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 敏
2007年1月30日,一场激烈的官民冲突在重庆市云阳县爆发。这场由企业改制引发的流血冲突,即使在作为三峡库区而常有状况发生的云阳也不多见。
云阳曲轴厂是一个中型集体所有制企业,但它的改制历时数年,并引起中央关注,实属罕见。改制始于2002年,其间因工人不服改制结果,数次上访,惊动上级,公安部于2006年4月派专案组前往云阳调查,而2006年底,中央多部委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再次驻入云阳。
工人们为此感到前景乐观。但是,在联合调查组撤出云阳不久,云阳县企业改革结构调整领导小组于12月27日下发云阳企改[2006]2号文,批准注销云阳曲轴厂。听到风声后,职工代表多次到县政府上访,不过他们并未探听到实情,只是被县经委负责人告知,“曲轴厂问题要等上级(中央)处理”。
1月19日,云阳曲轴有限责任公司通过工商注册成立,至此,工人们感觉又一次受到蒙蔽。“这样一来,我们质疑的可能被侵吞的巨额集体财产就在被有关方面追究刑事责任前,通过工商注册登记的方式合法化私有了。”职工代表告诉记者。
代表们继续上访。终于,云阳县代县长滕英明答应在1月30日与5名推选出来的职工代表在县委大礼堂进行面谈,并允许职工参加旁听。但工人们未曾料到,会谈开始前,竟有近百名公安赶赴会场。接待时,职工代表只被允许用几分钟时间提出诉求事项,而不许讲诉求的事实和理由,工人对此表示异议,随后公安开始驱赶工人,双方冲突过程中,包括妇女和退休工人在内的多名工人被殴伤,其中工人向家成伤势严重,但随后被公安抬上警车处以刑事拘留。工人吴玉川和谢茂琼也同时被拘留,记者截稿时得到消息,上述3人仍在拘留中。
流血的冲突,暴露的不仅是地方和百姓的对立,也是地方和中央的矛盾。这场改制的风波从3年前延续至今,但并没有就此终结。
风云突变
云阳,战国末年设县,跨长江而立,俯瞰三峡,自古有名。解放后,云阳县先由四川省万州地区管辖,后划归重庆直辖市。上世纪90年代初,三峡工程移民工作陆续进行,此后,云阳县也经历了弃旧城、建新城的漫长历程。
1999年5月,国务院对三峡移民政策进行了重大调整:一是农村移民以就地后靠为主调整为鼓励和引导更多人进行外迁安置;二是库区淹没企业由原样复制搬迁调整为加大结构调整力度。就后一项政策而言,所谓结构调整,具体地说来,就是扶优扶强壮大一批、对口支援搞活一批、破产关闭淘汰一大批。在重庆下辖的三峡库区,搬迁企业为1599户,按企业规模划分,大型企业6户,中型企业26户,其余为小型企业,而约一半小型企业的补偿资金在50万元以下。对于破产或者濒临破产企业,由相关部门主导,进行“关、停、并、转”,其余企业则要在技术改造和搬迁的同时,进行改制……这正是原云阳县曲轴厂改制的大背景。
云阳曲轴厂,常被当地人称为“云阳摩配厂”,它的前身是机具一厂,始建于1958年,由手工业联社投资兴建,当时固定资产仅为4381元,从事小五金、小机器、小农具的生产和修理业务。1985年4月,云阳曲轴厂向工行贷款54万元,又获得县移民局30万元支持,购进摩托车曲轴生产线,当年投产后产生效益。此后,该厂逐年进行技术改造,1992年它已从一个濒临破产企业发展为拥有600名职工的知名中型企业,产品远销国内各大中城市以及东南亚。
“1985年转产以来,把95%以上的积累投入技改,扩大再生产,未新修过厂房和职工宿舍,现在的厂房和职工宿舍,仍是50年代的老样子,破旧不堪,十分简陋,至今还无职工宿舍楼和职工食堂。年创利高达1000余万元,而人均年工资才5000余元,不是分光吃光,而主要用于扩大再生产”——这段话被写入云阳县统计局1997年编的一份《统计调研》报告。
2001年,云阳曲轴厂完成移民技改和搬迁,新厂区征地120亩,建厂房3万多平方米,那时它已是一个有注册资金1000万元,年产值可达2亿元的明星企业。
转折发生在2002年。当年10月,重庆市正宏会计师事务所接受委托,对曲轴厂资产进行整体评估,改制提上日程。此后,该厂的命运变得扑朔迷离。
2004年2月20日,县经贸委转发有关曲轴厂改制批文。2月28日,该厂以公告的方式将政府部门的批复及经济补偿方式告知全厂职工,全厂上下一片哗然。人们万万没有料到,一个年产值近2亿元的企业经评估,最后的实际净资产竟然只有8.7万元。
