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倩 邵乐韵
本来,来自华人世界的冷漠已经让自认为拍了部让全世界了解“南京大屠杀”真相的纪录片的约瑟夫陷入绝望漩涡,而现在,正是来自华人的帮助又把他“打捞”了起来。
过去几个月里,又一部由美国人制作的反映南京大屠杀的纪录片《南京梦魇》(Rape of Nanking——Nightmare in Nanking)在华人网络圈里成为热点,无数人通过视频网站和博客论坛传递着,也感动着。和之前国内院线公映的同样由美国人制作的纪录片《南京》相比,《南京梦魇》因为完全自由下载而受到了更多的赞誉。仅在美国国内就有超过400万的人观看或下载了这部纪录片,《南京梦魇》在Youtube网上也位列“热议电影”排行榜第九名。
但8月16日,《南京梦魇》制片人朗恩·约瑟夫向外界发出了即将从网上撤下纪录片的公开信。“纪录片《南京梦魇》被迫从9月1日开始从网络上撤消,是因为缺乏资金和帮助,是因为我一直亏钱,是因为我一直遭到个人攻击和威胁,我只好洗手不干了。这部电影只带给我损失灾难痛苦以及无休止的个人攻击,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制作过这部电影。”
是什么让朗恩·约瑟夫发出了如此绝望的呼声?“事件”的根本矛盾究竟纠缠在哪些方面?最终约瑟夫会选择和《南京梦魇》一刀两断吗?
遭遇“诈骗”
朗恩·约瑟夫,多年前从事过心理医生方面的工作,撰写过心理学教科书和一些专业著作。2001年美国遭遇“9·11”恐怖袭击后一个月,他出版了《9·11美国遭袭》一书。2004年他制作发行了个人的第一部纪录片《希特勒日记》,受到市场的欢迎。
孩提时代的约瑟夫就开始对二战感兴趣了,他阅读了上千册有关二战的书,他想知道战争这个恶魔究竟是如何差一点就掌控了世界。25年前,约瑟夫读到了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一段文字,“我立即意识到这些暴行在人类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那些日本人简直是残酷成性、毫无理智的地狱魔鬼”。从那时起约瑟夫就有意开始搜集和南京大屠杀相关的资料图片,“我想写一本书。但是后来张纯如发表了她的作品,于是我就决定去拍一部电影。”这部电影就是77分钟的纪录片《南京梦魇》。
2005年8月,前中央电视台记者吴海燕从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毕业后来到旧金山,加入了当地一家华文媒体,同时开始为《南京梦魇》做义工,负责中文版的翻译配音、美国国内的公映以及向中国方面推广发行等一系列工作。而至今为止,《南京梦魇》的制作团队也就只有约瑟夫和吴海燕两人。
吴海燕为自己错过《南京梦魇》在全球的第一次试映会而遗憾,据称,因为不懂中文的约瑟夫当时遇到了来自华人世界的“欺骗”。那是2005年6月27日,影片在旧金山试映成功,“小剧场里挤了400多个人。电影结束后观众都震撼了,他们含着眼泪感谢我拍摄出这么好的电影。以后每一场公映的反响皆如此,所有人都是流着泪看完电影的。”这恐怕是约瑟夫收到的最好奖赏了。
但试映会现场,由丁元带领的一个当地社团组织——世界抗日战争史实维护会成员拉起了史维会的中文横幅,还摆上了捐款箱。试映会后,有观众向约瑟夫递出支票却被丁元伸出手“拦截”,这时约瑟夫才意识到丁元等人在利用自己和欺骗观众,他们“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冒充我的名義招徕公众捐款,并私吞了数千美元本该用来制作电影的捐款。我之前并不认识他,也没有给过他任何许可”。
