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姬
导演们更喜欢玩“残酷”,因为每个人的青春岁月都有伤,或源于自身、或来自内心的坚持和外物的碰撞。
在9月14日即将公映的国产电影《请将我遗忘》中,“残酷青春”惯常表现的性、背叛、暴力、颓废和死亡等元素在片中一一呈现。当然,这部根据慕容雪村的网络小说《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改编的电影,严格意义上并不是一部“残酷青春”电影,片中的锦衣玉食、香车别墅以及所谓“成都青年的生活方式”,似乎让这部电影离“偶像剧”不远。
不知从何时起,表现青春主题的电影只有三种套路:残酷、励志和偶像剧。第三种纯粹是感官刺激,不提也罢;励志片可以暂时给观众体内注入一些荷尔蒙和希望,但这类影片也许由于过于“正面”而略显单薄,往往和奖项无缘;因此,导演们更喜欢玩“残酷”,因为每个人的青春岁月都有伤,或源于自身、或来自内心的坚持和外物的碰撞。
这些伤痕在胶片上被无限放大,主人公采取的方式如此惨烈,一切行动又显得那么决绝。那些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人的正常状态——间于“朝气蓬勃”和“残酷颓废”之间的青春岁月,或被导演舍弃,或被视作成人世界的牺牲品。因此,我们在银幕上看到了大量“别人”的“青春”,无论他们出生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哪个阶层,都会迷茫、继而叛逆,趋于边缘化、用性、暴力或毒品来麻痹自己,挥霍自己的青葱岁月。
如此戏剧化的残酷青春,有何意义?纵观世界电影史,从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残酷青春电影代表作品中,也许能够找到些许答案。
日本“青春三部曲”
有人说,大岛渚于1960年拍的《青春残酷物语》,北野武于1996年推出的半自传青春片《坏孩子的天空》和岩井俊二在2002年专门用来拿奖的《莉莉周的一切》堪称日本版的“青春三部曲”。此话未必全面客观,但这三部电影的确是“日式残酷青春”的代表作。大岛渚38岁时推出的《青春残酷物语》,讲述了大学生藤井清救了高中生新庄真琴,开始同居生活。藤井苦闷、暴躁,便利用新庄色诱中年男人,然后从中勒索牟利。藤井还跟一位中年阔太太有染。新庄怀孕后,藤井带新庄堕胎。两人因勒索被警察羁押,在阔太太帮助下释放。片尾,藤井被一群流氓打死在街头,新庄也从车上掉下摔死。
深受法国“新浪潮”影响的大岛渚,在这部影片中把二战后一代日本青年的生存现实和精神状况定格在“残酷”上。电影中的另两个人物由纪与秋本是50年代学生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也是大岛渚的同龄人。那是一段充满激情也充满权力阶层猜疑争斗的特殊历史。学生运动的失败和理想主义的幻灭,令由纪和秋本心灰意冷。消极与冷漠是他们守着残存的青春应对生活的基本态度。而新庄真琴与藤井清并没有那段沉重的历史记忆。经历了戰后的动荡时期,在这段沉闷没有希望的和平时段里,“情感”荡然给“性”让出了太多位置。60年代的日本社会物欲横流、人情冷漠、倾轧利用的真实生活图景在片中显露无遗。在这样的现世生存中,新庄与藤井漠视家庭、学校、社会的规范,攻击社会也被社会攻击。他们的关系在社会道德、家庭规范、个人欲望、黑恶势力多重力量的挤压下扭曲变形,最终开出了死亡之花。
1996年,49岁的北野武推出《坏孩子的天空》,此片叙事沉稳绵长,情感深挚,是他对青春的一次遥遥回顾。片中,个性张扬的小马和沉默寡言的新志是典型的坏孩子。他们不去上学,喜欢戏弄老师、骚扰同学。小马被仇人当街打倒后深受打击,拉着新志去了拳击训练馆,但事实证明只有新志有拳击天赋,而且后来几乎因此成名。与新志分开后的小马加入了流氓团伙,等级迅速提高,但因缺乏经验而很快待不下去了。三年后,两人重新走在一起,又回到学校。结尾处,两个辉煌过失败过的孩子回到起点:“我们完了吗?”“傻瓜,还没开始呢!”
