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鸿伟
危机边缘
策划人语
提起经济危机,许多人的大脑立时浮现出资本家让工人把成桶的牛奶倒进河里的画面。这个曾被我们的教科书当做资本主义制度腐朽且不可救药之典型的现象,在1997年被一股金融风暴裹挟而来,竟如此近地盘踞在中国的身旁,大口喘着粗气。
10年来,劫后余生的亚洲各国,在高悬的危机之剑下开始对自身的反思。先后启动一轮轮政治与经济的改革。国家退出与管制加强、固守威权政体与彻底推进民主化……从同一个疼痛.最出发的亚洲病人,寻找各自不同的药方自救。这群现代化的追赶者,在民族国家竞争压力中的路径选择,凸显出东亚价值观的日渐分歧。
已经嵌入全球化体系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能否抗拒经济周期的规律和影响?中国这个崛起中的转型大国把诸多施政措施的合理性与合法性预设在经济增长的前提之上,于是危机成为一个格外敏感的词汇。我们竭力把危机挡在身外,做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但其实,危机每时每刻就在我们自身之内。
10年并更久,我们都将行走在危机的边缘,这意味着我们只有以平常心看待危机,拥有内化的危机视角,危险才能成其为机遇,促进改革的步伐和国家肌体的健全。
——本刊编辑部
盛夏的6月,烈日和暴雨昼夜交替着肆虐曼谷,这座东南亚最大的城市一如既往车流滚滚,噪声震耳。
尽管中国许多媒体早就把2007年定义为“东南亚金融危机10周年”,并不断涉及这个话题,但是在遥远的泰国,这个年份里人们却被泰南的穆斯林暴乱、流亡的前总理、国内的连环爆炸所吸引。在位于首都曼谷市中心皇宫外广场上,支持前总理他信和“涉嫌选举舞弊”被法院宣布解散的“泰爱泰党”的人们日夜聚集,巨大的音箱里不停地传出他们对军政府统治、对法院裁决不满的声音。
“对于泰国人来说,现在比纪念10年前金融危机重要的事情有很多。”当地一名新闻记者说,“泰国媒体基本没有对10年前的那场金融危机做什么回顾性的报道,人们已经顾不上去关注那些过去的事情了口”
恶梦闪回
“10年前的东南亚金融危机并不是由泰国引发的,许多国外的媒体说法有误。”泰国磐谷银行(Bangkok Bank)助理总裁王中明博士说,“只能说危机首先在泰国出现,随后印尼、新加坡、中国台湾和韩国等国家和地区又陆续出现,后面这些国家和地区的经济危机与泰国的经济危机并没有直接的关联。”
1997年7月2日,泰国宣布取消泰铢与美元的联系汇率制,实行浮动汇率制,一场随泰铢贬值而起的金融风暴以令人惊栗的速度席卷东南亚、东亚各国,并波及中南美洲和俄罗斯。
20世纪90年代,由于全球许多国家对于货币市场和资本市场的开放力度加大,东南亚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泰国也不甘落后,积极向国际步伐看齐。王中明博士说:“1997年的金融危机是个经验,货币的开放方面对于泰国的影响倒不大,但是资本开放,特别是金融汇率太宽松给泰国带来了危机隐患。”
随着资本开放政策在泰国的率先实施,大量外资迅速进入东南亚的这个“投资桥头堡”,由于当时泰国的利率明显高于全球,让许多泰国人产生了“有钱了”的错觉,开始大肆进行各种方式的消费,分期付款方式极为流行,不少有条件的泰国人甚至千方百计从国外贷款来泰国存储赚取利息。金融危机前流入泰国的255亿美元之中,其中有75%来自国际银行的贷款。
当时,许多国家的投资市场和股票市场情况和泰国相似。王中明博士说:“欧美国家拥有大量资金,却一直无法进入新兴市场,由于泰国开放最早、开放过度,使其成为欧美资金的第一个突破点,而随后所有的开放国家都有了不同程度的遭遇。对这些情况的出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至少当时他们没有及时想办法制止大量资金涌入泰国,也没有给泰国足够的提醒。”
