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沂宁
欧洲歌唱大赛成为“西欧国家不可能获胜的赛事”背后,是新旧欧洲文化与政治的变相角力。
近年来,青年歌手大奖赛、超级女声这类电视歌唱节目风靡全国,而在亚欧大陆的另一端,每年5月的欧洲歌唱大赛(Eurovision Song Contest)同样如火如荼,这个连续举办了51年的电视大赛已经成为欧洲各国的传统盛事。
大赛由欧洲广播联盟主办,由上届的冠军国按惯例承办下届比赛。歌手的最终排名和得分由参赛各国观众通过电话和短信的方式投票决定。刚刚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结束的本年度比赛以“真实幻想”为主题,破纪录地有42个欧洲及周边国家参加。据大赛官方估计,约有1亿观众收看了历时3小时的总决赛。然而,虽是历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却也遭遇前所未有的巨大争议。
冠军由首次参赛的塞尔维亚夺得,东欧国家更是横扫了比赛的前16名。虽然前几届已呈现东欧国家战绩普遍好于西欧,但今年尤为突出。BBC新闻因此将欧洲歌唱大赛喻为:“西欧国家不可能获胜的赛事”。比赛最大的赞助方英国、法国、德国和西班牙均来自西欧,很多西方媒体担忧如果大赛成为东欧国家的主宰,很有可能导致西欧国家的消极甚至倦怠情绪,那么大赛的未来以及它所预示的欧洲的未来将何去何从?
欧洲音乐共同体
1950年代,二战的创伤仍笼罩着整个欧洲。欧洲歌唱大赛与欧盟的前身——“欧洲共同体”几乎同时诞生于这个背景下。当时的欧洲广播联盟萌生了举办一个国际电视歌唱大赛并同时向全欧洲现场直播的想法,这在当时不仅存在技术上的挑战,而且要将各国联合在欧洲大家庭内也颇具难度。
连续多年报道欧洲歌唱大赛的挪威《卑尔根时报》记者玛恩·奥尔森(Maren Olsen)接受笔者采访时,将欧盟与欧洲歌唱大赛作了比较:“如果说前者的座右铭‘差异中的统一(United in Diversity)意指政治、经济层面。那么后者则是少数几个能调动和联系欧洲人兴趣的文化活动之.。对于拥护泛欧洲运动的人来说,欧洲电视大赛是一个极好的文化例证。由于参赛国包括了以色列、土耳其等国,‘欧洲已超出了地域上的概念,而是文化上的认同。”
1956年第一届欧洲电视歌唱大赛在瑞士举行时,虽然名为“欧洲”,但当时只有7个国家参赛,而且全都来自是西欧。一年之后成立的“欧洲共同体”当时也只有6个成员国,同样都是西欧国家。50多年来,欧洲歌唱大赛和欧盟的规模不断扩大。如今欧盟已有27个成员国,而参加歌唱大赛的国家更是超过了40个。
与加入欧盟一样,新参赛的国家总是对大赛抱有极大的热情,一些东欧国家更是将在歌唱大赛上的表现与加入欧盟联系起来。2001年爱沙尼亚获得欧洲歌唱大赛冠军时,正值该国积极筹备加入欧盟。时任总理马尔特·拉尔(Mart Laar)在爱沙尼亚获胜之后适时发表讲话说:“我们不再是敲着欧洲的大门,而是唱着歌儿走进来。”与之相反,最初发起的西欧国家却对这两个日益庞大的机构和比赛的未来充满担忧。
欧洲广播联盟的成员国每年通过自己的选拔方式确定本国的参赛选手和曲目,这些歌曲必须是从未用作商业用途的新歌。1998年以前,大赛在各国设有评委对歌曲进行评分。之后则改为由观众电话声讯和短信投票。为了保证公平,观众不能投给自己的国家。由于每个国家只能有一首参赛歌曲,这首歌在哪个国家最受欢迎,其实也就是获得了这个国家赠出的最高分12分。票数第二的国家得到10分,排名第三获赠8分,其后的歌曲按票数以此类推,分别获得7分~1分。
然而这个看似公平的“民主”机制却引来很多争议,尤其是西欧国家。不少学者曾就欧洲歌唱大赛的投票机制做过统计和研究:观众在进行投票时考虑最多的不是对歌曲本身的喜欢,而是国与国之问的政治关系。奥尔森基于其个人报道大赛的经验认为:“通过观察投票,我们的确可以体察欧洲各国的政治关系。”
投票的政治