这是北野武的半自传作品,把少年的理想与迷茫、愤怒与哀伤,都化在了拳手的每一次蛮横的出击和悠悠的单车路上。北野武着重呈现了青少年自强过程中的真实感觉:当小马发现自己在拳击方面没有天分后,他毅然投身黑社会;而新志失去小马的友谊后,明白了荣耀不能弥补孤独。
2002年,39岁的岩井俊二以自信的语气,从容讲述了一个残酷青春故事《莉莉周的一切》,体现了少年成长中的焦灼,以及一群死于青春的灵魂。电影改编自岩井俊二的同名小说,灵感来自他的主页“元都”,他经常在“元都通信”这个BBS里化身普通ID参与并观察网络世界。
影片主人公、15岁的连见雄一性格孤僻,在学校屡遭同学星野欺凌,喜欢莉莉周的音乐。在莉莉周的网络论坛,他结交了知心朋友“青猫”。长期压抑的愤懑情绪在一场莉莉周的演唱会时爆发:当雄一发现星野竟是“青猫”时,把刀捅进星野身体……片中穿插着偷窃、欺凌、强迫卖淫和强奸。好学生久野被强奸后,剃了光头穿过人群坐回教室。片尾,雄一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听久野弹琴。他们都付出生命的一部分来抵抗屈辱而奋力成长,代价如此惨烈。岩井俊二说:“我不是悲观,我只是想提醒现代日本人,应该为了死做准备。一般人都是片面地看事情:只想活,却不想应该怎样活。”通过《莉莉周的一切》,岩井俊二展现了现代日本青春的斗争本质,不仅描绘了青春的苦境,更表达了期望与这种苦境抗争的意志。人们总是不断地重新确认自我,不断地找回失去的美好感受,不断地调整生活的姿态,这或许才是青春最有价值的地方。
青春“中国结”
中国内地的“残酷青春”电影,主要是第六代导演的专利。
要说中国的“残酷青春”,就不能不说到姜文。姜文在国内一般并不归为某一代导演,但由于他生于1963年,而第六代导演主要是“60后”,因此也勉强算作“第六代”。姜文第一次“触电”残酷青春是在第四代导演谢飞的电影《本命年》中出演主人公李慧泉,这部写实电影留驻了一个时代生存状态的集体记忆,获得1990年柏林电影节“银熊奖”,并受到大岛渚的高度评价。
影片由刘恒小说《黑的雪》改编。李慧泉为了哥儿们义气伤人入狱,刑满释放后开始自食其力的生活,偶然结识了业余歌手赵雅秋。李慧泉昔日的密友叉子越狱潜逃,李慧泉希望“法与情”兼顾,犯下包庇罪后有心去公安局自首。他取出全部存款买了一条金项链送给已经唱红的赵雅秋,却被回绝。李慧泉万念俱灰,在去公安局自首前进餐馆痛饮一番,喝醉后在路上被两个少年犯持刀抢劫。24岁的李慧泉在本命年死了。
第六代导演成长于80年代,浮出海面却在90年代初,这是一个中国人内心世界产生极大转变的年代。1994年,演员出身的姜文推出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就一下子囊括第51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第33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摄影等多项国内外大奖。
影片根据王朔的小说《动物凶猛》改编,影片以一个游荡北京街头的少年人的视点,将“文革”年代呈现为一段酣畅而尴尬、快意而痛楚的青春岁月。这是一个部队大院孩子对“文革”的个人记忆,夹杂着王朔和姜文的个人经历。以后第六代导演的“残酷青春”作品,都或多或少有自己的影子。
1995年,31岁的北京人路学长自编自导了电影《长大成人》,讲述少年周青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影响,在上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成长的历程,既有浪漫怀旧的故事,也涉及到毒品、仇杀等现实问题。此片在大学生电影节及鹿特丹电影节上获奖,路学长也因此一跃成为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影片经过3年的修改和审查后才得以公映,饰演女主角的朱洁因吸毒致死,成为青春画面外的一个残酷注脚。路学长的同学、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的上海人王小帅、娄烨,也分别在《十七岁单车》(2000)、《青红》(2004)以及《周末情人》(1993)、《苏州河》(1997)中继续讲述着自己理解的残酷青春。
