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二刚把工具放进包里,去执行一项任务。我们开着那辆破车,从新城区的办公大楼出发,开过宽敞的中心街道,拐过花园别墅,穿过阳光小区,在清水花都的一家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渐渐走进了旧城区。在新城区和旧城区的交界处,根深蒂固几座高高的塔吊车在空中左右转动着,上面的红色小旗在蓝天上迎风飘扬。天太热,拥挤的旧城区让我们喘不过气来。
下了一座桥,我们来到了旧城区的边儿上,这里已经没有了楼房,车在桥上的时候,我们看见一片平房,碎碎的,就像山村里被大洪水冲过的街,东一块西一块乱乱的石头。二刚说,这块地方二十年也开发不着,又说,这一片住宅小区的中间有一棵大树,大概一千多年了。我说,一千多年前,这里全是树。
我们进了小区,小区的路坑坑洼洼的,车颠簸得厉害。我说,这破地方,打死我也不在这里住。二刚说,我说头儿,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让他们上哪去住?城里有那么多的高楼,可哪一处是他们的呢?
车走到那棵大树下,二刚说,停车吧,开不进去了。哇,好大一棵树!在城里工作十多年了,我还不知道这里有一棵大树,甚至我都忘记了城里也有树。这是一棵榆树,像一个老人,满脸的沧桑,树干比新城区的那座直径三米的雕塑还要粗吧。这棵大树,它见证了这座城市崛起的过程,现在它却被遗忘在城市的边缘。
我在树下站了半天,二刚说,头儿,你不是来看树的吧?
我跟着二刚走进一个胡同。胡同口有一个垃圾堆,散发着浓重的臭味,几只鸡在上面刨着,我捂了一下鼻子。胡同较窄,只能走两个人。我和二刚并排走着,胳膊就碰到了胳膊。又往里走了一段,二刚停下来说,据我的观察,就是这家。
这是一排城里人在自己的老房子前面盖起的小平房,先租给乡下人。等这个地方搞开发,再凭这一排房子向政府要钱,当然盖得越多要得也就越多,于是房子盖得拥挤不堪,连转身都费劲了。因为政府给钱不看房子的高矮只看平米数,这里的房子就盖得比平常的矮许多。
门锁着。我看了看二刚,二刚看了看我,意思是说,怎么办?
我决定就在这儿等犯罪嫌疑人。站在这密密麻麻的建筑中间,有些透不过气来。我出于职业习惯,躬身趴在窗子上,往里边看,窗子上挂着窗帘,看上去有些旧,像好久都没有洗了。在窗子的边儿上,闪出一条较宽的缝儿,显然是因为窗帘太小的缘故。我先是看到了一张双人床,床上摆着一个破玩具汽车,地是水泥的,除了这样的房子,很少再有水泥地了。
你们找谁?我身后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那声音吓了我一跳。回过头我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抱着一个大书包。他的眼睛很大,长在圆圆的脸上有些夸张,眼珠却很黑。看上去十分清澈。黑眼珠转动了几下,他疑问又提防地看着我们,说,你们干什么?
二刚说,我们找你爸爸。
男孩说,你们知道我爸爸叫什么吗?
二刚说,当然知道呀,可我不告诉你。
男孩撇了一下嘴,说,那你就是不知道。
二刚说,你爸爸姓朱,你也姓朱。
男孩说,废活!
二刚说,我还知道你叫朱小奇。
男孩这才点了点头,说,我爸爸出去工作了,得下了班才回来呢,要不,你们进屋里等他吧。不过,我爸爸工作特别忙,说不好什么时候能回来。
男孩说着开了门,先进去了。
我和二刚躬身进了朱小奇的家。
男孩说,你们坐吧。
我看凳子很旧,而且下面用来连接两个腿的塑料条断了,我小心地坐下,但不敢坐实了,有一种悬空的感觉。男孩说,没事的叔叔,你坐吧,我爸爸比你还高大呢,都坐不坏。
我想这不可能。听二刚说,男孩的爸爸不过一米七出头。
坐下来,我环视四周,除了床以外,还有一个衣柜,一台小电视机,中间有一个饭桌,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男孩把书包放在了饭桌上,往外掏书本。现在,那张饭桌就是男孩的书桌了。
我看了二刚一眼,心想,还是让孩子专心地写作业吧。我们谁也不说话了。孩子好像觉得这样冷落了客人,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对我们说,我得写作业了。我说,你写吧,好好写。孩子写了一会儿字说,这样吧,你们先看我的作文,不过这可不是我显摆。
我接过孩子递过来的作文本,上面一个大大的红字——优。
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爸爸。
我看了第一句话:我的爸爸是盖楼房的。
瞥见孩子正专心地写作业。我接着往下看:城里的好多高楼大厦,都是我爸爸他们盖的。我想象着,我爸爸站在高高的大楼上的样子,一定很高大。
爸爸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带我和妈妈来到城里的,爸爸说,要让我在城里的学校上学,城里的学校教得好。爸爸真了不起,我感谢爸爸。
我又看了看孩子,恰在这个时候他也抬头看我。禁不住问孩子,你爸爸挣钱多吗?孩子想了想说,也说不上多还是不多。可是我开学的时候,爸爸都能给我交上学费。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都交不起学费哩。我爸爸还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学习,爸爸对我可好了。爸爸可能干了,星期天也不休息。我对爸爸说,星期天我们都放假了,你不能休息一天,陪我玩玩吗?爸爸就摸我的脑袋,不说话。我特别喜欢让爸爸摸我的脑袋,那感觉特好。有一回爸爸干活的时候从三楼掉了下来,把腿崴了,肿那么高,可爸爸一声也不吭,要是妈妈,早喊疼了。可爸爸就是不说疼,第三天就一瘸一拐又去盖楼了。我很想跟爸爸到高楼上去看看,爸爸不让去,说危险。爸爸说等我们家买上楼房,让我看个够。我真佩服爸爸,爸爸从三楼掉下来都没有摔坏,我们一个同学的爸爸才从二楼掉下来,就摔断了腿。叔叔,你住在高楼上吧?我笑了笑说,我住在一般的楼上。
