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姨妈”的瘦身风波

曹沂宁

姨妈的瘦身让人不得不重新审视公共广播媒体背后的理论基础，成型于上世纪中期的哈氏公共空间概念，似乎并不是坚如磐石。

全球最大的广播机构英国广播公司(BBC)被英国人亲切地称为“姨妈”。至于这个昵称的由来，很少有人能说清楚，但英国人常说“姨妈总是最见多识广的”。全英有80％的人口收听和收看BBC的节目。然而最近姨妈突然宣布要大幅瘦身，而瘦身的幅度之大是前所未有的。

BBC最新公布了开源节流的6年计划以填补20亿英镑的预算差额。而这项所谓“实现创造未来”的计划将引入商业元素并大刀阔斧地削减1800个职位。这是该机构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的裁员行动，至少1/10的员工将被迫离职。BBC种种与公共广播宗旨背道而驰的举措，让人不得不问：公共广播媒体模式是否已在商业社会的媒体战中败下阵来?这位早已融入英国人日常生活的姨妈到底怎么了?

姨妈说自己患上了肥胖症，而该症的最显著症状就是效率降低，动作迟缓。如果食物充足，也许肥胖还可以说是富态；如果食物短缺，那么就得靠寻找更多的食物来源和减肥来维持身体的正常运作。简而言之，这也是BBC现在所面临的问题。该机构主要的财政收入来源是观众每年的执照费，这也是公共广播媒体可以独立于商业广告压力的生存之道。近年来，一方面BBC和政府议价的执照费没有显著提高，另一方面其它商业频道的收视率逐年上升。这些都让BBC倍感压力。

除了大规模裁员之外，此次主要的变化包括6年后原创的电视节目将减少10％。预计每年可以因此节省一亿英镑。此外，BBC还将出售它在伦敦市区的旗舰电视中心以增加财政收入。总裁汤普逊(Mark Thompson)向媒体表示，该计划将使BBC在数码时代变得更精简和更能适应新形势。

瘦身争议

然而该消息公布不久的短短几天内，汤普逊接到了37份BBC记者的采访申请。而另外两家商业频道天空电视台(Skye News)和独立电视台(ITN)都各自只发了一份申请。很显然BBC的员工对公司决定强烈不满。那些拥有牛津剑桥学位的新闻工作者即将面临失业，在以往BBC推出裁员计划时，新闻工作者联合会等工会组织就曾组织员工罢工抗议，此次裁员消息一出，BBC面临的更是10年来最大的罢工计划。然而汤普逊反而成功地利用37份BBC记者采访申请的例子来支持自己裁员的理由：“看啊，这足以证明我们的新闻部人员分配十分不合理，记者们重复劳动!”

的确，此次受创最严重的是BBC的新闻部和少儿节目部。而这两个恰恰是BBC最具代表性的部门。在煽情新闻大行其道的今天，世人提到BBC的新闻总会想起“公平”“公正”和“高质量”的传统作风。全球知名的新闻学院也经常以BBC的新闻报道作为个案分析。那些犀利的问题，独特的报道角度是所有记者都追求的境界。英国《金融时报》专栏作家史蒂芬(Philip Stephens)指出：“客观的时事新闻类节目和纪录片是公共媒体的精髓。其它原创戏剧、电视剧等等都只能算是装饰。”然而此次胖姨妈的减肥是否反而将最具特色的部分给减了呢?英国民众开始担心人员缩水后的新闻部是否还能做出像以前一样出色的新闻。尤其是记者们成天为失业担心的情绪笼罩着整个BBC，姨妈还能是原来那个见多识广的姨妈吗?

1922年约翰·雷斯(John Reith)勋爵成立BBC时就为它定下了告知、教育、娱乐大众的使命。这一公共广播媒体模式的诞生实践的是哈贝马斯公共空间理论。这一空间独立于商业和政治之外，原则上全体民众可以在此空间内自由理性地讨论共同关心的话题。这个理论的最初土壤可以说是欧洲随处可见的咖啡馆，哈氏认为这些咖啡馆正是现实社会中体现公共空间的最佳场所。醉气熏天的酒吧里鱼龙混杂；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则充斥着缺乏思考的下层阶级。而咖啡馆里的公民多为有教养的绅士，他们头脑清醒理智，可以在这里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19世纪以来，商业化的触角延伸到传媒界。大众报刊逐渐取代了具有批判意识的文学家庭杂志，它迎合教育水平较低的消费集体的娱乐和消闲需要，它们往往不惜以牺牲其政治与公共事务内容为代价，“阅读公众的批判逐渐让位于消费者交换彼此品味与爱好”。此时公共广播模式的创立，使自由理性的讨论摆脱了空间和地域限制，将街边咖啡馆里的讨论扩展为电波中的公众论坛，让更多的人得以参与到公共事务的讨论中。哈氏将这类媒体定位为“公共意见的处理者”，而不是“信息的倾销商”。

公共媒体正因为脱离了商业的束缚，其制作的各类节目才是以公众利益为出发点的。当年的姨妈也因此在英国民众中间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新闻部属下的自然历史组，制作过很多科普类节目和纪录片。这样的节目拥有极少数的观众群，在商业市场为导向的媒体中一定很难生存。而由于姨妈并不是依靠广告收入生活，虽然制作成本高，她也一直慷慨地为观众奉献这类节目。这次的瘦身“忍痛割爱”不得已而为之，但将其保留节目削除也许并不是明智的决定。

