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车记

2007-06-14 02:39裘山山
读书文摘 2007年3期
关键词:学车驾校刘老师

裘山山

我这个人,很多事情都是迟到的,或者叫滞后。中国有句老话,叫人过三十不学艺,可我的几门“手艺”都是在三十岁以后学的。比如电脑,三十二岁,比如游泳,三十五岁,比如上网,四十岁。所以到今年我才学会开车,也很正常。

其实我学开车应该算是早的,比很多作家都早。早在十多年前吧,大约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那时候驾校不多,私车也不多,我就在几个朋友的鼓动下开始学车了,而且是租车来学,很超前吧。

我的几个朋友均为作家,均为男性,均无比热爱汽车。热爱到什么程度呢?先说邓老师吧,他比较早就出了本畅销书,换得些银子,立马买了辆摩托车过车瘾,随时驾着摩托参加各种文学活动,本人有幸搭乘过。那摩托据说很牛,成都少见,他爱得不行,每每提起深情款款。有一天睡午觉,听见楼下有引擎声,就跟老婆说,这个声音和我的摩托车声音很像哎。因为亲切,他就伸头去瞟了一眼,这一眼便目睹了悲剧的发生,他看见他挚爱的摩托车在一个陌生的屁股下冒着烟驰离了大门。他住七楼,他就是纵身跃下也追不上的,就这样永失我爱了。他愤怒地跟我们说,我晓得那些贼娃子把老子的摩托偷到草原上卖了,放牛放马放耗儿!老子以后不骑摩托车了,老子开汽车!

他真的买了辆汽车,尽管是一辆长安小面包,也成为我们所有朋友的先驱。那是辆白色的小面包,为确保安全,他买了把巨大的锁挂在方向盘上,人一离开就紧紧卡住方向盘的脖子。尽管麻烦,但踏实。那时只要有外地朋友来成都,我们就充满醋意地说,你从火车北站出来,看见大街上有一辆比拖拉机还慢的车,那就是邓老师的车。但邓老师有自己的解释:我一边开,一边在看街上的美女和好车,当然慢啦。有一回我们搭他的车出去玩儿,天气很热,到地方后众人都坐在那里喝茶乘凉,唯有他颠颠儿地跑了出去,过一会儿回来满头是汗,说,太阳太大了,我把车移到树荫下了。瞧瞧,我想即使是他夫人站在太阳底下,他也不会专程跑出去把她移进房间的。

还有一位车迷是刘老师。解释一下,我们几个朋友在一起都互称老师。那时候兴抠彩票,一等奖就是一辆汽车,奥拓而已。刘老师看到消息,就带着他的一个月工资去了,还带着刚刚考取的驾证。他想万一中了呢,也好直接把车开回来,免得无证驾驶。他下了个狠手,买了两大盒,两百张彩票啊,悄悄躲在角落里抠———毕竟是作家,面子还是薄的。可手指头都抠红了,只中了十张末等奖,是十块肥皂。他生气地一挥手,让那些肥皂在空中飘散,然后骑上他的破自行车回家。自行车座位下还吊着一截抹布,在黄昏里黯然神伤。

没有汽车空有驾驶证,这样的痛苦大概像办了结婚证够不着老婆,扛着枪没有子弹吧?俺体会不到,估摸着是如此。

和刘老师一起拿到驾照的还有高老师和傅老师,都无车。为了缓解痛苦,他们就去租车开,租金大概是每天一两百,我记不得了,因为我是吃白食的,没出过钱,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他们拉上阵的。

那些出租的车都是旧车,所以熄火推车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记得有一回车子坏在郊外,我们四个人怎么也推不动,只好花钱请拖拉机帮忙。四个人中有一个主编,一个副主编,一个编辑部主任,一个资深编辑,呵呵,全是些无能无钱又无力的文人啊。