学者们发现在欧洲歌唱大赛中微妙地存在着巴尔干半岛国家、北欧国家、华沙条约国家、西欧国家等几大固有阵营。这些国家往往在投票时进行区域互选。一些国家甚至每年都会投票给固定的国家。英国学者德里克·加瑟尔(Derek Gatherer)的研究显示:1981年至2002年期间赛浦露斯和希腊每年都互赠最高分。挪威总是将最高分投给同是北欧国家的瑞典。2003年,老牌参赛国英国的参赛曲目居然获得零分,也就是说英国在这一年没有获得任何国家的选票。BBC的评论员将其归结为欧洲各国对英国出兵伊拉克的不满。
除了政治原因之外,移民和音乐产业的相关联也成为影响投票的因素。比利时、法国、德国、荷兰和英国居住着大量土耳其移民,今年这些国家均将最高分赠送给土耳其,帮助其夺得第四名的好成绩。之前土耳其的最佳战绩是在2003年获得冠军,当时也是得益于这些国家向它赠与很高的分数。首次参赛的白俄罗斯,这次也取得了第六名的佳绩。代表该国出赛的歌手Dmitry Koldun曾获得“俄罗斯偶像”(Russian Id01)的冠军,因而白俄罗斯不出意外地在投票阶段获得了来自俄罗斯的12分。
基于参赛的国家连年增多,2004年以来大赛增设了半决赛,实为初赛:除了去年成绩优异的国家和四大赞助国直接进入决赛外,其他国家必须通过周四半决赛的角逐才能进入周六的决赛。半决赛采取和决赛一样的投票机制,但赛后只公布入围国家名单,排名不分先后,成绩也不带入决赛。
然而今年在半决赛中胜出的竟然无一例外都是东欧国家,导致西欧国家有的愤慨,有的震惊。挪威代表队的发言人表示了极大的失望:“这个投票结果是对所有西欧国家的警示。我们需要重新考虑比赛的设置。”代表荷兰参赛的Edsilia Rombley是率先向媒体表态的歌手:“在找到一个适当评分方式并减少投票比率之前,我决不会再参加这项赛事了!”
与东欧国家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参加欧洲歌唱大赛相反,越来越多的西方国家对比赛变得冷淡甚至产生犬儒情绪。90年代曾四度夺魁的爱尔兰今年仅获得了来自阿尔巴尼亚投给的5分,在决赛中垫底。法国虽然在大赛创办之初的几年有过3次冠军的辉煌,但自1977年之后便一直表现平平,今年与英国一起并列决赛的倒数第二名。意大利更是自从1958年之后便退出了欧洲歌唱大赛。
拉姆斯菲尔德曾将法国、德国归为“旧欧洲”,波兰等前共产主义国家归为“新欧洲”。在欧洲歌唱大赛上这些新旧欧洲国家的分化显然十分明显。这种背景下,西欧国家中自然存在投票的“阴谋论”。
奥尔森说:“当爱尔兰连续三届获得欧洲歌唱大赛冠军时,西欧国家媒体并没有太多的评论,但今年却普遍对比赛非常尖锐。
这些国家表面上对比赛已经不再重视了'但当他们没有取得好成绩的时候又暴跳如雷。至于北欧国家,它们更没有发言权了,因为这些国家也都是只选邻国。”
音乐的冲突
欧洲广播联盟创办大赛的宗旨是“以特殊的电视形式传播高水准的流行歌曲”。由于参赛国众多,歌曲的类型不拘泥于流行音乐,巴尔干和凯尔特人的民族音乐以及摇滚乐都是大赛常见的类别,但是否高水准已经越来越受到质疑。
《时代周刊》在2005年曾以《欧洲的宝藏还是垃圾》为题批评欧洲歌唱大赛落后于世界流行趋势。在美国人眼中,大西洋彼岸的这项音乐赛事迎合低级趣味,演唱者身着奇装异服,曲风怪异,与主流音乐排行榜大相径庭。今年获得亚军的乌克兰歌手显然也可被归入此列,男扮女装,身着铝箔服装,舞台上的载歌载舞酷似外星人。奇怪的造型和用没有意义的自创语言组成的无厘头歌词,颇有几分后现代意味。
英国作家蒂姆·摩尔(Tim Moore)曾写过一本名为《零分》(Nul Point)的书,分析那些在欧洲歌唱大赛上不尽如人意的表演。在对媒体谈起本届比赛时,他表示,“老实说,这是我记忆中最差的欧洲歌唱大赛。通常我们认为声线优美,唱功了得是获胜的关键,但这个比赛最重要的是在于服装、舞台上的肢体语言和移动的步伐,而不是歌曲的质量。”