“职工买断工龄的经济补偿按每年482元,知青、军龄、外单位调入只给80%的经济补偿,我们这些有二三十年工龄的职工也只能领取1万元左右的经济补偿,失业后根本无法保障生活,也无法继续缴纳养老保险金。”受访职工说,“最可怜的是那些占地移民工,他们只有不到10年的工龄,只能拿到4000元左右的经济补偿。为了三峡电站的建设,这些占地移民舍小家顾大家,转眼间,丢了土地,又丢了工作。”改制前,云阳曲轴厂有正式在册职工475人,退休职工196人,临时工532人,共1203人。仅2003年10月,云阳曲轴厂就以各种理由一次性开除工人102名。
自2004年3月3日始,全厂数百名职工通过各种方式收集相关证据,并数十次到县政府上访,甚至多次进京上访。“我们首先质疑,使用无效的评估结论作为改制依据是不合法的。”职工代表史贵云说。
原来,重庆市正宏会计师事务所于2002年10月对曲轴厂进行资产评估时,只具备“综合评估C级资格”,这意味它只能“从事除证券评估业务以外的账面价值在3000万元人民币以下的各类资产评估业务”,而并不具备对云阳曲轴厂进行资产评估的资格。同时,评估结论有效期仅一年,超期则需重新评估——云阳曲轴厂于2004年初向县经贸委提交改制报告,其时显然已过评估报告的有效期限。
更重要的是,曲轴厂改制没有依从国家关于集体企业改制的相关法规,《改制方案》也未经全厂职工大会通过,仅仅通过职工代表大会。
渝改委[1998]5号文件《关于城镇集体企业产权制度改革若干问题的紧急通知》是重庆市集体企业改制的纲领性文件,该文件第三条第三款规定:“……制定本企业的改革方案和实施细则。200人以下的企业,应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含离退休职工)……赞成者达企业职工总数的2/3以上者,即为通过。”同时,该文件第四款规定:“改制企业职工人数200人以上的,可按在职职工、下岗职工、退休职工等不同范围,参照200人以下的做法,分别召开会议……上述各次会议,必须有主管部门人员参加,以签名确认的方式,证实会议及会议决议的真实性。上述各次职工会议形成的赞同企业改制方案的人数合计达到全厂职工人数的2/3以上的,即为通过。”
事实上,上述5号文件虽只是重庆市的地方性文件,但它已经非常细化,充分照顾到集体所有制企业的特性,也同《民法通则》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城镇集体所有制企业管理条例》的相关规定保持一致。
一个“样板戏”
职工们不但质疑改制过程的不合法,也同样质疑评估报告的可信度,他们无法相信一个明星企业到改制前实际净资产只有8.7万元。
记者通过相关渠道取得重庆市正宏会计师事务于2002年12月26日提交的《资产评估报告书》,得知其评估结果为:资产总额14988万元,负债总额13579万元,净资产1409万元。
“评估的负债总额主要由银行贷款2332万元、应付账款5992.8万元、预收账款3710.6万元以及应付福利费902.9万元等几项组成,但我们对其中多项数目表示怀疑。比如预收账款,2001年9月30日的会计报表和历年报表反映的‘预收账款均为零。在行业竞争激烈、销售日趋艰难的情况下,一个年销售收入7000万元左右的企业,可能在1年的时间内预收过半的货款吗?”职工代表史贵云说。据了解,总资产中扣除的(从企业资产中逐年提取的)应付职工福利902.9万元,实际上也没有任何一个职工享受到。
同时,负债总额中包含的2332万元银行贷款更是遭到百般质疑——为此,工人们曾多次要求原曲轴厂厂长刘步云向职工出示银行贷款凭证,并数十次到县政府上访,要求政府按法规规定督促厂长刘步云出示银行贷款凭证,但都遭到拒绝。无奈之下,工人只有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四十三条的规定,请求公安部向云阳县工商银行收集、调取证据,但至今真相不明。
不仅评估所得的负债总额不能取信于人,资产总额也受到质疑——附于上述评估报告中的“特别声明”十分耐人寻味:“委托方对申报材料负完全的法律责任,对所填报资产的完整性、合法性和真实性负责;委托方对提供的文件资料的真实性承担法律责任……”
