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塞是条狗

佚　名

我的名字叫康塞，至于是哪个主人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我忘却了。而且我也讨厌回忆，因为回忆这东西，只有那些暮年的老狗们才有工夫在那自怨自艾，或者闪点火光而自鸣得意。更何况狗从来不会对这个问题产生兴趣，只有人类才会有工夫玩弄这些文字游戏。这个也不是重点所在，我的记忆沾满太多的辛酸，对于这一类东西我是力求回避的，我遇见的同类大概都是这样的。

我刚从人类的手中逃脱出来，因为没有那些动物福利院笼子里的崽子们会狂吠，所以只有流浪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我由此得到了一种自我哲学：嘴巴真是一个奇怪的难以琢磨的器官，你的命运和它的确有种函数关系，可是我一直没有研究出来它。更有趣的是我的好伙伴玛丽被人领走后，我没有哭泣，一滴泪都没有。在压抑中突然明白自己所在的处境——在成为是别人利用的工具时我们还在暗自庆幸。可是我没有责怪主人毫无人性，他只是毫无狗性而已。因为我了解他只不过也在扮演同样的角色，狗的自由被人束缚着，而人类的自由是他们自己作茧自缚。说到玛丽，她真是个好姑娘。我在拿着棍棒的人带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那些狗崽子老欺负我，他们把我的腿咬得半瘸，然后就张着那嘴巴在那狂笑，我不明白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但是玛丽的存在让我看到了希望。玛丽虽然没有强悍的身体，但本身的魅力却让那群狗崽子另眼相看。他们对待我的态度有了缓和，我的处境有了些改变，后来相处得更融洽了。但玛丽最终被人领养了，在最后的一个星期里，那是我们最恐惧的日子，因为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被送到屠宰场，要么就是逃跑。我们成功了。不过被追赶的时候，我们跑散了。当然，这样也是为了逃跑的需要。

我以前还埋怨主人太过苛刻了，给我们吃的总是那些苍蝇都不敢恭维的东西。可现在沦落街头，只有到垃圾堆里找一些能充饥的食物，我突然对我的主人感激起来，而且毫不造作的流起酸酸的眼泪。我此刻才发现自己越来越人化了，或者像我以前的主人了，原来人的伟大或是渺小可以有不同的定义。

我以为普天之下只有我康塞最可怜无助，我第一次这样的莫名其妙地自嘲起来，我跌跌撞撞的走到一个垃圾筒旁，可恶的苍蝇嘤嘤嗡嗡的在那繁殖壮大它们的家族，成群结队地叫嚣，好像在对所有的异族宣布这是它们的王国。我虽然退化了尾巴，但至少进化了毛发，这群苍蝇还不至于对我造成威胁。饥饿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强大到可以摧毁所有的恐惧，这是求生的本能。我很庆幸这个垃圾筒的东西还很丰富。虽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我敏锐的鼻子告诉我——这些东西我可以大胆的去吃，而且不会对我的健康造成任何的威胁。

人类对掉在地上的东西总是嗤之以鼻的，那么人类的脚是掉在地上的，所以脚也应该受到歧视的，我喜欢如此的类比。

“康塞”，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我知道是安逖，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他在那是自居为王的。

“安逖，天啊，这是真的吗？”我饱含着眼泪，我也不知道里面夹杂着什么，但是就这样流淌着。我们相互依偎，我也不知道有多长时间，那时候我忘记了饥饿的痛苦。

他带着我去了他以前的地盘，我狼吞虎咽的吃了很充实的一顿。安逖很严肃的对我说他再也不相信人类了，人类的虚伪和狡诈已让所有的同类遭到伤害，人类必须对这一行径付出代价。我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找到以前的伙伴，这样力量就能强大起来，毕竟孤弱的力量无法对付人类的机械文明。

我们在大街上环顾着，抓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没有人可怜我们，而且我们也不需要，我们知道他们的仁慈掩藏着什么。我们就这样在不可知的命运下游荡，我们停留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终点。年老、饥饿、战争、疾病吗？我不知道，但是安逖告诉我只有生活着才是真实的，把幻想归于那些懦夫吧，我有的时候觉得安逖是个伟大的哲学家，因为他说的话很让年轻的我们茅塞顿开，这也是我们跟着他的原因。

安逖说要带我们逃离这座人类的废墟，带我们到一个文明的栖息地。混沌中也会有和谐的音符，我不敢相信。可是安逖的存在消除了一切疑虑的存在。我答应得很勉强。

哎，可怜的康塞，一个可怜虫，你还有希望吗？不觉得那是对自己的奢侈吗？安逖告诉我在那次逃亡中，黛德被抓回去了。否则，今天的安逖已经成一堆灰了。我不敢想象现在的黛德是怎样被人挂在烧烤店的悬钩上，成为人类嘴巴上的油水。在决定抛弃这座城市的那天晚上，不幸的事情又一次降临在我们的头上，安逖被比腾出卖了，可是这个家伙昨天还信誓旦旦的说要如何的跟随着安逖，一只残缺的腿，就这样的陨落吗？