有一回他们仨又合租了一辆桑塔纳,拉上我,一起去过车瘾。你开一段我开一段,兴致勃勃。那辆车还算够意思,一直没坏。四个人中,刘老师的技术最好,他在这方面有天赋,玩儿电脑也厉害。到城外后他忽然停下来说,裘老师你来开吧。这之前我一直像个售票员一样坐在后面,为他们起个壮胆和鼓劲儿的作用。忽然叫我掌方向盘,我很興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掌握前进的方向。他们告诉我哪是油门哪是离合器哪是刹车哪是档,先做哪个动作后做哪个动作。我就机械地照着他们说的做,哎,汽车就往前走了。挺简单。当然,我不敢加速,也不敢往路中间走,只是紧靠马路边挂着二档慢慢移动。中途碰到几个警察,三个老师立即警告我:不要心虚,不要看他们,照直往前开。警察瞟了一眼我们这辆“超慢”车,眼里掠过一丝怀疑,但终没有挥手叫我停下。若叫我停下我就惨了,无证驾驶啊。我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居然开到了郫县,与郫县的文学青年一起撮了一顿,然后胜利返回。

回家很得意的吹牛:我今天开车去郫县了!我先生马上对他儿子说,听见没有?以后你在路上一定要格外小心,不知道有多少像你妈这样的黄师傅在那儿开车啊。

有了这次经历我胆子就大了,每每有人问我会不会开车时我总是回答说:会开。只要前后无人,不拐弯就行。有时候还顺便吹上一句:我第一次开车就去了郫县呢。

不久,热爱汽车的刘老师终于挣足了稿费买了车。据说为了在老婆那儿获得通过,给老婆报价时自行降了一万元。买车后刘老师每天都主动要求倒垃圾,为的是下楼看看他的车是否安然无恙。本来他天天在家写作的,有车后他就经常去作协或朋友家谈文学了,再或者拿几本书开车到比较远的郊外去看。当然,他也在周日载着老婆和女儿,四下里流窜,春游夏游秋游冬游梦游。

老友是不能忘记的。他打电话给我说要带我去学开车,说这回不用再租车了,尽管开就是,咱自己有车了。刘老师就开着他的新车,和高老师一起,带我到一条新修建的尚未启用的公路上,叫我在那儿练习。路上的确空无一人,中间有条绿化隔离带,他们就让我围着隔离带来回开,练习转弯儿什么的。

毕竟这回开的是自己的车了,车主刘老师就有些紧张,一到拐弯儿的地方他就一个劲儿地喊我踩油门减速。我一慌乱,常常踩死,又重新打火。这样次数多了他就有些不耐烦。大概对车的损耗比较大吧?坐在一旁当助教的高老师见车内气氛有些紧张,就要求下车去等我们。他拿了张报纸,坐在中间的绿化隔离带上看。刘老师又指挥我继续开车转圈。突然,出事了!由于我太紧张,转弯时错把油门当刹车,一脚下去,车就斜刺里冲了出去,端端对着坐在绿化带上的高老师猛扑!我大脑里一片空白,跳出三个字:闯祸了!

但见平日里有些文弱的高老师一跳而起,撒腿就跑,在生死关头表现出极高的灵敏度,救了他自己也救了我。我们的车冲过他坐的地方又冲过绿化带,一直冲到另一条路上。直到这时我和刘老师才有了反应,两只脚一起踩向刹车。

车停了,但前车轮撞瘪,车轮上的护泥板也已脱落,骨碌骨碌的惊魂未定地滚向前方。我下车去拣,脚一跨出车门两腿就软了下去。刘老师也下车来,黑着脸取出千斤顶和备用轮胎,开始换轮胎。等车修好后他说,你再上去开。我连连摇头,以为他在讽刺我。他说,是真的,我师傅说的,如果学车时出了车祸不马上接着开,以后就再也不敢开了。我只好乖乖地上去,手软脚软地又开了两圈。

这个期间刘老师不停地批评我,无论我怎么道歉,怎么表示要赔他轮胎,还表示要请他们二位吃饭,都无法止住他的批评唠叨。也许这是受惊的一种表现吧?我终于不耐烦了,拉下脸来。刘老师见状只好说,算了算了,还是我请你吃饭吧,给你压压惊。回想起来我可真够呛。刘老师对不起啦。