有意思的是,50多年来直接从欧洲歌唱大赛上走出来的国际巨星歌手或演唱组也不多。最成功的当属瑞典演唱组合阿巴(ABBA)。1974年,阿巴凭借《滑铁卢》一举夺魁,并成为当时世界流行乐坛最成功的几个音乐组合之一。另一名间接靠大赛成名的国际明星是加拿大歌手席琳·迪昂。1988年她受邀代表瑞士参赛,以一首法语歌曲获得冠军,但她真正成名却是在大赛结束的几年以后。事实上,为数不少的参赛者在比赛结束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就在西方媒体一边倒地批判东欧国家仅将选票投给邻国,指责他们垄断比赛的同时,也有一些声音对这种观点提出质疑:正是东欧国家对比赛的积极投入,才使得连续多年平淡无奇的欧洲歌唱大赛焕发了新的活力——同样的论调在欧盟内部也存在着;而今年的比赛,东欧获胜国家也用自己的表现证明,他们并不仅仅得益于评分规则,全力的投入、精心的准备和对音乐的理解也是他们成为赢家的法宝。
本届的冠军歌曲《祈祷》,由22岁的塞尔维亚姑娘马丽亚·舍里福维奇和5名女歌手组成的乐队演唱。这是继1998年以来第一首夺冠的非英语歌曲。与其它参赛国歌手相比,舍里福维奇没有漂亮脸面和鲜艳的造型,但她以专注的唱功,用歌声打动了观众的心。她在赛后表示:“我喜欢听音乐,而不喜欢看。”这样的言论将矛头直指音乐电视(MTV)和服装舞美充斥的流行乐坛。虽然法国的《世界报》评论说终于有一首真正的好歌获得了欧洲歌唱大赛的冠军,许多西方媒体仍然对这样一首舒缓情歌的获胜表示惊讶。
获得第六的白俄罗斯歌曲《施展你的魔力》,充满电子乐感,一开场用静电将两个女舞者吸在电梯的门上。这些歌曲尤其在英国——摇滚乐的发祥地,被认为是不可能在流行音乐榜单上榜的。
反观英国今年参赛的歌曲《为你挥动旗帜》,乐队成员打扮成空中服务员在舞台上又唱又跳。英国《卫报》自嘲本国的参赛作品道:“乐队的其中一个歌手看起来像是深夜游戏节目的主持人。而只有夜间值班的保安和酒鬼们才会看这类节目。”布莱尔执政10年,而英国获得欧洲歌唱大赛冠军最近的一次也是在10年前。布莱尔曾说过“英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卫报》质疑,“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没有人投票给我们呢?也许明年卸任后的布莱尔可以代表英国参赛。”
欧洲的未来
今年爱尔兰选送的歌曲名为《他们不能阻止春天》。歌中唱到:“幕布已经拉起,欧洲是一个大舞台……我们不需要派对,只要一个乐队和一个大陆的合唱团,手拉手唱歌。”多么美好的愿望,但是这首歌曲在决赛中名落孙山。
明年的欧洲歌唱大赛将移师巴尔干半岛。鉴于东欧国家在赛事中的崛起和西欧国家在比赛中的落寞这种强烈的反差,有人建议东西欧分开比赛,那么这将背离了欧广联50多年前创办比赛的宗旨。而改变现在这种吸引大量观众参与,引发各国狂热关注的投票机制也非易事。连续举办T51年的欧洲歌唱大赛这棵大树,是寻求改革之路还是骑虎难下,或者干脆寿终正寝?
2006年欧盟委员会曾提交一份“欧洲传媒政策白皮书”,它强调发展一个欧洲公共空间的重要性。白皮书认为这个空间可以将地方和国家层面的讨论上升至欧洲层面,使民众更好地参与欧洲事务的决策,然而对于这样一个文化精英们拥护的公共空间,也受到强烈的质疑——这或许会对理解欧洲歌唱大赛的状况有所帮助。
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传播学院教授克莱斯·德维里斯(Claes de Vreese)接受笔者采访时便认为,“单一的泛欧洲公共空间已死。事实上这个空间从未在现实中存在过,只是理想化地活在理论层面。欧洲大陆有这么多民族、语言和文化,怎么可能将它们统一成一体?”那么欧洲歌唱大赛呢?
在企盼全新音乐盛事的同时,本届比赛的一些亮点也让欧洲人看到了些许希望。今年4月爱沙尼亚拆除了前苏联红军纪念碑,引起俄罗斯官方的强烈不满。然而在几个星期后的欧洲歌唱大赛决赛上,爱沙尼亚观众将最高分投给了俄罗斯代表队。
奥尔森评论说:“这就是该项音乐比赛美丽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