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普森：玩法者的归宿

于英红

杀妻案过去13年后，辛普森不但出版“杀人指南”挑衅检方敏感神经，还再次涉嫌重刑犯罪，给检方提供了“报复”良机，这就注定了他的悲剧性归宿。

在涉嫌持枪抢劫赌城旅客而被捕近两个月之后，11月8日、9日，曾因杀妻案名噪一时的黑人前美式橄榄球明星辛普森(O.J.Simpson)在拉斯维加斯法院参加初审。辛普森这次被控以绑架、持枪抢劫、携致命武器入室行窃、威胁、攻击等7项重罪，如果罪名成立，他将面临终身监禁。

从被捕后矢口否认持枪的口径看，辛普森打算把逃脱杀妻案的伎俩故伎重演。1994年，辛普森在检察机关手握他杀害前妻及其男友“铁证”的情况下'以检方办案程序上的漏洞为突破口，巧妙地利用种族牌，借助法律程序正义的保护，逃脱了刑事惩罚。但是辛普森忽略了一点，杀妻案是个人单独作案，只要他能守口如瓶就可以了；而抢劫案是团伙作案，他再有本事也难保其他人不开口招供。而在检方免除重罪诱惑下，目前已有两名同犯愿意作为污点证人指证辛普森。这个程序正义和种族政治的超级玩家，这一次看来是走不出实体正义与汹涌舆情的包围了。

忘本之路

1947年7月9日，辛普森生于旧金山市的黑人贫困家庭。幼时因为双腿畸形，再加上兄弟姐妹多和父母离异，辛普森的童年充满了艰辛与磨难。从上中学开始，学习成绩平庸的他却在体育尤其是踢足球上表现出特殊的才能。在旧金山大学求学期间，他曾获得全美大学橄榄球联赛的最高荣誉奖海斯曼奖。进入职业联赛后，他先后在纽约水牛城鹰嘴队和旧金山淘金者队担任主力，创造过一个赛季带球冲刺2003码的惊人记录，被誉为橄榄球职业比赛史上的最佳跑锋。

退出体坛后，辛普森又投身影视和广告业，在电影《裸枪》和《杀手势力》中扮演主角；在美国广播公司和国家广播公司担任体育评论员；1979年他甚至开了一家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电影制片公司。另外，辛普森颇具亲和力的形象和其与生俱来的超凡魅力为他招揽了不少广告客户，使之得以在美国最大的出租车公司赫兹担任形象大使。由于英文橙汁(Orange Juice)一词的缩写恰好与辛普森名字的缩写O.J.一样，所以佛罗里达一家饮料公司邀请他拍摄橙汁的促销广告，使O.J.这个英文缩写成为美国体育英雄和超级广告明星的代名词。

辛普森成名的速度和方式让其亲友瞠目结舌，母亲从未想过这个蹲过少管所的街头小混混能够“以这种方式获得成功”。当辛普森告诉母亲“有一天她会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时，姐姐揶揄他说：“那肯定是在警署的报告中。”十几年后，这个揶揄真的应验了。

辛普森成名之后，便走上了忘本之路，与“空中飞人”乔丹和“魔术师”约翰逊等著名黑人球星热衷赞助黑人贫民区的活动和投资项目不同，他跻身于富有白人的高尔夫球俱乐部。为了“脱黑”，他不惜重金聘请语音校正专家，改掉了一口浓重的黑人贫民区口音。同时，他只对白人性感女郎感“性趣”。1977年，辛普森在一家夜总会邂逅婀娜多姿、金发碧眼的白人女侍者妮可·布朗。1985年他与前妻离异后，同年便与妮可结婚，育有两子。婚后妮可很快陷入家庭暴力的梦魇之中，她曾多次不堪忍受暴打被迫报警，为此辛普森还做过120个小时的社区义工。而当辛普森被发现与其他女人频繁有染后，两人关系的裂痕迅速加剧，1992年两人离婚，按照协议，妮可获得辛普森在洛杉矶的一套豪宅。