事发后,当地中文媒体进行了跟踪报道。但吴海燕告诉记者,当地中文媒体报道对于金额和筹款的处理上有偏向,它们“错误”地报道说史维会方面已经把钱还给了约瑟夫,但约瑟夫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来自史维会方面的捐款,而且一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收了多少捐款。
懂中文的吴海燕加入了《南京梦魇》制作团队担任中文版制片人,并开始和丁元方面联系,希望能缓和双方矛盾,“但对方的所有回答都是谩骂、攻击和诋毁”。而根据丁元对《新民周刊》的解释,当时他们是受约瑟夫邀请前去参加试映会的,在现场曾经收过三笔捐款共计1220美元,但其中一笔1000美元的捐款是捐款人捐给史维会的,而其他两笔捐款“应该”都退回给了捐款人。
“我不管钱的”,丁元甚至认为约瑟夫和吴海燕借《南京梦魇》非法敛财。“我本人丁元或世界抗日史实维护会怎么可能像他们(指约瑟夫和吴海燕)一般用这种东西去向人募捐。本会每年预算开销十几万美元,从事各种社会工作,我们每三个月为幸存的慰安妇提供一次生活资助,做了十年了。我们还在北大、上师大和江西、山东等地的大学设立了奖学金……为这些事情,我们已经筹了很多款,不仅华裔社会支持我们,犹太人、韩国人、美国的退伍军人和妇联会都给过我们支持。所以我们要筹款的话,不需要借助别人的名义,这是不可能的,有必要吗?”
发行受阻
吴海燕的加入使得《南京梦魇》的中文版得以问世,2006年4月《南京梦魇》中文DVD制作完成。《南京梦魇》在旧金山成功试映后,后来又陆续在美国20多个城市进行了50多场中英文版本的小范围公映,去了洛杉矶、华盛顿、纽约、西雅图等美国几个大城市,也去了Cupertino和Milpitas等旧金山硅谷一带华人较多的小城镇。
“当时我们并没有把影片放到网上下载,而是寻找正常的DVD发行渠道。我们希望能通过公映扩大影响,给发行带来一定的帮助。另外也是想听听观众的一些反馈,公映其实也是反复修改的过程。”吴海燕说。
2006年以Youtube为代表的视频网站在美国风生水起,而正在为DVD发行渠道头疼的约瑟夫决定把《南京梦魇》放到网络上供人免费下载,“两条腿走路,通过网络也许能为找到DVD发行渠道带来可能性”。2006年11月,《南京梦魇》上网,约瑟夫将它提供给了Youtube和google自己的视频网站,从而改变了之前小范围口耳相传的传播方式。《南京梦魇》由此来到全世界面前。在“上载网络之前,《南京梦魇》的观众中华人与非华人的比例是8:2。现在通过网络免费观看的,50%是华人,50%是非华人。其中观看英文版的人中有10%是日本人”。
《南京梦魇》通过迅雷、百度、土豆网等不同途径来到了中国人面前,并得到了很多中国网民的交口称赞。但网络世界的口碑没有像约瑟夫预期那样敲开发行之门,《南京梦魇》的公开发行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约瑟夫找遍了美国大大小小的发行公司,希望他们愿意将《南京梦魇》DVD分销到音像店、图书馆和学校,但包括以前出版发行过约瑟夫的心理专著和纪录片《希特勒日记》的发行商在内的所有公司都不感兴趣。“大公司会让我们把样片寄过去,但石沉大海;小公司对这个主题闻所未闻,连样片都不愿意看。”吴海燕说。
约瑟夫和吴海燕想到了迂回战术——先打开中国市场,再说服美国商人们。从2005年下半年起,吴海燕联系了国内10多家影视进出口和版权代理公司,“我们找过中国电影进出口公司和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都被拒绝”。