大量的银行或者倒闭,或者被外资收购,或者由政府的中央银行接管,当时的呆账、坏账达到1.8万亿泰铢,到2007年才处理了35%~40%,但是其中纯金融行业部分的处理比例不足5%。由于“创伤”太重,泰国的股市指数从1600点迅速下滑到600点,到2007年前后仍然徘徊在700~800点之间,一直没有恢复到金融危机前的指数。
泰国媒体认为,1997亚洲金融风暴产生的原因,是泰国政府既忽视了经常账赤字持续扩大的潜在危机,又过度依赖外资进入平衡国际收入,加上刻意掩饰应该公布的政府金融、财政统计数据,才是造成危机一发不可收拾的根源。
王中明博士表示,由于当时许多人在国外获得的贷款数量非常巨大,除了转存套利之外,还大量投入房地产等行业中,短期就造成了泡沫经济。他说:“泰国市场很小,每年最多只能容纳10亿美元的外资进入,但是当时由于资金进入容易,这个数字大约达到了30亿美元,后果可想而知。”
1997年7月2日,在泰国实行浮动汇率制的同时,印尼和韩国等国家都实行浮动汇率制度,所以遭受到巨大冲击。而同期坚持固定汇率的马来西亚尽管当时被笑话和指责,却实实在在保护了自己的利益而受损很小。
王中明博士说:“对比看现在中国在汇率方面的谨慎和严格,使其—直走得很好。但是如果长期人为干预太多也会出问题,因为这样是违反经济规律的,中国很可能会经历与泰国不同的经济危机形式。”
复苏从谷底开始
2005年,泰国经济重新起飞,房地产及酒店业逐步复苏。在曼谷,亚洲金融危机发生以来受影响而停工数年的建筑物被当地人称为“鬼楼”,2005年起“鬼楼”多数都已经重新动工,不少房地产公司纷纷把它们改造成豪华的公寓、酒店或办公楼。
目前,出口已占泰国国内生产总值的70%,为中国(34%)的两倍以上,更是远远高出全球的平均水平(24%),因此一些国际金融专家指出,泰国应该调整经济结构。但出口刺激经济增长,有助于恢复其在危机后减少的储蓄,使泰国提前偿还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贷款,把外债在国内生产总值中所占的比例从1997年金融危机时的90%下降至当前的大约34%。金融危机的最高峰时期,泰国的外债高达900亿美元。
泰国有6300万人口,2006年人均GDP为2576美元,是汽车及家电的重要市场。泰国的进出口市场非常有魅力,一些国际投资者坚持认为:从产业设施上看,泰国的基础零部件产业要比越南、中国强许多。
“从国家层面来看,2007年4月税收较2006年同期减少了43.9%,工业产品只生产了应产量的72%。同时加上石油价格上涨的因素,泰国的工业产品由于成本过高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明显不足,只有农产品出口情况较好,但是仍然必须面对来自中国的竞争。”泰国兰宾大学外交学院常驻学者丹·苏坤塔萨(Darmp
Sukontasap)说,“这样的情况至少说明泰国现时军政府没有让投资者和消费者建立信心。政治依然是个难题,政变的屡屡发生严重挫伤经济的发展。”
同时,苏坤塔萨认为泰国政府做的很多事情不够透明,让老百姓看不清楚,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民众的消费计划。
2007年,全球经济形势不容乐观。特别是美国经济,正遭遇房地产泡沫破碎,经济发展减缓,并将影响到依赖美国市场的欧盟、日本、中国及东亚。国际专家预计由于民间消费及投资支出减缓,国内需求不振,泰国2007年经济增长速度将比2006年有所减缓,预计增长率约为4%-5%。而苏坤塔萨表示,自己的估计更低,仅能达到3.8%,“低于4%是一种危险的情况”。
王中明博士的看法显然更为乐观,他认为2007年泰国总体经济结构很好,出口多、进口少、外债少、投资少和外汇储备多已经成为新时期的经济特点。目前泰国的外汇储备已经达到了300亿美元,但他也承认政治的不稳定局面会严重影响泰国的经济发展,“而且未来30年泰国将面临人口老龄化的严重问题,将使国家经济的增长速度放缓”。
重拾文化信心