报告中,正宏会计师事务所声明其未能派人到曲轴厂设于重庆、广西、江西、东北等多个办事处进行现场盘点核实。非但如此,即便该所在云阳评估曲轴厂存货时,也时有特殊“状况”发生……比如,记者了解到,2002年10月,当评估人员在评估曲轴厂成品仓库商品时,原曲轴厂仓库保管员黄某曾与原曲轴厂财会科长喻鑫(此人为原厂长刘步云的妹夫)发生激烈争吵,此事广为人知。其后,黄某多次在职工中讲到争吵缘由,即财会科长喻鑫不让她按清点出来的真实数据填表评估,隐匿各型号曲轴10多万套,价值500多万元。
显然,工人们认为不公开、不透明的改制过程,可能造成集体资产的严重流失。“实际上,曲轴厂的资产流失在多年前已经开始。”知情人士对记者说。
1996年后,私营企业云阳县森华有限责任公司和重庆市沙坪坝区森华机械有限责任公司相继成立,两家公司生产云阳曲轴厂同类产品,并使用云阳曲轴厂产品注册商标“云川牌”。据了解,云阳森华公司现董事长为云阳曲轴厂厂长刘步云的妻子何贵芳,而重庆市森华公司的7名主要股东,则包括与刘步云有亲属关系的何贵芳、何桂珍,以及原云阳曲轴厂几名副厂长的近亲。
云阳森华公司成立后,该公司将其下属的森华曲柄厂、森华连杆厂、森华锻造厂设在了云阳曲轴厂内。“森华公司的生产车间搬到曲轴厂之后,我们发现曲轴厂慢慢变成主要生产微利产品,而一些利润较高的产品则转而由森华公司加工生产。”工人如此反映。同时,记者从手头掌握的数份报表和报告中看到,1997年时曲轴厂产品产量为87万套,到2004年时,云阳曲轴厂产品总量高达200万套,但其中只有81万套为曲轴厂生产,其余100多万套为云阳森华公司生产。
后来,刘步云又收购了云阳盘石五金厂(通常被称为“盘石森华”),改产云阳曲轴厂同类产品。
几年来,云阳曲轴厂的生产设备也常被拉到重庆森华公司,盘石森华以及冠军公司等处。对此,工人们十分气愤:“仅从2002年以来,曲轴厂被拉走的设备和配件价值数百万元。更恶劣的是,他们不光拉走整台设备,碰上需要零部件的时候,就到正常运转的设备上拆卸,使曲轴厂大量设备废置。”
关于曲轴厂生产设备流失的情况,原云阳曲轴厂设备科科长向智祥做了长达数页的笔记记录,如“2002年9月罗世昌接刘步云电话安排我调端面铣床一台到渝森华。于2003年6月13日改变颜色后调回到盘石森华……2004年5月冠军公司开走川路车1辆”等等。
在云阳曲轴厂最后实行增资改制方案中,总出资约有926万,刘步云及其亲属出资超过30%,原常务副厂长李宗庭及副厂长王浩帮总出资超过25%,剩余出资则主要分散于其他主管及部分工人——但记者在调查中了解到,许多职工手中的股份已被人以云阳森华公司(该公司已于2005年初更名为“郎创”公司)的名义收购,换言之,这些工人虽名义上有股权,但事实上,他们已无分红权利。
改制背后的官民博弈
2004年2月28日,曲轴厂工人从厂内公告中得知本企业的改制方案。3月3日,他们第一次到县政府上访。3月9日,云阳县企业改革结构调整办(简称“企改办”)对于职工提出的“审计评估”、“表决程序”等问题一一进行了答复。
奇怪的是,云阳县企改办的这份答复当时并没有被盖上公章。
之后,曲轴厂职工不满《答复意见》内容,继续不断上访,并多次要求县有关部门对上述《答复意见》加盖公章。但县企改办于2004年6月1日给出的一份答复,却有如下内容:“……一方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城镇集体所有制企业》条例第四条第二十八条第(三)款之规定,于2004年2月5日召开了第三届职代会第八次全体会议决定,同意以原《资产评估报告》作为企业改制的资产处置依据,另一方面又委托重庆正宏会计师事务所以2003年12月31日为评估基准日,对企业全部资产再次进行了整体评估。经调查,重庆正宏会计师事务所的级别为:综合评估B级,不受评估资产数额的限制。”
值得注意的是,关于重庆正宏会计师事务所以2003年12月31日为基准日,对云阳县曲轴厂资产进行再次评估一事,无论是在曲轴厂于2004年2月6日提交给县经贸委的企业改制报告中,还是先前的《答复意见》中,都不曾出现过。
据此,曲轴厂职工对于政府有关部门的立场开始质疑。
2004年12月24日上午,县经贸委副主任闵放在回答职工提问时,援引了县企改办的第一份书面答复。一名在场职工告诉记者:“当(他)回答到第三条、第四条时,我们发觉与原答复明显不同,职工当即要求对答复材料进行复印,通过对比发现,篡改后的答复删掉了原答复第十五条,第三条最后一句话,对第四条进行了完全篡改,并将答复日期改为2004年2月27日。”
