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卡尔·波普尔说,“人类历史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人类生活方方面面的历史。”同理,一个社会的民主历程同样包含了各种生活方式与生活观念的进步。
显而易见,民主实践并非简单地建立一种投票制度并在此基础上完成所谓民主精神的“间歇性发作”。民主不仅仅是一种制度,更是一种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与精神气质。
正是因为民主与社会生活的这种紧密联系,在我们考察民主的生成与发展时,不得不将目光投向那些生长于日常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本文所要关注的正是那些为许多宏大叙事论者所不愿提及却又在真刀实枪地影响着人类文明进程的“吃吃喝喝”。
饮品中流淌江河
中国人习惯用“源远流长”来概括自己的文明。和许多文明一样,饮料有着同样悠久的历史。且不说进化论相信人是从水里一点点变出来的,回顾有史可载的文明,那些曾经盛极一时的文明古国也无一不是择水而居。
水是人类最早的饮品。和许多饮品一样,随着文明的发展,水不断地被赋予意义。在中国,除了洪水记忆之外,诸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摸着石头过河”等等都印证了水与文化息息相关。《红楼梦》里“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更说明在文人墨客的眼中“水”就是“茫茫人海”。
托尔斯泰曾经在《酒色与生命》里质问人们拒绝清醒,“喝酒是为了窒息自己的良心”。无疑,中国历史是充满了酒气的,其中既有“天子呼来不上船”与“不上床”的才子佳人,亦有像魏晋刘伶那样的自我放逐者——整日醉醺醺,像个村干部,还让人扛一把锄头跟在后面,嘱咐“死便埋我”。
为什么人们愿意通过饮料来寻欢作乐?美国作家汤姆·斯丹迪奇在《六个瓶子里的历史》一书里对此作了细致的分析。以酒为例,在斯丹迪奇看来,这种饮品之所以受欢迎就在于它是均质物,只要是同一坛子里的酒,每个人得到的都是一样的。在这方面,它显然比鱼肉更有优势。
显然,这种便于分享的特性使饮品天然地获得了进入公共生活的通行证。与此同时,这种开放性与流动性意味着一旦有人下了药,所有饮用者都会中毒。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人们会在共饮时产生一种“同壶共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公共精神。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古今中外的“梁山好汉”们在搞“和谐黑社会”时要大碗喝酒、开香槟庆贺,尽管椅子上早已排出了座次的高低,但在喝酒时大家觉得自己还是平等的。
今天,包括咖啡、茶、酒、可乐在内的各种饮品可以轻而易举地抵达世界每一个角落。如上所述,饮料的作用并不限于解渴,它同样作为一种意义系统在参与人类的社会生活。当反全球化人士将象征美国势力的可口可乐打翻在地,我们不难看到饮料被赋予了一种怎样的文化内涵。它们汇成一条条看不见的江河,在社会中承载或见证各自的命运。
从雅典到罗马
埃斯库罗斯说,“铜器是外貌的镜子,葡萄酒是思想的镜子。”显然,古希腊人更钟情于葡萄酒。在他们看来,只有野蛮人才喝啤酒。不过,具体到喝酒的方式上,同样钟情葡萄酒的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却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古希腊人的交际酒会是一种类似现代沙龙的聚会,人们相聚畅饮,分组辩论,展示各自的才情与立场。酒的均质与平等以及人们约定俗成地从同一个容器中取酒,无疑使古希腊的交际酒会具有某种民主的品格。
据说苏格拉底能饮善辩,当时也经常光顾这种交际酒会,而且当别人都喝醉时,他能保持清醒。柏拉图因此称赞他能够通过葡萄酒寻找真理,却又不为美酒所奴役。不过,在柏拉图看来,更多的人并不配享受美酒。在《理想国》中他反对民主,认为把过多的权力放到老百姓手中会导致无政府状态——而且,只有专制才能改变这种无政府状态,恢复社会秩序。
罗马人曾经慨叹自己征服了希腊,却被希腊文化打败了。这句话多少有些言过其实。显然,他们虽然继承了希腊人喝葡萄酒的风俗,却没有继承希腊人的民主精神。在取代希腊人成为地中海霸主后,罗马人很快将葡萄酒分出了等级。希腊人的交际酒会是平等的论坛,人们一边讨论哲学与人生,一边在公用的容器中取酒;而罗马人却在酒宴上为不同地位的人修筑了阶梯,大家在自己的碗里掺水兑酒,没有公共的调酒器。与此同时,阔绰的主人还会带上仆人,以显示自己的地位和身份。