2006年底《南京梦魇》在网络上可供免费下载后,有两家国内代理公司主动和约瑟夫取得了联系,愿意为DVD发行做一番努力,这给了束手无策中的约瑟夫一丝希望。其中一家是电视代理公司,他们尝试联系了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电视台煻急灰哉治敏感度太高等原因而拒绝;另一个是一家图书出版公司的热心人士,她到美国拜访了约瑟夫,并拿着样片和授权书回国联系了17家她熟识的音像出版商,最终约瑟夫方面收获的仍然是失望。
“我们真的绝望了”。吴海燕表示,连国内的业内人士都无法在发行上帮到自己,他们终于承认寻找中美两国的发行渠道都进入了死胡同。虽然亚马逊网站上的DVD销售继续在进行,但每周最多也就卖出一两套,还不够邮寄费用的支出。
此时来自中国院线方面的一条消息让约瑟夫对“来自中国人的帮助”产生了很多误解乃至批评——美国在线副总裁泰德先生投资的在他之后拍摄的同题材纪录片《南京》进入了中国院线,在全国范围内公开放映。约瑟夫心中有了更大的疑问,难道就是因为美国在线副总裁的身份,让《南京》在中国一路绿灯吗?按照约瑟夫的逻辑,自己辛辛苦苦制作的这样一部代表西方对“南京大屠杀”历史认可的纪录片,理应得到来自中国方面的强烈支持。
约瑟夫最初的计划是“打开中国和美国的发行市场,从而使得自己的劳动获得经济回报”,然而“市场”并不遵循约瑟夫的逻辑,约瑟夫不仅不能收回自己用于制作和推广的10多万美元,而且目前网络上的维护还需要他更多的投入,尤其是《南京梦魇》使用了大量需要支付版权费用的音乐,而这些音乐版权即将到期需要续费了。他疑惑了,愤怒了!
日本版的难产
投入打了水漂,《南京梦魇》成了吞噬约瑟夫的无底洞,但更让约瑟夫难以面对的是每天来自网络世界的攻击谩骂。来自日本方面的攻击越来越直接,越来越频繁,Youtube和网络上随处可见“你应该去死”、“你会死得很惨”煛澳暇┐笸郎备本不存在,是谎言”等评论。一个名叫ocha2001的网友发出了至少20个“你会像张纯如一样去死”的留言。
“连续两年被威胁被攻击熢斐稍忌夫潜意识中担心有一天真的会有灾难降临。他感到寒心的是,他感觉他好像是一个人在承受这些。”吴海燕说。当然在过去两年里,还是有人给了约瑟夫和吴海燕些许温暖的。有大约100多人在观看了《南京梦魇》后给约瑟夫捐款,“平均每人大概25-50美元,很少,但却是我们的火种”。还有将近100人从中国给约瑟夫和吴海燕写信表示了支持。
财政上走入了死胡同,发行上处处碰壁,内心里深受威胁和攻击,但压倒约瑟夫的最后一击是日文版的难产,以及和3位日文版合作者的不愉快经历。
《南京梦魇》找到的第一个日本合作者是一个30多岁的美籍日裔女士,这位电影方面的专业人士在日本出生并在日本呆了20多年,她负责把《南京梦魇》的英文脚本翻译成日文并完成配音。“但我们后来发现她的翻译有些问题,有些地方不真实,而且在翻译过程中她对很多史实正确与否的观点和我们完全不一样,我们只能放弃她”,吴海燕说。
第二个合作者是在美国生活的一个嫁给中国人的日本女孩,她一开始非常热情,甚至愿意做义工。但是当收到了约瑟夫寄出的英文脚本后,她就杳无音讯,再也没有和约瑟夫联系过。“我们知道,日本人从感情上很少有人愿意干的。”吴海燕说。
今年6月,《南京梦魇》再次发出公开信希望寻找日文翻译和配音,一个在美国进修的华裔日籍女士和约瑟夫取得了联系。7月26日,她来到加州,双方约好为《南京梦魇》进行配音。“完全是一场骗局,她只是想來免费度假游玩,浪费了我们的时间精力金钱。”这是她留给约瑟夫的最深印象,而在吴海燕看来,空有一腔热情的女士根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也不清楚自己要做的究竟是什么,提前就拿到了脚本的她甚至不能流利地念完对白。
“我们好不容易投入了一笔资金,但日文版再次泡汤。第三位合作者是7月29日离开的,约瑟夫先生此后就陷入了非常沮丧非常悲观的情绪,他想放弃了。”吴海燕说,约瑟夫告诉她,如果说前两位是日本人还情有可原的话,第三位女士可是在中国长大的中国人啊!