离婚后，辛普森仍然频频光顾妮可住处，并禁止妮可与其他异性亲密交往。就在妮可死前一个月，辛普森威胁说如果她与其他男人交往，他会杀了她。而在1994年6月12日女儿学校的聚会上，辛普森找到了这个男人，他就是酒吧侍者古德曼。据古德曼的姐姐回忆，这个26岁的芝加哥男孩“是一个心胸开阔、脚踏实地勤奋工作并有着人生追求的阳光男孩”。在死前几个月，他认识了妮可，妮可让他驾驶着辛普森给她买的法拉利跑车在街上兜过风，这标志着他厄运的开始。在聚会上，妮可携古德曼和家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把辛普森晾在一边。辛普森后来承认自己当时“怒火中烧”。聚会结束后，妮可和亲友及辛普森到古德曼工作的餐馆就餐，其间辛普森仍备受冷遇。餐后散伙不久就发生了下面的惨剧：

深夜，人们在妮可寓所门前发现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女死者后来证实是妮可，被割喉而死。其身后正是古德曼，身上多处重伤。案发后凌晨，4名警察来到辛普森的住所，在门外发现其白色福特野马型越野车染有血迹，车道上也发现血迹。按铃无人回应便越墙而入，侦探福尔曼在后园找到一只染有血迹的手套和其它证据。案件主要证人是当时住在辛普森寓所客房的朋友基图，他称客房墙外有像地震一样的响声。此外一个被电话预约前来接辛普森去机场的司机说：22时左右他到辛普森家按门铃无人回应，接近23时，发现一个与辛普森相似的高大黑人匆匆从街外跑回屋，再按门铃后辛普森回应了，出来说他睡着了，然后坐车到机场去芝加哥。在芝加哥酒店，辛普森接到警方通知前妻死讯，清早赶回加州。当时警察发现辛普森受伤，他解释说接到前妻死讯过于激动打破镜子而受伤的。警察经过几天调查决定将辛普森列为主要疑犯准备逮捕。

6月17日，辛普森的律师准备陪同辛普森回警察局时，发现本来在楼上休息的辛普森留下了一封诀别信后不知去向。随后全国观众在电视上看见了难忘的镜头：空中直升机队、地上巡逻车队全面出动，几小时后目标锁定了辛普森的白色小车。据辛普森自己解释，他只是到妮可的墓地去了一趟，悲痛欲绝，并非畏罪潜逃。驾车司机是辛普森的铁哥们兼队友柯林斯，这是辛普森发迹后所剩无几的黑人朋友，他当时一边驾车一边与警方通电话，称辛普森此时躺在后座，手持枪支，情绪沮丧，如果警方强行截车捕人，辛普森有可能会自杀。最后警车还是在洛杉矶公路上展开飞车追逐将辛普森逮捕。随后法院便开始了长达13个月的漫长“世纪审判”。

玩法之道

世纪审判开演后，辛普森重金聘请名律师组建“梦幻律师队”。由大名鼎鼎的犹太裔律师萨皮罗坐镇指挥，由著名黑人律师柯克伦担任冲锋主将。萨皮罗律师人脉极广他从波士顿请来了“盘诘高手”李贝利，从纽约请来了“DNA证据头号权威”舍克，还请来了曾在肯尼迪总统被刺案中担任首席法医的贝登博士，以及曾为“五角大楼文件泄密案”主角辩护的加州法律专家乌尔曼。阵容如此强大，萨皮罗仍不放心，由于警方涉嫌非法搜查，事关美国宪法第四修正案，萨皮罗又说动哈佛大学法学院教授德肖维奇加盟。为了确保胜诉，萨皮罗又叫上康涅狄格州警政厅刑事化验室主任李昌钰博士出任专家证人。此外，辛普森悬赏50万美元巨款，奖励提供破案线索的举报人，并雇佣了几名著名私人刑事侦探调查凶杀案真相。据行家估算，维持“梦幻律师队”正常运作的全

部开销，至少应在600万美元上下。

为了应对辩方的豪华阵容，检方派出了最具实力的常胜女将副检察长克拉克法官，并派检方阵营中综合素质最佳的黑人检察官达顿出任克拉克的副手。此外，洛杉矶市检察长亲自坐镇，在幕后协调指挥。他先后调集了50余名检察官和刑事律师参加案情分析和起诉准备。联邦调查局以及洛杉矶和芝加哥警方调遣了数百名刑警和刑事检验专家参与破案和现场勘查。据专家估算，检方为了与“梦幻律师队”过招，至少破费了纳税人800多万美元巨款。