或许有人说,酒是个好东西。然而,在罗马时代,这个本可由世人共享的“好东西”,却因为程序的差异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这种差别难免让人想起古中国人发明了“阴阳壶”。这种壶的外表与普通壶没有区别,在宴会上也被视为一个公共的容器;不同的是壶内被分隔成两半,可以一半装美酒,一半装毒酒。在这里,“阴阳壶”更像是一个隐喻。人们将“喝着相同的酒”视为一种平等,然而,在不合理的制度或人为安排下,任何貌似平等的东西都有可能被破坏。设若装在“阴阳壶”里的美酒被人下毒,那些未曾领略“民主美酒”的人,完全可能遭到“二次迫害”:他们不仅在肉体上中了“冒牌民主”的毒,更会在精神上得出一个“民主是毒药”的结论。
理性时代的网络咖啡
相较于理性时代的万种风情,我们今日生活似乎略显平庸,至少在饮料的发明方面乏善可陈。
17世纪以前,欧洲是啤酒和葡萄酒的天下。不过,好景不长,它们很快被一个崭新的时代所抛弃——咖啡成了理性时代的最佳饮品——用一个英国观察家的话来说:“咖啡使欧洲各国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1667年,托马斯·乔丹在《来自咖啡馆的新闻》里写到,“如果你是个追求智慧与欢乐的人,如果你喜欢打探新闻,就像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一样——就像荷兰人、丹麦人、土耳其人和犹太人一样,那我向你推荐一个去处,那里的新闻无所不有、包罗万象:去咖啡馆里倾听吧——那儿的消息句句属实……上至君主大事,下到老鼠轶闻,古今多少事,都在咖啡馆。”
从17世纪开始,欧洲的咖啡馆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客人。他们谈论生意与政治,交流思想与见闻。为了招揽客人,一些店主特意将近日货品价格,股票价格及航海时刻表贴在墙上,订阅外国刊物供客人阅读,顾客甚至能读到刚从印刷机上印出来的小册子。
耐人寻味的是,在1680年伦敦出现廉价的邮政服务设施后,咖啡馆成了人们收寄信件的重要场所。每个咖啡馆都有自己的老主顾,就像我们今天在家上网,他们通常光顾几次,喝杯咖啡,听人们谈论大事小情,检查是否有自己的新邮件。这是一个开放的不断有陌生人加入的世界。如有政府要员在其日记中见证:在咖啡馆里,无论是深刻的哲理,还是繁复的生活琐事,你都可以自由地谈论,但是,你永远无法预料下一秒钟将遇见谁,以及会听到什么。
事实上,许多著名思想家便是在咖啡馆里完成自己的著作。比如亚当·斯密在“大不列颠”咖啡馆完成了《国富论》的大部分章节,并且会将它们拿出来与大家讨论。
此时,活跃于巴黎的咖啡馆同样成为启蒙运动的重要源头。众所周知,狄德罗编撰《百科全书》的大部分工作便是在巴黎的“摄政咖啡馆”里完成。与英国咖啡馆谈天说地,无拘无束不同的是,当时的法国咖啡馆表面上虽然可以自由进入,但是里面藏了不少政府的耳目。人们不得不学会忍气吞声,直到有朝一日法国大革命乌云压城,一些激进主义者举起手枪,旁若无人地站到咖啡馆的桌子上高喊,“拿起武器,市民们,拿起武器!”
国王查理之烦恼
当然,咖啡占领欧洲并非一帆风顺。1652年,亚美尼亚人帕卡·罗西在伦敦开设了第一家咖啡馆后,火爆的生意很快引起当地酒馆老板的强烈抗议。不久,这个外乡人被赶走。而就在伦敦的咖啡馆遍地开花时,一些知名的学者与评论家加入反对派的阵营,指责咖啡馆消磨了人们的斗志。更有女性抱怨咖啡吞没了她们的生活:由于喝了过多的咖啡,他们的丈夫“像沙漠一样不结果子”。
任何新生事物的崛起都会触及一部分人的利益,后者的反抗难免为专制者的倒行逆施提供某种民意上的庇护。伦敦市民的抱怨正中查理二世的下怀。1660年,这个年方30的落魄国王因为得到聚集在咖啡馆里的民众的支持成功复辟。但是,敏锐的国王很快注意到清教徒妄图通过咖啡馆为反叛密谋。像所有嗜权者一样,曾经依靠咖啡馆登上王位的查理二世深谙个中玄机,于是动用了一种我们姑且称之为“过河拆桥”的政治手腕,意图关闭伦敦所有的咖啡馆,以此避免自己的成功之路被“野心家”们依葫芦画瓢。
查理二世的“居安思危”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那些靠造反起家的“革命者”一旦大权在握,其针对潜在反对派的镇压往往比世袭王者还要用心险恶、变本加厉的原因所在。人们不会忘记,就在几百年后,为避免读书人的种子生根发芽冲破自己的统治,波尔·布特将海内外无数柬埔寨人诱杀。