在金融危机发生后,泰国政府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援助条件,大力推行金融和经济改革,在全国采取了许多恢复投资者信心的“自助自救”措施。
一时间,“吃泰国食品”、“用泰国货”、“在泰国旅游”、“共同节约”和“泰国人帮助泰国”等口号响彻泰国。1997年12月16日,泰国内阁会议决定削减内阁成员和其他政务官员工资的20%,为期1年,为政府节省开支约26万美元;12月19日,泰国国会下议院也以多数票通过在野党新希望党议员提出的削减国会每位下议院议员薪水的议案;另外,泰国外交部也下令各驻外使、领馆节约开支,包括办公费、招待费等,还正在研究削减驻外使、领馆人员编制。
泰国民间的表现也令外界侧目。自1997年7月泰国政府宣布货币贬值之后,位于泰国北部的銮达波高僧多次向泰国中央银行共捐赠金条682根,总重量达7725公斤,另加现金771万美元,以充实国库,他捐献的黄金和美元是由他的许多信徒和追随者多年来募集的。銮达波高僧被泰国人亲切地尊称为“波爷爷”,在他的呼吁下,数以十万计的泰国民众捐献了现金和金银首饰,以帮助泰国中央银行有足够的储备来应付挤兑狂潮。
“1997年的时候泰国人真敢花钱,买房、买车、旅游,很多都是分期付款,甚至贷款消费。”曼谷唐人街里一家旅行社的经理说,“现在已经明显下滑,出国旅游的人少了。”
他表示,金融危机的后遗症还是很明显的,许多人都不敢乱花钱了,一是前几年花得太多,透支了钱袋,二是被金融危机的情况吓坏了。他的意见得到许多曼谷居民的赞同,一名店主说:“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留着钱不乱花是我们泰国老百姓得到的教训,不要总是去相信政府做的那些事情,以及他们公布的数据。”
由于多方面的努力,尽管10年来泰国一直在金融危机的阴影笼罩下,但是其旅游生产和文化市场却没有衰败。
“旅游业仍然是泰国经济的主要支柱,这是很难改变的情况,泰国也很难找到取代的项目。”曼谷的一名媒体从业人士认为,“而且泰国是一个非常国际化和包容性非常强的国家,任何人都不会觉得信仰宗教的泰国人不讲礼貌。”
无论是热闹的曼谷街头,还是美丽的海滨芭堤雅、普吉岛,或者北部美丽的古城清迈,泰国到处可见外国人的面孔,作为外国游客拥有量最大的亚洲国家,显示着非凡的魅力。
在泰国的城市街头,让人留意的还有应接不暇的广告,它们已经成为泰国的一大特色。如果再留意泰国的电视广告节目,更会发现其电视广告的整体制作水准已经明显国际化,中国广告同行评价“至少领先中国5年”。
2005年,泰国在素有“广告界奥斯卡”之称的戛纳广告奖上拿下了12座金奖,而这3年全球得奖最多的广告导演,就来自泰国北部清迈的小镇塔诺在(Thanonchai)。
一些国际广告界人士认为,“泰国的广告在戛纳获奖越来越多,他们所做的努力非常值得借鉴。过去,泰国的创意都是追随欧美的做法,但是后来他们开始注意自己文化和市场的独特性,开始创作发挥具有自己文化及市场特性的广告,其结果,获得了很多国际奖项。”人们甚至从中得出这样的感慨: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存在于你自己当中。这无疑大大提升了在金融危机中受挫的泰国人对本国文化的认同和自信。
金融危机后许多民间濒临失业的设计师聚在一起成立了Design+Object(D+O)公司,召集各个领域的设计师设计家居饰物,如今,“D+0”旗下拥有知名的家居用品商店TheLifeShop、美容用品品牌Harnn、香熏品牌Thann等等,核心设计师也从刚开始成立时的9名成员发展到目前的上百人,涵盖了建筑、时装、工程和室内设计等多个领域。
“D+0”的成功经验被誉为“泰式创意经济模式”,其对后进国家的良好启示被概括为:“强烈的文化自信心”、“融合的大趋势”和“东方式的集体主义”。
微笑的战略