打那以后我很长时间不再学车了。不是害怕,是不好意思。你想人家心肝宝贝一样爱着,我却拿来练手艺。没有朋友作伴,我自己又不可能去租个车来学,我还没那么大的车瘾。

不过,当有人问我会不会开车时,我仍说会开的。有时还要加一句:我还出过车祸呢。

那次“车祸”不久,高老师也买车了。他马上开着新车回老家去了一趟,据说进县城前先在河边儿将车洗得干干净净。那种喜悦,是旁人无法理解的。当年他离开时,仅仅背了一个小挎包啊。傅老师因为当了领导,配了小车(含司机),革命斗志衰退,不学车了。邓老师已把他的长安换成了夏利(后来又换成了捷达)。不再是有车的概念,而是有几代车的概念。还有位在大学里做教授的易老师,在我们租车学车推车的时候,一直冷眼看着,鼻孔里哼哼两声。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把车学了买了。在电视台当领导的何老师,公家配了个车自己开着。著名的阿老师,庙富和尚更富,自然也开上了车。这下子我们这帮朋友,就我不会开车了。形势喜人,形势逼人,每次我们聚会时,都要先确定谁去接裘老师。而来接的人,必成为众人打击的对象。虽然打击者和被打击者都很开心,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学会开车了。

我的另一位朋友钟老师有句关于学开车的名言:你不会开车,就无法享受到政府在公路建设上的投资。当然他还有一句名言:学历越高的人学车越快。在他这两句名言的激励下,我终于下决心去学车了。

二〇〇一年夏天,我约了个女友,在最炎热的夏季去了驾校,每天都去,学得非常刻苦认真。什么起步停车,什么平行移库,完全按规范的来。常常是练得一身臭汗、胳膊酸痛、满脸通红,满脸通红多半是因为受到了师傅的嘲讽。我们那师傅不爱骂人,爱刺人。遇上我这种人笨皮儿薄的,脸只好长期红着。

记得到了后期学平行移库时,车场上此起彼伏地响着师傅们喊“打死”的声音,那是要我们把方向盘朝某一个方向“打死”,不知情的人路过,一定以为在打群架。

一个月后,我终于在师傅的严格教导下过关了。我盼望着快些拿到驾照,成为一个有车族。我还给我父母许了愿,以后开车回杭州去看他们。

不想到了考试的时候,问题出现了。驾校说由于我是军人,没有居民身份证,故不能参加考试。(报名缴费时他们就知道这个,但那时他们说可以想办法。)他们让我回家等通知。我就回家等。

一等四年过去了,驾校再没理过我。而我的那位一起学车的师姐,早已有几万公里的驾驶资本了。就连我们家那位一直对车没兴趣还反对我学车的先生,也学会了开车,并且买了车。唯独我,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严重滞后。为此我写了篇文章,痛说我和汽车梦之间的距离,“在我和汽车梦之间,隔着九点五厘米。这九点五厘米,就是居民身份证的长度。我特意量过。可这九点五厘米却是我无法跨越的。”

无奈之下,我只好先办军照,再用军照去转办地方驾照。一直到去年年底,我才真正拥有了开车的合法证件,可以名正言顺地开车了。

这个时候,距离我第一次开车去郫县的时间,已过去了十二年。真是漫长啊!

可是尽管如此,尽管我进过正规驾校,而且还有草台班子垫底,毕竟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开过车,缺乏上路的实际经验,真要开车出门,还是得有人先带几回才行。

我马上声明不要先生带。因为我亲眼目睹过两对丈夫指导妻子开车的惨况,平时他们对妻子都挺温和的,可到了那个时候,火气如山,唠叨如海,目眦尽裂,十分恐怖。

但怎么可能随时找个人来带你开车呢?你又不是黛茜小姐。磨蹭了很长时间,也只有让先生带了。先生看我如此恐惧,表态说,我尽量不发火嘛。

前不久我在小众菜园上看到一个人生问答的帖子,其中一道题是,你最浅的痛苦是什么。我看好几个人回答说是冬天早上起床。在我没有跟先生开车之前,这也是我的答案,但现在必须改了,我最浅的痛苦是,开车时先生坐在旁边。

考虑到当事人可能会看到此文,我稍微克制一点儿。应该说,刚开始先生态度还是很好的,而且的确像个师傅那样,叫我系好安全带调好座椅和后视镜,说了些注意事项。可当我坐端正了,问他哪个是油门和刹车时,他的眼睛一下瞪了起来,那神情是恨不能一掌把我推出车门去。我连忙说,这不好几年没摸车了吗?你说一次我就记住了。可他的眼神还是无法恢复到正常。