来自华人的拯救
心灰意冷的约瑟夫,孤独无援的约瑟夫,要放弃了,而吴海燕成为维系他最后一点信念的火种。“如果现在放弃了,那我真觉得过去两年昼夜的付出不值得。”吴海燕劝他向中国人发出求助信,因为约瑟夫目前面临的最直接问题是资金压力——他的《南京梦魇》遭遇了财政赤字,他短期内需要5万美元的资金投入,部分用于音乐版权费,部分用于网络维护如官网需要加大带宽等。
8月1日,约瑟夫和吴海燕一起向曾经给过自己温暖的那200个热心观众,以及50位北美中文媒体和中国媒体驻美记者,发出了第一封公开信。约瑟夫在信中坦白了自己遇到的资金难题,呼吁中国人和中国机构资助影片继续在全球传播并出版日文版。“如果在半年内无法筹集到足够的资金继续支付版权费和其他维护费用,这部在全球范围内普及南京大屠杀以及二战太平洋战场历史的优秀纪录片将不得不从网络上撤下,并停止一切市场推广工作。”
这封在吴海燕看来“非常真诚”的公开信并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在之后的半个月里,约瑟夫收到了10个人左右不到1000美元的捐款,他收获更多的是来自中美两国网络上的质疑声,“他们不理解为什么影片放在网络上还需要版权费用?甚至有人说我们心图不轨,制作这个片子就是给中国人设下圈套(靠募捐赚钱)。”
网络上的攻击持续不断,忍无可忍的约瑟夫终于觉得“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了”,8月16日他发出了第二封公开信,告诉外界自己打算从9月1日起从网上撤下所有的影片。绝望的约瑟夫斥责了两年来为难自己的各方,倾诉了自己所有的不满和遭遇的冷漠。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决定和这封信。如果我提前知道,我可能会阻止他;如果是我来写这封信的话,我可能会说得婉转一些,很多事实可能不会披露。但对于约瑟夫来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吴海燕说。
“转机”的出现似乎偶然。当这封信挂上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BBS上,得到了许多中国留学生的呼应。一个网友认为:如果这件事情无声地结束了,这片子从Youtube上面给拿走了,换做我是右翼分子,我就会(利用)说南京大屠杀一定是假的了,你看连中国人自己都不支持。将来无论哪国学者想要再拾起这个话题,一定有人说,为什么要做这个,你没看到约瑟夫的遭遇吗?
3天时间里,北美的留学生们捐出了3万多美元。8月19日,约瑟夫发出了第三封信,是给这些中国留学生们的感谢信。在感谢信的最后,他写道:
“8月16日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到此为止。画上一个句号,停止所有的威胁和侮辱,结束这一切,也逃出所有的恶性财务循环和灾难。
“然而看到这么多的中国人站出来挽救这部电影,这实在是让我惊异。我觉得这股来自中国社区的巨大反响和力量是了不起的,尤其是数百名经济上并不宽裕的学生走上前来,力挽狂澜,尤其让我感动。
“但是我要强调的是,这不是一部我约瑟夫个人的电影,这部电影属于所有的中国人,属于全世界,也属于你们每一个支持者。所以让我代表需要认知‘南京大屠杀这段历史的西方世界,说一声,谢谢您!”
《南京梦魇》被挽救了,你可以继续在网络上免费观看。而约瑟夫说自己“不想再和这个话题有任何联系了,我已疲于遭受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