1982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西安人顾长卫和7年后毕业的江苏学弟张元,也是靠青春题材起家——前者2005年推出的导演处女作《孔雀》在柏林拿下“银熊”,后者1992年的首部中国独立制作影片《北京杂种》,以摇滚歌手为描写对象,在瑞士洛迦诺电影节、新加坡电影节和荷兰鹿特丹电影节大放异彩。
内地的“第六代”导演前赴后继地尝试着“残酷青春”,有意思的是,港台地区的文艺片导演也擅长演绎“残酷青春”。
陈果1997年的成名作《香港制造》,表现的是一场惨烈而失败的青春。边缘少年中秋爱上身患绝症的少女阿萍,为帮阿萍治病,他接下黑社会杀手的任务。中秋临阵脱逃,又被刺成重伤;阿萍还是去世了;长期受中秋保护的弱智少年阿龙暴尸街头;绝望的中秋也在复仇后死去。
刚刚过世的台湾导演杨德昌,在1991年推出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堪称华语电影中的经典“残酷青春片”。张震饰演的小四是个建国中学夜间部学生,父亲是奉公守法的公务员,母亲在小学代课,一家人1949年从上海迁来台北。小四认识了家境不幸的女孩小明,并与她产生感情,小明却同时周旋于几个男生之间。一系列纠纷使小四陷入“小公园帮”和“217眷村帮”的斗争中。最后,小明移情别恋,住进小四好友小马家。小四在旧书市准备“堵”小马时,却遇到小明。小四捅死了小明,成为台湾1949年以来第一个未成年杀人犯。朋友小猫录了他唱的猫王英文歌送给小四,被警员随手丢进垃圾桶。
杨德昌坚信“年轻是一种品质,而不是數量,一旦拥有就不会失去”,所以他在43岁拍了这部电影。“小四”的故事根据杨德昌学生时代的校友茅武的真实事件改编,茅武因女友拒绝而在1961年6月15日晚在牯岭街对女友连刺七刀致其死亡。在杨德昌看来,60年代的台湾是“奇异”的时候,也是“一直被刻意忽略的时代”,所以杀人事件不单是孤立的暴力案例,而成为集体的悲剧。
他们的青春
在西方,和残酷青春有关的电影不胜枚举,它们或如《发条橙》般呈现暴力美学,或如《死亡诗社》般剖析校园教育,或如《猜火车》般放浪形骸。
1971年,美国大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根据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的同名小说推出了电影《发条橙》。故事以未来社会为背景,讲述一个恶棍在被政府洗脑前后的恶行和徒劳的转变。影片将矛头直指社会意识形态。英国影星马尔科姆•麦克道尔独树一帜的表演风格加上库布里克的超现实导演手法,使这部充满血腥和暴力的黑色喜剧震撼着人们的灵魂。
澳大利亚出生的导演彼得•威尔,在1989年的《死亡诗社》中,以50年代末美国一所刻板、封闭的男校为背景,描写它对年轻心灵的压迫和青少年在其间的成长与反抗。当新教师基廷以反传统的教育方法给学校带来一丝生气时,以学校和家长为代表的保守力量也一步步向他们压来。热爱表演的尼尔因无力反抗父亲的专制而选择自杀,“死亡诗社”分裂了,基廷老师成了替罪羊,枯燥刻板的英语教学再度回复。当基廷黯然离去时,学生们毅然站上课桌,饱含激情地喊出美国现代诗歌之父沃尔特•惠特曼的诗句“船长,我的船长!”英国导演丹尼•博伊尔,被视为希区柯克、库布利克和昆汀•塔伦蒂诺的混合体,青年一代的精神世界是他最为迷恋和最热衷于表现的主题。1996年的《猜火车》堪称他的颠峰之作,仅用49天拍摄完成,成本250万美元。影片描述了苏格兰爱丁堡一群吸毒青年垃圾式的生活现状。继六七十年代“垮掉的一代”后,世纪末的英国、欧洲乃至全世界再次出现了年轻一代的精神塌陷,《猜火车》就是这种状况的极致表现。这些迷途青年更为颓废,天良未泯却自甘堕落,在梦魇般的生活中自我放逐。
综上所述,作为一个永恒的话题,“青春”是世界各地导演的宠儿。而表现其残酷一面的电影,则把我们日常琐屑、潦草、不值一提的青春,以集中和灼热的方式在银幕上映射出来。成为对社会的另一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