我只好在这样的眼神下出门上路,本来就有些紧张,见他那样更紧张了。但见他右手高吊在车顶扶手上,左手紧紧握着手刹,双目圆睁,随时准备对我和车采取强制措施。最重要的是他的嘴,一刻不停:红灯!前面有人!有车!三轮!小孩儿!自行车!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说,我能看见。本来我想开句玩笑,说你又不是在陪盲人驾驶。但估计会遭至更多的斥责,遂忍住。我不断告诫自己,容忍,一定要容忍,谁让你……滞后呢?

要命的是,每个问题他都不止说一遍,是说十遍,每错一次他都不止训一回,是八回!我就不在这里一一重复折磨大家了,只借用周星驰那句著名的台词表达一下:“犹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有时候我想转移他注意力,就聊别的事,他马上说,专心开车!有一次我看见一辆车违规了,就说,你看看那个车,竟然在双黄线的地方调头!你应该飞到那辆车上去给他讲讲交通法规。但他竟然不笑,目不斜视地说,你开好你的,不要东张西望。

每次跟他出车回来,我都两手是汗满耳茧疤。当然我得承认,我也提高很快。(本来就有基础嘛。)有一天开着开着,突然就找到感覺了,不再是车开我,是我开车了,心中不由得一阵喜悦,啊,终于能开车了,终于逆境成才了。

但我仍没能获取信任,耳边仍不清静,而且为了让我更好聆听教诲,他每次上车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音乐关了。有一天坐到方向盘前,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昨天某某报约我写一篇学车的文章哎。他警觉地看我一眼说,你威胁我吗?我连忙说,没有没有。哪敢啊。心里想的是,当然得控诉一下。有时候我一点儿没出错,是别的车错了,我刚发一句议论,比如:嗨,他怎么不打灯就变道啊?或者,嗨,他怎么闯红灯啊?这下完了,又招来一顿训斥:他错你也不能错!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人多得很,撞了还不是你倒霉……或者:他闯红灯你就能闯吗?你也不看看他的车牌,他是川蛋(川O)!!

到了停车的地方他更是不信任,马上说,你行吗?我来吧。有一回进了个露天停车场,我恳求说,让我试试。他就皱着眉指挥,声音很大,停车场的工作人员听见了,意识到来了个“黄师傅”,马上跑过来协助。这下车里一个车外一个,指挥得我晕头转向,这个说朝左边打,那个说朝右边打,这个说打死,那个说回过来,一来二去差点儿就擦挂了。这下他又有话说了:你看看,我说你停车不行吧,你倒车的时候对方向没感觉,你掌握不好右边的距离……你!

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是他们影响了我。可我无法声辩。巧的是他第二天出差了。我明确告诉他我要开车出去。他知道拦不住,只好一再叮咛。到机场又打电话回来补充了一些叮咛,下了飞机又发短信过来问我走到哪里了?

其实我也没跑远,我就是去了那个停车场,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开进去,把车停好,然后拿出相机拍了一张照片。那个车停的之端正,像个进步青年。然后等他出差回来我就把照片给他看,他哼哼两声,说,完全是你自己停的吗?我说,那当然,而且很顺利。

经过两个月的训练磨合,我终于过关啦,可以独自驾车出门啦,可以独自停车啦,露天的、地下的都没问题,也可以载人啦。就是没上过高速(严格按要求一年后再上)。有天晚上我去电视台参加一个节目回来,独自驾车行驶在大街上,很是自豪:呵呵,本人终于在快退休的时候,找到了职业女性的感觉。想想自己学车这十多年,拜了多少师傅啊,细细算起来至少有九位吧,刘老师,高老师、钟老师,驾校的师傅,还有部队上的两位司机老兵,还有先生朋友公司的司机,当然还有先生本人。师傅之多恐怕领衔于学车界了。

昨天忽然接到刘老师的电话,他说,听说你现在开车没问题了?我连忙说那是,已经找到感觉了。

刘老师诡笑道,听说就是不认路?

呵呵,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有这个问题。

还听说耗油比较厉害?刘老师继续诡笑。

(选自《海燕》200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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