洁,上学不能迟到,进厕所不能超过五分钟。我感觉周围似乎充满批评的眼睛。我必须做得对,我必须做得比别人都对。因为我是神童。因为我没有伤风。

我说我不是神童,做神童比做童子军还吃力。邻居的母亲指指点点,希望在我身上寻出茬儿,好显示她们的儿子不赖。我不能跟我的同学斗牛,不然就会落上欺负弱小的名声。我的功课必须比别人交得齐全,否则就是一个叫人羞耻的例子。我上课渴睡也不能打瞌睡,背上重重的不知压着一块什么,头脑晕眩,口中不断喃喃自语:“我必须做得对,我必须做得对。”但到头来自然的欲望无可阻挡,眼皮还是全面跟理智作对。

但我摇摇脑袋,又得清醒过来,课间小息时还得跑去打水洗脸,像大人那样叫自己清醒。老师赞我年少老成,可我不知多想翻个筋斗。我希望可以大叫大嚷,或者把那个拿手肘撞我的小林揍得倒地不起。我想嚼吹波糖,或放满一口袋公仔纸。我看准形势,准备溜掉,但班主任一把捉住我的衣领,说神童在这里了。十万对眼晴望过来,我只好心算四则,回答人家随口提出的问题。他们由此得到乐趣,我却战战兢兢。我必须凡事吃亏,否则就被人说不够宽大;我没有朋友就是生性孤僻,交上朋友就被人说搅小圈子;我考试退步就是早衰;走路时被狗追入穷巷,还不能回头踢它一脚。正如英文老师所说:“你不要人家说我们的神童原来品性上有这么多的缺点吧?”

我说我不是神童,他们反而开始赞美,说谦虚是一种美德。但我不要美德,我只想在沙池里,摔得满身泥沙的自由呀。春天的时候我身旁的孩子又咳嗽又用力抹鼻涕,我觉得那真是最美妙的声音,班主任会照顾他们,递给他们一块纸巾,还会防止他们在游戏时被我这类过分健康的人碰倒。如果我跟人吵架,对方立即号啕大哭,眼泪再加上咳嗽。这在赶到身旁的训导主任眼中看来,什么解释都是多余了。扎双辫的女班长看来那么神气,但她只会叫一个好哭的小男孩帮她端簿子到楼下的教员室,从来没有叫我。我连手帕也不用,变成大家眼中的怪物。黄小玲那天扶起涕泪交流的小强,凶巴巴地瞪我一眼。老天——我只不过刚好经过!

我开始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盖被,大清早跑到天台吹风。弟弟伤风时我故意用他的毛巾,夜晚又无端坐着不去睡觉。我在冬天到池塘游泳,上来时浑身颤栗,但心里充满希望,想着我很快就可以像每个人那样伤风了。不过几天过去,还是没有动静。我的弟弟跟我吵架,本来好端端的,突然一下子调整呼吸,满脸都是眼泪,身体猛烈抽搐,就有一声尖锐的喊声传出来,而我的父母,提着鸡毛掸子前来救驾了。

我冲进浴室,冷水从莲蓬头上射下,使我大打寒噤,我想这回可奏效了。又推开窗子,大声唱歌。几个钟头以后,喉咙开始沙哑,救火车也闻讯而来,但却始终没有伤风的迹象。

我臂上带着瘀痕,心中充满愤怒。我觉得父母不了解我,而我对时刻要迁就他人的生活感到无限委屈,于是就离开家,到高山露营。凌晨时分,冷空气侵进营内,我本应蒙头而睡,却违反自己的欲望,跑到外面去。我在小河里游泳,那里冷得连鱼和小蟹都没有。上岸以后,就穿着湿衣服坐在那里,在高山的石上。湿衣服粘在背上,我开始感到不舒服。

果然,黎明以前,喉咙里有点什么在转动了。我的前额沉重,胸口好像塞了铅块,又像有一头鸭子在那儿蠢动。我不知为什么感到那么疲倦,只想躺下来休息,心里不知是期待,还是恐惧。太阳最初从山后出来的时候,四周的空气突然一下子转冷。我的喉咙发痒,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随着鼻腔里感到潮湿,好像想哭的样子。我跳起来,大声喊道:“我伤风了!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神童呀!”我的声音也嘶哑了,亦不知自己是哭是笑,是激动是感慨。

刘晓梅摘自《台港文学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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