在一个月的流亡之中安逖的妻子特瑟芙为其生了七个孩子，我没有体验过做父亲的感觉，当然不知道这对安逖意味着什么。但这种喜悦本身所蕴涵的压力和责任，我却能触摸的到。在颠沛流离中，对于刚出生的婴儿的确是一个考验，而特瑟芙也因此而失去了以往的丰姿。一张皮瘦的贴在骨头上，就像人类被射线透视过的一样。在这以前有的同伴由于无法忍受这种渺茫的迁徙，最终折回且宁愿选择在城市猎人的枪下游离的恐惧。安逖对此视而不见，那是他们的自由。可是我不能理解的是当时坚持留下来的同伴却发生了激烈的厮打，鲜血从伤口涌出来，泼洒在黑色的下弦月里，眼睛里盛满了对对方的仇意。对此，安逖冷漠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后来我才知道，变态的依赖便是对彼此的残忍，那是生存的本质。只是他们善良的动机让我又一次的热泪盈眶，在这孤寂的荒地上——安逖的七个孩子在第二个月只剩下三个较大的，特瑟芙也病倒了，安逖终于决定停留了下来——一个静谧的小村庄，为什么止步了，丧子的痛苦，丈夫的责任——我不知道他会做一些什么，他的信仰和行为让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担忧。

安逖从村庄回来了，嘴边叼着一只有过垂死挣扎痕迹的母鸡，我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这是我认识的安逖吗？特瑟芙的健康逐渐恢复了，三个小崽子也活跃起来了。代价是偷吃了村子的三只母鸡，十天过后我们准备离开这个村子。不过这里留下了我罪恶的阴影，就像什么东西永远套在我的脑袋上一样。安逖决定最后一次到村庄去，为了前方可能的饥饿，可是安逖再也没有回来了。四天过后，特瑟芙对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走向了村庄的方向，同样的一去不复返，把三个孤雏留给了我。

“叔叔，妈妈和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哥哥和妹妹们也会想念我吗？”小白第一次问了我这个问题。“很快了小白，很快了，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现在想想见到你爸爸妈妈会说些什么了，见到哥哥妹妹又会说些什么了”。

小白尾巴快快长，爸爸妈妈在归乡。

小白身体快快长，哥哥妹妹不躲藏。

小白很流利地唱出了这首歌谣，我的眼睛湿润了。孩子的世界是多么的纯洁无暇，就像春天的徐风，夏天的骤雨，秋天的晨露，冬天的冰霜，很舒服、清爽、纯洁、安静。我该怎么去讲述那一段历史呢？我可怜的孩子，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会如何去侵扰和摧残你那幼小的心灵。我老了，该去该去的地方了。那个哲人说的，像我们这种老头子活在世上就是浪费年轻人的财产，昏庸、健忘、固执、保守、专制，历史的弃儿，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牙齿掉光，脸长满了斑点，眼睛深陷而浑然无光，嘴巴歪斜，两腿蹒跚，驼背弯腰的，简直就是对自身的讽刺。

“那我哥哥呢？”

你哥哥，对啊，你还有一个哥哥。

“好了小白，叔叔累了，你自己玩着吧，不要离开这个地方，记住了。”

这个低矮的山洞，我再也不能再被压抑在此了。整天为了肚子而发愁，这该死的地方什么都没有，看不到一个狗的影子，为什么我要呆在这，我难道比别人逊色。看隔壁那只脱掉半层皮的家伙听说最近都被人收养了。而我一个健全的毫无缺陷的狗却蜷伏于此。我要自由，绝对的自由。再见了，我的叔叔，妹妹和弟弟拜托你了。我会让好生活来向你们臣服的。