“泰国政府从1997年的金融危机中得到了教训,更获得了经验。”泰国磐谷银行常务董事长顾问林宏说:“事实上这样的情况对于整个东南亚国家都一样,他们已经慢慢懂得与国际资金周旋的技巧了,以前则都不懂,只能被动地等待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所谓‘建议。”
2006年12月初,泰国中央银行发现有1000亿泰铢游动资金流入泰国,而2006年前10个月流入的游资总数也只有130亿铢。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央行担心在外国游资炒作下,泰铢将再一次先升后跌,再现1997年金融危机的一幕。因此泰国央行宣布自12月19日起,海外投资人用外币兑换泰铢后,只能拿其中70%投资泰国金融市场,其余的30%将被泰国银行扣留,存满1年以后才能取回。
泰铢应声回贬至35.97铢兑l美元。这是10年来泰国最严厉的资金管制措施,但意想不到的负面结果也出现了。12月19日,泰国股市重挫14.84%,创下31年来的最大单日跌幅,泰股总市值1天内蒸发约8200亿铢。这种情绪迅速蔓延至整个东南亚市场,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股市纷纷下跌。
与1997年不同,局面很快得到了控制。12月19日晚间,泰国政府宣布修正短期外资管制措施细节,从20日起,用于直接投资和流入股市的海外资金,不需要扣留30%。20日,泰国股市开盘即回升9%,东南亚其他股市也随之反弹。
泰国兰宾大学外交学院常驻学者苏坤塔萨表示,泰国政府近期实施资本管制、修订《外商企业经营法》,加上政府取消给泰国上市公司的特权,势必打击外来投资者的信心,“政府需要多进行研究,如何用更有效的办法来对待冲击,而不是简单、粗暴的政策干预”。
但是这次突发的金融动荡却意外地把“中国”和“人民币”扯了进来。美国《国际先驱论坛报》2006年12月19日发表文章指责中国“仍然像蜗牛一样慢慢地升高它的币值,在过去16个月只涨了5%”,次日英国《金融时报》也发表了一篇社论,称泰铢的“被迫贬值”就是因为人民币不肯升值。
泰国媒体却表现理智,不但没有任何报道将此次危机与中国的人民币汇率联系起来,甚至完全没有提到中国。
当然,中国实际上已经在利用货币在亚洲扮演着重要角色。1997年金融危机的时候,中国宣布保持人民币稳定不贬值,给了东南亚国家极大信心。为了避免再发生金融危机,作为亚洲整体货币安全网的一部分,中国也签署了《清迈协议》。中国拥有1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居世界第二位,将会在支持亚洲股市方面发挥中心作用。
“中国的发展和影响力越来越大,让亚洲增加了信任,今后10年亚洲将为中国的工厂作贡献,这里面包括泰国。”苏坤塔萨说,“目前中国的工厂主要在国内,但是以后肯定会到东南亚设厂,特别像海尔、联想这些著名企业,许多泰国人将会成为它们的员工。在中国企业获利的同时,也将给泰国人的生活带来影响。”
同时他也指出,如果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市场经济国家,中国必须更真实、更大范围地公开各种相关资料和数据。
泰国距离中国越来越近,同时还是进入印度的跳板。由于在产业设施、生活条件等方面印度都不及泰国,许多日本企业都先投资泰国,然后把生产出来的东西出口印度。由于泰国与印度之间有FTA协议,汽车零部件等产品很容易就能出口印度,印度市场的成长,给在泰国的日资企业提供了一个新的机会,而印度本身也缓和了国内生产设施不足的矛盾。
预计随后泰国将与美国签订FTA协议,这样一来中国的纺织品就有了借道泰国出口美国的机会,中美贸易摩擦也会小一些,泰国本身也乐意为中美提供这样的转运基地从中获利。中印两个大国在经济上的振兴,不断给位居其间的泰国带来巨大机会。由于泰国一直被誉为“微笑国度”,所以日本《东洋经济周刊》认为:“在其微笑的背后隐藏着冷静的国际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