为了避免审判结果可能带来的黑人反弹，洛杉矶法庭任命了日裔法官伊藤担任主审法官。然而辩方从一开始就盯准了种族这张牌，将之宣扬为一个黑人能否在白人占主导的司法体系中寻求正义。“梦幻律师队”踢出的开场球，是要求此案由市中心的洛杉矶市法院审理。其原因是，案发之地的西区，白人居民较多，而市区中心黑人居民占多数，随机抽样选出的陪审团成员将以黑人为主。检方对此虽然不太情愿，但由于两年前，白人占多数的陪审团在受害人为黑人的罗德尼金案中，判决执法过当的白人警官无罪，结果在洛杉矶地区引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骚乱。为了防止因种族因素再闹事，检方只得同意改变管辖法院。这样，检辩双方阵营都有黑人律师，非白非黑的法官主持审判，陪审团成员多数是黑人。一旦被告被判有罪，黑人就是想闹事也没理由。

梦幻律师队利用种族歧视这个招牌，借助英美证据法中的“品格证据”原则陷检方于被动，诋毁了警探的人格，从而减弱了其在案发现场所搜集证据的可信性。庭审时，辩方律师批判警探福尔曼先入为主，在案发之初就把辛普森内定为主要嫌犯，辩方引导福尔曼回忆近十年来有无使用“黑鬼”一词，在得到福尔曼发誓自己并非种族主义者的回答后，辩方出示了自己搜集的可靠证据——福尔曼在和一名女作家的电话中流露出明显的种族主义倾向。而即便是检方最有力的证据——那双血手套，辛普森在法庭上也是费了半天劲才戴上，这说明很可能是别人放置在现场和辛普森家中的。到此为止，福尔曼手中的证据失去了效用。

此外，控方采集证据程序上的漏洞，给辩方提供了绝好的把柄。本来，案发现场提取的辛普森的血迹和毛发，辛普森家中被害人的血迹，经血液化验和DNA检验，所有疑点都指向辛普森，但由于警方在取证过程中存在一系列严重失误，如检方在没有获得搜查许可的情况下便入室搜查，违反了宪法修正案中的公民权利保护条款，使得这些证据未能符合“构成严密的逻辑体系，排除被告不可能涉嫌犯罪的一切可能”的间接证据运用规则。辩方律师轻而易举便将检察官和警方证人驳得目瞪口呆，并使陪审团成员们相信，“辛普森并不一定是罪犯，案犯极有可能另有其人或辛普森被栽赃陷害”，于是，根据无罪推定原则，法庭最终裁定辛普森无罪。但在稍后的民事审判中，辛普森一方败下阵来，法庭裁决他缴付受害者家属3800万美元的赔偿。同一件案子，刑事和民事审判出现截然不同的结果，是因为两者的宗旨和对证据的要求有差异：意在寻找罪犯的刑事审判属于公诉，是案发地的人民对个体提出集体诉讼，强弱相差悬殊，为保护个体权益，要求检方拿出的证据必须是无可挑剔的；被告要想获胜，只需要证明检方的证据确实是有疑问的，便大功告成。而民事审判寻求的是对于受害者或者其家属的经济赔偿，是让受害者和犯罪嫌疑人各自拿出自己的证据，让陪审团来衡量。于是在民事审判中，在刑事审判中被搁置的证据派上了用场。辛普森一方闪烁其词前后不一，他甚至不敢承认自己拥有一双与案发现场物证相同的鞋子，当对方出示辛普森脚上正穿着这双鞋的资料图片时，他哑口无言。有一个陪审员事后说：“他应该在上台前把他的故事先顺一顺。”就这样，辛普森为杀妻案总共赔上了至少4400万美元，这也是他玩法的代价。

“虚拟招供”

13年后，不甘寂寞的辛普森又制造出了新闻。2007年9月13日，拉斯维加斯警方接到报案称辛普森伙同一些人携带武器进入赌场酒店进行武装抢劫。而辛普森自称，这家赌场老板数周前打电话告诉他，一些体育纪念品收藏家在秘密出卖属于他的体育纪念品。他自称在赌场老板的协助下，以买家之名联系上这些收藏家，进入他们的房间。辛普森说，这些人出卖的东西都是偷来的赃物，他不过是取回原属于自己的东西。