再见了，亲爱的叔叔。真是没有想到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就要和你们告别了。带着失望和厌倦离开这个世界，要知道，我当时是怎样毫不 留恋的离开你们，带着憧憬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的确，开始的太阳总是那么的明媚，自由的颜色真实透明的让我忘了自己是生活在那里。那管理员像款待上宾一样的对我们照顾有佳，我想我找到了幸福的含义。那一夜我是多么的如痴如醉，那个破旧的山洞仿佛只是我出生的地方，刚出来时所受的侮辱和刁难也在瞬间涣然冰释了。总的来说，就是所有的痛苦回忆在那一刹那都变的好有意义。我就这样幸福地度过每一天，可是，我是那么的少不更事，即使挫折曾经使我懂得我是多么的稚嫩和无知。幸福的时间总是那么的短暂，就在那可爱的月亮围绕着这个肮脏的地球转了一圈， 我在这个铁贝壳里撒了三十天的尿的时候，厄运悄悄地向我走来了。我在被送进那人类的实验室的时候才明白过来，是的，我该是回报的时候了。我被迫做条件反射的实验，最后我的小脑被切了，走路失去了平衡。接下来，我可能会被解体了，就像我刚从那微小的细胞长成的那样。再见了，我的叔叔，照顾好我可爱的弟弟和妹妹，不要再重蹈覆辙，我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例子。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的爸爸妈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而我就要和他们一起神游在这个苍茫的宇宙了。可爱的叔叔，我是多么的爱你和弟弟妹妹们，那些年少的争吵现在回味起来真是好清晰又好模糊啊，可是我再也不能看到你的身躯了，给你捋顺花白的毛发，记得你说你最讨厌毛发凌乱的样子；你对我可爱的弟弟说，哥哥去了很遥远的地方，不要思念我，不要试图去找寻我，哥哥会照顾好自己的；对我那可爱的妹妹说，哥哥永远爱着她。这个精灵是那么的聪慧和可爱，她的脑子里总是装满了那么多神奇古怪的念头，让本身单调的生活也变得好有意义，遗憾的是我再也无法去领略了。要知道当时的我是多么的心不在焉。好了，省省吧，眼泪，一个软弱无能的人才会受到它的怂恿。我的叔叔，我还有什么牵挂呢？过了今天我就要踏上这段旅程，这段时间有多长啊，那又有什么关系？有你们的存在，难道我还会害怕寂寞吗？

你这不肖的侄子，斯武，真是不肖的斯武，为什么走的时候都不告诉叔叔一声呢？叔叔就知道你总有一天要离开的。可是我不知道这天会来的这么快。本来叔叔可以安心的永远地睡去了，可是你就這样打碎了一个老人暮年的梦，看你那凝望森林的星空嘘唏不已的妹妹，那颗本来脆弱的心在此刻是如何的摧残着自己。

玛丽，看着自己虚弱的身体，我知道弗弗西斯的使命终于完结了，背负精神的十字架终于可以卸下来了。玛丽，你知道吗，我现在才明白原来让我产生愉悦的一刻竟然是我面对死亡的时候。玛丽，那些保留的美好理念现在突然在冰山的底蕴下迸发了出来，真想把他们一一的抖擞出我的身体。可是我不想这么做了，玛丽，说一些开心的给你听啊！瞧瞧，公园的那些老人在伴奏下打着太极，突然对老年竟然产生了一种渴望，感觉到自己生命的缺陷，好不完整。玛丽，上帝的宠儿，愿幸运女神的双手永远为你伸开着。忘了吧，一个垂死的人为什么还要留下什么感人肺腑的遗言去让活着的人更加的神经兮兮。眼前的这个孩子是安逖的孩子——小白，一切拜托你了，玛丽。

康塞，我至死不渝的爱人，你虽然在别人的眼中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可是你知道嘛，当我被送进笼子的第一眼，你的眼神透露出的孤傲和无畏是那样的吸引着我，原来复杂的爱情可以这么的简单。你那冷漠的表情却将我的整个心给融化了，怀中惴惴不安的小兔也毫不矜持的在脸上拨出一簇一簇的脚印。康塞，你就像一个无人理解的孩子一样激发了一个女人的怜悯和母性。那一刻， 我是多么的庆幸自己的迷失，难道那十字岔口就是为了能与你邂逅而设置？瞧，康塞，一个这样的女人也学着烂漫的小女生充满了幻想，可是啊，爱情——女人血脉流动的动力。

“玛丽，你这没有出息的小东西，高贵的身躯怎么能让那种野狗去玷污了，滚开，你这该死的畜生。”卡门一边说着一边挥动着扫把该是结束的时候了。你不是无所不知，瞧瞧你现在的那副丧气的样子，毁灭吧，自由的元素，去游离你的宇宙为什么缩着一团怎么难以挣扎那亲和力。瞧瞧这个丑陋的世界，你还在眷顾什么呢？瞧那被你们构造出来的人为了偶尔的一点自然的赏赐就手舞足蹈起来。从自然手中偷来一点影子，就膨胀得仿佛自然已经被自己彻底征服了一样。无知的东西，“毁灭”瞧瞧！这两个字， 多么的有韵味，多么的让你震撼，多么的让你恐惧。可是这是你最后的居所，安睡吧，一切 的狡黠停留在这一刻，停止吧！

“对不起，小姐，你的小狗吃了一种叫做连云草的毒药。”二十天过后人类发生了一场瘟疫，席卷到整个地球，人口剧减到原来的三分之一，最后科学家查明这种病毒来自狗的身上。

点评：文章很有夏目漱石的名作《我是猫》的风范。作者用一只流浪狗的眼睛，洞察了人类社会的种种鄙陋：麻木无情，肮脏，势力……读罢之后，不禁迷惑了，文中狗的社会是人类社会的缩影吗？兽尤如此，人何以堪！

（请作者见刊后与本刊编辑部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