原有180名员工的整个自然历史组将被裁去约1/3人员。地球行星(Planet Earth)和蓝色星球(Blue Planet)这些世界知名的金牌节目也难逃停播的噩运。在全球化迅猛发展信息大爆炸的今天，各类媒体争相使出浑身解数吸引观众的眼球。抛弃传统的瘦身计划是否改革良药，还有待听众的检验。

英国记者协会秘书长迪尔(Jeremy Dear)十一月初在该协会成立一百周年的纪念大会上表示，今天不仅仅是英国新闻界，乃至整个欧洲都面临的最大威胁不是高科技，不是新媒体，而是那些将新闻当成商品的传媒经营者。那些人所关心的只是公司的利益，而不再是新闻价值。

迪尔说：“BBC这次的裁员和时下仅以市场为导向的传媒理念，势必影响新闻报道的质量。近年来，我们发现新闻机构大量任用廉价甚至免费的实习生、削减记者的培训经费、减少特别报道的篇幅以及依赖公关稿件等趋势。这些现象都表明，新闻质量在以降低成本为目标的商业运作下被牺牲。”

公共空间何在?

虽然姨妈在英国广播传媒界的垄断地位，早就因商业频道天空电视台和独立电视台的成立而不复存在，但她今天面临的挑战却是前所未有的。英国学者加楠(Nicholas Garhnam)10年前就指出市场化正在摧毁固有的公共广播模式，从而令其结构发生变化。他预言这一趋势的最终结果将是两个天平的平衡都会被打破。市场和公共广播之间的平衡会偏向市场，而公共利益和私人商品之间的平衡将会倒向后者。

今天，BBC的计划应验了加楠的预言，又或者说加楠为BBC现在的改革实践提供了理论支撑。姨妈决定在新闻网站中增加

商业广告的做法引来了相当大的争议。这个与公共广播媒体标准相悖的做法，就像一个素食主义者突然宣布可以在午餐中增加肉食。BBC的新闻网目前是全球点击率最高的网站之一，增加广告很显然可以带来可观的收入。然而公共广播媒体的服务对象是民众而不是商人，为了迎合市场的需求，BBC将在多大程度上有别于商业媒体呢?广告和商业元素的加盟是否终究会影响到BBC新闻的原则?这个史无前例的决定或许将是BBC由服务大众转向收视率第一的起点。

BBC辩称，增加广告的网站将针对的是英国以外的用户，因为他们不需要交执照费。国外用户登陆的将是重新整合过的bbc.com，而不是英国人浏览的bbc.co.uk。这个看似合理的理由却并不十分站得住脚，在互联网的世界里网址的不同是不能将用户完全分清的。何况BBC网站和新闻部分享合用很多资源。

姨妈的瘦身让人不得不重新审视公共广播媒体背后的理论基础。成型于上世纪中期的哈氏公共空间概念，似乎也并不是坚如磐石。包括弗雷泽(Nancy Fraser)在内的众多学者纷纷质疑哈氏所谓的“公众”概念。虽然公共广播媒体的宗旨是成为公众发表民意的论坛，但这里的“公众”将很多人排除在外。哈氏的咖啡馆中出入的都是“英国白种中年中产阶级男性”。那么妇女，青少年，移民，其它阶级的民众呢?这些人难道就不能参与理性的公众讨论吗?BBC旗下的信托公司BBC Trust的主席莱昂斯爵士(Michael Lyons)说：“如今的英国早已不是雷斯勋爵所认识的英国了了。”

BBC的观众群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由“大众”群体分散为一个个“小众”。数字化时代的来临更催化了这一进程。新媒体为观众提供了更多新的选择。“既然姨妈没有我们感兴趣的节目，没有照顾到我们的需求，为什么我们要继续留在姨妈身边呢?”越来越多的青少年将大量业余时间花在网络等高科技媒体上；少数族裔很难在英国主流媒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经常“失去话语权”，于是纷纷投向卫星电视的怀抱。如果路经在英国的土耳其人社区，那些住宅楼上密密麻麻的卫星接收天线随处可见。当地的移民通过这些设备收看本国的节目，而不再只是BBC的忠实拥趸。

姨妈老矣，瘦身计划能否让她重获青春?虽然胖姨妈雄心勃勃，欲以全新的形象示人，但非议多多，前路漫漫。两三年前，总裁汤普逊还豪言万丈地说要把BBC打造成一个与谷歌匹敌的全球性媒体。然而面对高科技的挑战和商业媒体的竞争，BBC的这一宏伟蓝图似乎只能偃旗息鼓。越来越多的年轻观众更倾向于网络、移动电话等新媒体，BBC原有的传统观众群和听众群正不断缩小。

资金和新用户虽然是最现实的考虑，但摒弃原则的改革措施会不会冒着失去原有观众群的风险?也许会失去更多的东西?如果一直以来都以全球公共广播媒体先锋典范形象示人的BBC都已经屈服于现实压力而改弦更张，那么公共广播媒体这个模式是否还有生存发展的空间?《星期日泰晤士报》的专栏作家兰德斯曼(Cosmo Landesman)质疑：“BBC似乎已经不再相信公共广播媒体的理想。姨妈，让我们如何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