无疑,理性时代的咖啡馆更像是21世纪的互联网。今日世界,我们很难想象将有怎样胆大妄为的政府会查禁互联网。然而,1675年12月,查理二世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颁布了一道查禁咖啡馆的公告。不过,这个公告一宣布,立刻引起全社会的反对。因为经过20几年的发展,咖啡馆已经成为伦敦社会生活,商业生活与政治生活的中心场所。很快,这道禁令变成了一纸空文。查理二世虽然贵为君王,却不得不拜倒在几粒咖啡豆面前,这或许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形势比人强”。一份来自官方的统计表明,到17世纪末,英国的咖啡馆有3000多家,而当时英国人口不过60万人。
餐桌上的民主
“茶杯里的风暴!”18世纪,孟德斯鸠在听说圣马力诺发生政治动乱时曾经这样评论。在他看来,发生在圣马力诺这个仅有万余人口的小国里的动乱对整个欧洲局势无足轻重。然而,对于处于转型期的国家来说,“茶杯里的风暴”往往是生活与思想之双元革命的开端,不容小觑。细心者甚至可以从中听到一个旧时代被摧枯拉朽的声音。
不可否认,人类文明史同时是一部民主发展史。人们通常错误地以为,那些伟大的时代变革得益于几个时代英雄的“历史拍拖”与“一夜风流”。然而,文明的发展终归是一个系统工程,其进步与倒退远非“一夜”所能概括。正如民主,无论你是否愿意,它会经年累月地在吃吃喝喝、唠唠叨叨的餐桌上发生与消长。
回顾中国历史,人们或许会惊叹,同样是提神醒脑的茶叶为什么在英国奇货可居,而中国人却用它们换回了鸦片。关于这一点,人们或许可以从“莫谈国事”等招牌中找到答案。黑暗时代,“莫谈国事”不过是一个社会无力反抗时的“免战招牌”。所幸历史终究要跨过泥潭,如今大行其道的“网络咖啡”让所有后进国家终于有机会异地重温了十七八世纪欧洲咖啡馆文化的万千气象。“网络咖啡”像是一种饮品滋润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如有学者指出:“国家是我的,凭什么要我莫谈国事?”
今天,当我们回首英、法等国家的转型,不难发现,由咖啡馆文化裹挟而来的餐桌上的民主与自由,作为一种秩序文明会沿着既有的逻辑自发地拓展。任何自由都可能从餐桌上生长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从餐桌到书桌,从厨房到广场。君不见,今日巴西的议会大厦,其造型不就是一个面包外加一副碗筷?
虚拟咖啡馆:意义重组
转型时代必定经历一个辞旧迎新的过程。当旧的已去,新的未建之时,出现价值认同危机似乎在所难免。显然,咖啡馆对于两三百年前正处于激荡中的欧洲国家来说,功不可没。一方面,咖啡馆把人们从旧有生活仪式与体制中解放出来,使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压垮旧制度的最后一根稻草;另一方面,因咖啡馆而搭建的公共生活又让那些灵魂失去庙宇的人不至于无家可归。咖啡馆成了社会生活的枢纽,为人们在公共生活与私人生活间搭起桥梁。它像今天在中国开花结果的互联网一样,在理论上向所有公民开放。
不难发现,无论是传统咖啡馆还是现在的网络咖啡屋,其所订立的规则从本质上说就是为一个开放社会立约。在这里,人们应该遵守一个重要原则就是将自己的社会地位关在咖啡馆门外。如那些做“启蒙运动的生意”的咖啡馆老板一再声明,“不论是贵族绅士,还是商业人士,我们皆欢迎,在这里,大家笑语盈盈,平起平坐。”“此处不设上座,以省去你的担心。阁下尽管随便入座,纵有贵人驾到,亦不必起身退避。”
如刘易斯·科塞在《理念人》中所指出,咖啡馆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去除了等级,并且在彼此接触中,形成了新的标准。在咖啡馆时代以前,标准是由贵族或宗教精英人物制定的,那些听命决策的人们处于相对隔离的状态,并不能公开讨论并检验这些标准。然而,当人们在咖啡馆里聚集一堂,人们不再悄悄地坚持自己的观点,而是可以通过自由辩论形成一个群体观点并由此作出决策。如果人们每天享受跨越出身、等级和地位的交往,他们也必须尊重彼此的看法,培养倾听的艺术,在此基础上形成一种尊重别人思想的合群、宽容的态度,填平沟壑,使分歧失去棱角。
正是因为这种融合与重组,当许多人为往日中国价值体系的分崩离析而忧心忡忡的时候,另一些人却选择了一种相对乐观的态度——一个社会改天换地的进程在悄无声息的自斟自饮中酝酿,而那个咖啡香浓的所在,于无数杯盘与键盘的辗转起伏间,他们听见了一个时代的脉搏与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