当即,曲轴厂职工要求县纪委对此事进行调查处理。2005年1月4日,职工们以当事人“变造国家机关公文”触犯《刑法》第280条第一款构成“伪造、变造、买卖国家机关公文、证件、印章罪”为由向云阳县人民检察院提起控告。但检察院方面答复说,正因为答复上没有盖公章,所以还不能说是篡改“国家机关公文”。
1月10日,曲轴厂职工再次到县政府上访,要求对《答复意见》加盖公章。当天下午,政府接待人员口头回答职工,云阳县政府没有公章,这使得云阳曲轴厂职工群情激愤,全部自发到县汽车站,准备前往重庆市人民政府上访。在有关部门干涉下,前往重庆车辆停发,这才避免了一次群体上访事件的发生。
经过曲轴厂职工的不懈努力,以及其时刚调入云阳的某名副县长的干涉,云阳县经贸委终于在2005年3月23日给各份《答复意见》补盖公章。在讨盖公章的1年零15天里,上百名职工几乎每一周都要到县政府找相关负责人,频繁时,甚至达到一周3次的程度。
记者问职工代表史贵云,为什么他和数百名职工为了在答复意见上补盖公章,会如此锲而不舍呢?他说,盖了公章,某些人就不能随意否定和篡改《答复意见》,将来上级部门来调查时,把前前后后数份《答复意见》作一个对比,前后明显不一致,事情就清清楚楚了。
史贵云的回答,让记者无言以对。这些事情,看起来很微不足道、很琐屑,可是,它们恰恰反映了今天中国基层社会的现实。
曲轴厂职工一边频繁到县政府上访,一边也积极到上级部门寻求解决的途径,他们于2004年4月、7月和2005年4月3次前往北京向中纪委、公安部举报和控告相关人员。2004年5月13日,职工们把公安部介绍信及相关举报材料一并交给市公安局经侦总队法制科,但后来得知,这些举报材料已经转到云阳县纪委,而纪委又将材料转到县经贸委副主任闵放手中……职工们3次进京上访,中纪委、公安部3次受理,但材料最终转到基层相关部门之后,便音讯全无。
罢免难免?
2005年5月,轴承厂职工在层层上访未能解决问题的情况下,想出了又一条理性维权的道路——根据《宪法》和《选举法》相关规定,60人联名提出罢免议案,要求县人大常委会启动罢免程序,罢免原曲轴厂厂长刘步云的县人大代表资格。
记者在一份附上了60名原选区选民、递交给云阳县人大常委会的《罢免刘步云县人大代表资格议案》看到数条罢免理由,其中不但提及云阳曲轴厂改制情况不明一事,另有“使氮肥厂停产,全厂职工失业。氮肥厂停产直接导致肥料价格上扬,造成全县农副产品价格猛涨,加重了全县人民的经济负担”、“违反重庆市物价局渝价[2003]584号文件《关于生猪定点屠宰服务收费标准的通知》,违规收费,使全县肉价飞涨,群众怨声载道……”等事由。
记者经相关渠道了解到,2003年香港冠军公司以1100万元的价格兼并了总资产过亿的国有企业——云阳氮肥厂,兼并完成之后,刘步云担任冠军公司总经理。云阳氮肥厂与云阳曲轴厂一样,属中型企业,也是云阳县纳税大户,有职工800多名,仅1992年三峡库调时估算的(静态)企业迁建资金一项就高达6000多万元。氮肥厂被兼并之后不久,即宣布停产,全厂职工处于失业状态,而云阳新城也并未再建新厂,冠军公司仅在新城人和工业园中设厂生产碳酸钡,规模颇小。
按照相关文件规定,企业在新城建厂后,即可拿到移民迁建资金。
“罢免人大代表”一事在云阳县传开之后,有上万群众签名声援,但起初云阳县人大常委会以罢免程序无具体规定,缺乏操作性,以及重庆市人大常委会尚未答复为由,拒绝启动罢免程序。
2005年11月17日,全国人大信访部门书面责成重庆市人大常委会督促有关部门依法处理。2006年1月15日,提出罢免议案选民再次以“维护法律尊严,保障选民权利”书面要求县人大常委会依法启动罢免程序,人大常委会又以“县公安局口头告诉县人大没有发现刘的犯罪行为”及“60名联名人中有13人不属于原选区选民”为由,没有启动罢免案。
2006年5月中旬,本刊推出以云阳为聚焦点的专题策划《破解三峡库区经济困局》。几乎同时,云阳县政府领导层发生大变动:原县委书记王显刚调任重庆市移民局局长,重庆市经贸委副主任刘祖礼接任县委书记一职;原云阳县县长肖敏调离,任重庆市文广局副局长,后于同年11月份被“双规”;云阳县县委副书记滕英明兼任云阳县代县长……
半年后,云阳县上演了本文开篇讲述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