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远
母亲的眼睛一直不好。好些年没有见过母亲了,这次来城里探亲,我请了半天假,给她收拾屋子。我对妻子说,为避免上下楼梯摔跤,就让母亲住楼下进门的那间房吧。那是妻子的钢琴室。妻子愣了愣,说钢琴搬起来笨重,再加上墙上那些音谱,住这间屋怎么行?
我不想与妻闹翻。我说,母亲打乡下来,没有买医疗保险,若真摔了,医疗费用谁来出?妻子沉吟了半天,才说,这还差不多,往后别拿眼睛说事。
我重新布置了那间屋。一个小茶几,一张沙发床,没有一样花哨的物件,简单洁净,这正是母亲平日喜欢的样子。
去火车站接来母亲,她的模样没什么大变,只是身架更矮小了一些。一见面,她就把目光转向我,发一声叹息,头发都哪儿去了?瘦成这个样子。又指着媳妇说,还是你媳妇比你强,腰圆肚圆的,一看就是身体好。
那时候,妻子正在减肥,都三年多了,只是不见效果,她最听不得人说她胖。果然,听见母亲的“夸赞”,她白了母亲一眼,鼻孔里还哼了一声。自然,这一切,因了母亲的眼睛,她是没法看见的了。母亲还不识趣地直往媳妇的跟前凑,一边说,身体好了,啥都好了呀!
说起来,母亲的眼病已有多年的历史。父亲早逝,是母亲用她在皮鞋厂的微薄工资将我和哥哥养大成人。母亲不识字,干的全是厂里最脏最低下也最伤眼睛的工种——橡胶车间的剪样工。她日复一日的任务,就是把刚从滚筒里捞出来的热胶皮,按固定的尺寸剪出鞋底的雏形。这个工种,是母亲自己要求来的,因为生胶有毒性,别人不愿干,而做这种工作的人,可以比别人每个月多拿到一百块钱的营养费。生胶一碰就粘色,母亲下班回到家,脖子是黑的,手是黑的,久而久之,连眼圈也变成了黑眼圈。
自自然然的,到了城里,母亲的眼睛还是很碍事。她是个节省惯了的人,洗衣时,妻子让她用洗衣机,为了节省,她却用手拧干,晾到卫生间,地上便是一大滩水。妻子说地砖浸水要起泡的,卫生间总晾着衣服,客人来了也不好看,说了好多次,母亲就是不听。后来,她等到我们都上班去了才开始洗衣服,等下午快下班了就赶紧收拾起来。地上的水迹,她自己看不清,也以为别人看不清,妻子的脸色就渐渐难看了起来。
做饭,母亲还是老家那种做法,姜葱蒜八角大料红绿辣子,旺火猛炒,一屋的油烟弥漫,惹得火警器呜呜地叫。做一顿饭,气味一个晚上也消散不了。家具墙壁上,很快就有了一层黏手的油。妻子说,妈您把火关小些吧。母亲回嘴说,你们那个法子做出来的还叫菜吗?勉强抑制了几天,就又回到了老路子。后来,妻子干脆在外面叫了外卖一家人吃,才算勉强解决了这个问题。只是母亲无饭可做了,就闲得慌。她看书看电视都费劲,又不爱出门,每天只在家里巴巴地坐着。好几次,我下班回来,看见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洞洞的客厅里,两眼如狸猫荧荧闪光……
一个月后,母亲说,我还是回乡下老家吧。那时候,妻子正隔三岔五地跟我闹矛盾。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是嫌弃母亲了。
母亲走的时候,已是开春了。大清早的,天还是冷,妻子和女儿都还在熟睡,我一个人送母亲去车站。一路上,我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硬硬地堵着,气喘得不顺,每一次呼吸,听起来都像是叹气。
买了车票,时间还早,我领着母亲去餐馆吃饭。我一样一样地点了一桌子。母亲吃不惯,挑了几挑就吩咐说打了包。母亲连茶也舍不得留,一口不剩地喝光了。母亲的手颤颤地伸过饭桌,抓住了我的手。母亲的手很是干瘪,青筋如蚯蚓爬满了手背,指甲缝里带着没有洗净的泥土——那是母亲昨天在后院收拾隔年落叶留下的痕迹。
“娃呀,你听她的,都听。妈年轻的时候,你爸也是顺着我的。”母亲说。
将近四十,母亲才怀上我,小时候她从不叫我的名字,只叫娃。这个娃字,如今又从母亲的口中迸出,立即,眼泪无声地从我的眼中涌了出来。我跑去了厕所,坐在马桶上,扯了一把纸巾堵在嘴里,哑哑地哭了一场。
走出来,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在母亲兜里。那是我从烟钱中节省下的2000块钱。
送走母亲,走出停车场,外边是个春寒料峭的天。早晨的太阳毫无生气,冰冷如水,风刮得满树的新枝乱颤。我想找一张手纸擤鼻涕,却摸着了口袋里那个原封不动的信封——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又把钱还给了我。
出租车向我招手,我却很久没有动静。似乎,背后有一双眼睛,牵扯着我的魂灵。谁说母亲看不见,她的眼睛长在她的心里。在每一个儿女的背后,总有一双母亲默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