由于持枪抢劫属于重罪，辛普森一直否认自己携带枪支。但是从新近披露的现场录音中可以辨认辛普森一伙“咆哮、谩骂以及敲砸物品的声音”。地区检察官为了利用大好机会将辛普森绳之以法，不顾法庭反对，在庭外换取其同犯的认罪协议。检方这种倾向性做法，固然与辛普森在杀妻案民事审判中败诉有关，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辛普森新近出版的虚拟杀人小说《假如我干了》利用宪法第五修正案“一事不二审”的保护，公然挑战司法尊严，使检方深感捍卫法律尊严的必要。

在抢劫案发生同一天，署名为辛普森、由枪手巴勃罗捉刀代笔的虚拟杀妻自传小说《假如我干了》(If I Did It)经过近一年的折腾，终于由波弗书局印刷出版。在亚马逊书店网站上，该书的预订量排名顿时跃至年度前列。鉴于巨大的市场需求，美国图书超市Barnes ＆ Noble终于抵不住诱惑，收回了不上架销售的承诺。与此同时，其他嗅觉灵敏的书商如加拿大Indigo连锁书店等也竞相搞到了销售权。

在书中，辛普森以半真半假的方式通过谋杀推理向读者展现了案发当天他如何被妮可和古德曼的亲昵行为激怒，以致在晚餐后找到妮可寓所对其下毒手的经过；而古德曼是因来送还妮可母亲遗落在饭店的眼镜，误闯现场被杀。这和当年洛杉矶警方的推理并无二致。该书出版后，迫于舆论的强烈谴责，辛普森声称此书纯属枪手全权虚拟杜撰而成，而枪手巴勃罗则坚称本书字句都经过辛普森授意指导并与其认真讨论而成，绝非他个人捏造。

新闻集团旗下的里根书局原定于去年底出版这本“口供记录”。为了配合宣传，福克斯电视台还录制了两期谈话节目。但是公众情绪的激烈程度使出版商的大老板震惊，新闻集团主席鲁珀特·默多克亲自出马叫停此书的上市计划，回收已经印出的40万本书并封存销毁，还将此书的始作俑者、出版人朱迪丝·里根开除。

然而今年7月，这本奇书的命运却峰回路转，破产法庭裁定此书可以出版，因为这是辛普森付清3800万美元赔偿金的唯一途径。法庭将此书的版权和收益判归受害人古德曼的家人，另外如果版税收入达到400万美元的话，妮可家人可以拿到版税收入的一成。这样，一本宣扬犯罪的书经过各方的“包装”，居然成了对死者的“慰藉”。买下版权的波弗书局居然决定请古德曼的家人写篇1.4万字的前言，置于6万字的辛普森原文之前。而主要得益者古德曼一家则声称会用这笔钱为古德曼基金从事“正义事业”作一份贡献。

因为无力偿债，辛普森反而令法庭网开一面，使他的“自传”得以排除万难出版。这与他当年操纵豪华律师团队为自己脱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在英美法系之下，司法既要保护被告人的合法权利，又要使判决真正惠及受害者家属；这不是枉法仲裁或法律不当，而是司法根据适用环境所作的自我调整。极端的情形是，为了程序正义，司法会不惜牺牲实体正义。因为程序正义最终目的在于普遍地保护公民的权利不受公权力的侵犯，它的价值要远大于单起案件中实体正义的实现。正如美国最高法院前大法官霍姆斯的名言，“罪犯逃脱法网与政府的卑鄙非法行为相比，罪孽要小得多”，政府滥权和司法腐败才是最大的不公，如果仅仅为了抓住一个罪犯而侵犯了公民权利，使平民百姓人人自危，就违背了宪政法治的精神。

在如此偏好保障公民权利和强调遵循正当程序的司法环境下，辛普森如果在杀妻案了结后不再触法，即便他出版“杀人指南”挑衅检方敏感神经，也完全可以在声名狼藉的同时逍遥法外。但自视能将法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辛普森最终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犯案冲动，再次涉嫌重刑犯罪，给检方提供了“报复”良机，这就注定了他的悲剧性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