不过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啦,爸爸回到家里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有什么心事,有时还对妈妈发脾气。每当爸爸生气的时候,我和妈妈就都不惹他,妈妈连对他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我实在忍不住了,说,爸爸你到底怎么啦?爸爸看了我一眼。妈妈说,你爸爸心里烦呢。
前十几天,爷爷来了,好像是奶奶病了,需要钱。后来也不知道爸爸弄没弄到钱,爷爷便走了。爸爸一连好几天都不高兴。我听到爸爸对妈妈说,我怎么这么没有用呢?妈妈对爸爸说,这也不怪你呀,等我们有了钱,好好地孝敬他们吧。
爸爸向我和妈妈承诺,一定要让我们住上楼房,我特别高兴,我爸爸真是太伟大了。
我问孩子,你爸爸妈妈不打架吗?
孩子不好意思地说,打,不过很少。孩子又想了想说,对了,头几天爸爸和妈妈还打了架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为工钱的事,爸爸在外面跟人打了架。妈妈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相信妈妈的话,我想爸爸一定有办法的。爸爸的办法可多呢!
这时孩子突然兴奋地喊:爸爸!
我回过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门口。蓬乱着头发,脸上黑黑的,挂一层灰土。一身建筑工人的衣着,这使他看上去很高大,也很健壮。他冲我们勉强笑了笑,我看见他的牙很白。
孩子扑过去,扎进了爸爸的怀里,然后转过头,向我们显摆,自豪地笑着,意思是说,看,这就是我的爸爸!看我和爸爸多好!
孩子带着兴奋的样子说,爸爸,这两位叔叔找你。
男人推开孩子说,你们坐吧。
其实,我们一直在坐着。男人好像知道我们来干什么,两只手绞在胸前,看看孩子,又看看我们,低下头,不说话。
我把证件出示给他,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孩子,点了点头。
我说,那个人的腿断了。
他一惊说,不会吧?我只是想教训教训他,好让他快点给我们工钱。
我说,你的方式不对。
他说,可我当时控制不了自己,他不说人话。
孩子拽着爸爸的手说,不说人话,那说什么话?
他用一只手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发,没有回答。
我说,你得跟我们走。
他说,那……什么结果?
我看着孩子,又看着他,他的脸红了,一会儿又白了。我说,可能得半年吧。
他又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孩子说,爸爸又要去盖楼了,我也去!孩子看着我,歪着头,依在爸爸身上,一副得意的样子。
他说,要罚款吗?
我说,从你的工钱里面扣。
他弯下腰来亲孩子,孩子说,爸爸真好。
我看见他冲孩子笑了笑,眼泪挂在了睫毛上。
我把手中的包向他示意了一下,告诉他得走了。
他看了看孩子,一副央求的表情,我点了点头。孩子说,爸爸你这就走吗?
他又弯下腰,亲了亲孩子。说,爸爸这就得走。然后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他把三个口袋都翻了出来,大大小小的票子都放在了床上,一张一张地数着,总共是二十七块八毛钱。他把钱递给孩子,孩子伸手来接,他又把手缩回来,从那些钱里取出一张五角的给孩子,说,在家好好学习,这钱去买冰棒吧,能买两根呢。
孩子先接了五角钱,又接了那二十多块钱,一并攥在手里,说,我交给妈妈。
他对孩子说,快去买冰棒吧,我和叔叔说说话。
孩子买冰棒去了。他转过头对我们苦笑了一下,两行泪往下落,和着脸上的灰土,浑浊地砸在地上。
他说,没有一点儿余地了吗?
我说,你触犯了法律。
他说,可是他欠我们的工钱呀?
我说,那也不能打。
他说,都三年了,三年了呀,你看我这家,孩子还得上学,我们用什么过日子,你们就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吗?
我说,同情是同情,法律是法律。走吧!
我又示意了一下我的包。他央求说,我老老实实地跟你们走,别让孩子看见那东西。
我们往外走。我和二刚一左一右,三个人像是亲密的朋友。
孩子回来了,看见我们这样走路,替他爸爸得意,说,我爸爸真棒,我爸爸有那么多朋友!
胡同比较窄,孩子立在一边,侧着身子,咬了一口冰棒,目送着我们过去,然后兴奋地说,叔叔再见,爸爸再见,再见!爸爸干活小心点儿,我和妈妈都等着你,爸爸早点——回——来——
原刊责编倪和平
【作者简介】李学江,男,1965年出生。已发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出版有散文集《梦湖》、《守望故乡》等。现在内蒙古赤峰市委组织部工作,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