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尖
《山河入梦》可以说是以一本书的力量平衡了一个时代,在爱情都变成脱衣舞的世界里,夜夜夜宴,金金金黄,小说却以感人至深的梦想为我们最深处的绝望拉上了帷幕。
大学一年级,写作课,宋琳讲了半学期,然后说,接下的课由格非老师讲。文史楼301,窗外就是食堂,肉面蛋汤,小炒入梦,谁讲都一样,反正最后一节课,准时下课的就是好老师。这样,一学期的头锅菜吃下来,格非宋琳都给我们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后来,中文系的来串门,问起我们的写作老师,其中一个拍案而起:岂有此理,宋琳格非给安排去外语系,却不给我们本系的上!醍醐灌顶,我们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浑噩。但写作课已经结束,同时,一个学期的肉圆也终结了我们对食堂的激情。
不过,回头想想,人生大抵如此,八十年代在时间上结束的时候,我们心理上的八十年代才徐徐展开。最近看格非的《山河入梦》,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山河入梦》有一个爱情故事的框架:梅城县县长谭功达,一个满脑子乌托邦梦想的男人;县长秘书姚佩佩,一个带着悲剧命运的清醒女孩,但他们命运的相遇却发生在他们分离以后。其时,谭因为水库失事被革职,姚因为杀了强暴她的人而逃亡,女孩感到时日无多,开始在逃亡途中给谭写信。沧海桑田,谭亦发现自己最爱的人就是姚佩佩。山河相隔,他们疯狂相思,谭开始想象姚佩佩怎样逃亡,到了什么地方,天是不是下雨,会不会被抓住,爱情在没有一点实现机会的时候降临了,山河入梦,谭的梦想,他的意识都为姚佩佩所主宰,甚至,他梦见了她的梦。我是你的。我的梦也是你的。
这种爱情,或者说,这种叙事,好像成为一种格非语法了。你看,在《山河入梦》的前传,谭功达的母亲,《人面桃花》的主人公秀米,也曾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对“表哥”张季元的感情,但是,爱情的真正发生却是在张季元死后。带着张季元的日记,秀米开始了她的乌托邦之旅。
不知道这是作者的宿命论,还是他特意为这个乌托邦三部曲设置的语气,《人面桃花》第一章,取名“六指”,但这个“六指”一直要到小说最后一章才出现,而他一旦出现,也永远失踪于小说;《山河入梦》第一章,“县长的婚事”,但婚事的最终完成却是在倒数第二章,而没隔多久,这桩婚事亦告终。好像是,整个故事的发生和发展就隐喻了乌托邦法则:乌托邦不能也无法降临,但是,对乌托邦的想象却是故事的源头,是历史的开始,是这个世界最初和最后的梦境。
因此,《山河入梦》可以说是以一本书的力量平衡了一个时代,在爱情都变成脱衣舞的世界里,夜夜夜宴,金金金黄,小说却以感人至深的梦想为我们最深处的绝望拉上了帷幕。当然,这个帷幕在未来的展开中,将显示更加宿命的意味。就像《山河入梦》的封底所写:“不管姚佩佩如何挣扎,那片阴影永远不会移走,因为它镌刻在她的心中。”所以,和安娜·卡列尼娜一样,姚佩佩一出场就和自己的命运邂逅,与谭功达一起从普济水库回来,他们就遇到了搜寻案犯的警察,当时,清白的她看着这些警察,莫名地泪流满面。
不过,苍天在上,这只是故事的开头,小说最浓的诗意还在这些眼泪的归宿,结尾时候,住在冰冷的乌托邦里的谭功达,“蹲下身子,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缀满露珠的芦叶,就像是在触摸一张挂满泪水的脸。他相信,这就是佩佩的脸。”而藉着这个温度,格非也告别了那个被标签为先锋作家的自己,他不再是小说史上的炫技派,岁月流逝,他决心以最大的善意打捞历史,为二十世纪写下警世钟,也写下芙蓉诔。
菊残霜枝。山河入梦。当年格非给我们讲现代小说,讲到契诃夫如果在小说开头描写了一把枪,这把枪在小说结尾前,一定会打响,但在现代小说中,就不一定。而这把在格非小说中悬了二十多年的枪,在《山河入梦》中,终于打响了。因此,我也说不清楚,《山河入梦》到底是现代,还是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