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染上亮色了,跟着,公鸡们的叫声,便自近而远自远而近,在村子里旋绕着,漾成了一种绵延的韵味。
修文知道头遍鸡叫离起床还早呢,翻了个身子,接着想他的心事。
往常,修文躺下就睡,也从不恋炕,可昨夜却睁了半夜的眼,小半夜时才迷糊了一会儿,就又醒了。虽说是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可哪有不到四十岁的人就老了呢。是修文揽了个费心的差事,由不得他不操心了。
修文如今是村里管事的了。
村子是老少边穷地方的穷村,窝在山疙瘩里,只有百多口人。因村子太穷,村干部成了烫手的芋头,没人干了。大前年,兼任村长的支书带了些人出去打工,没承想做了包工头,去年把家都搬进县城了。前年底选的村长也只干了一年就想撒手,只是乡上不允。今年五月初村长外出一趟,回来后就搞起了劳务输出,要把村上仅有的三十多个劳力都带出去挣票子呢。
走前,村长想找个临时管事的顶一顶。可是村上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他都要带走,哪还有硬手呢?村长抓耳挠腮地思谋了半天,就想到了修文。
修文人如其名,是个断文识字的秀才。上中学时还得过作文大赛二等奖,拿了十张十元的大票子哩,前程美得很,没想到上高三那年在村东的沟上摔下去,把前程给摔没了。
前天,村长就给修文大(父亲)天厚老汉送了一条红乒坛香烟,说老哥这条烟整五十块钱哩,好吃得很,然后就说了让修文在村里操心的事。
修文不允,说叔你看我这样子哪能成呢?莫闹笑话了。
村长便眼里闪着泪花子哄修文说,大侄子啊,你就帮帮老叔吧,我给人都订了合同,按了手印了,违约要治罪哩。你就莫推托了。你只要给老叔顶到年底就成了,我什么事都不要你做,就是乡里来人你应承一下。老叔不亏你,乡上给我的补贴都归你,六百块哩。村里那几百块钱留给你花,那张报纸也留给你看。还有,我给金宝说好了,让他帮帮你。
修文让村长说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叔,快别说这些了,我确实不是个料呢。
谁知天厚老汉听了,瞪了修文一眼说,你咋不懂事理呢?这是你叔抬举你哩。又冲着村长忙不迭地说,行,行。咋不行呢?还有我和有福这些老骨头,都给上上心,你放心走好了。村长听了,感动得很,又给修文父子说了一番掏心窝的话,还塞给修文两张票子,就把村上的事给修文撂下了。
昨天晚上,村长悄悄把人领走了,村子一下冷清起来。连狗都不叫唤了。修文心里空落落的,翻身打滚怎么也睡不着。
日头大亮了。修文家堂屋的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一群鸡,鸡的后面才是修文。修文行走时肩膀一耸一耸的,不停地打晃,人也就显得或高或矮的。
原来,修文被摔成个瘸子。
鸡们有好几只,其中有只大红公鸡,它迈着欢快的小碎步子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后,爪子在地上飞快地抓刨了几下,又在灰土里涮了几下尖嘴,拍了拍翅膀,仰头豪迈地亮了几声嗓,便箭似的蹿到一只芦花母鸡身上抖擞起来。修文这时想起了人知羞不知足,动物知足不知羞的话,不由得笑了。
修文打开院门,把鸡们轰出去后,就进了灶屋。灶屋是两小间低矮的草屋,进门的一间是灶房,里面是一间住房。修文妈去世得早,天厚老汉就一个人住在里间。本来,修文让他住堂屋,可老汉不住,说我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堂屋你还要成家呢。
天厚老汉也已起床了,正在炕上点着一锅旱烟在吃。烟雾在老汉的脸上轻曼地缭绕着,也有几丝烟气掩进老汉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里,久久地不见踪影,像是在里面探索老汉的沧桑和艰辛。
见了修文,天厚老汉说,你看眼睛红得成啥啦,一夜都没睡着?
修文点点头。
天厚老汉说,你莫怨我,大为啥叫你应允村长呢?大不是为那六百块钱,大是为了你今后的日月。你都快四十岁了,再不寻个人就迟了。我虽说土埋到脖子了,死了老盆还有你摔呢,你说你咋办?还有,我到你妈那边咋给她交代?可我们这家,还有你这条腿,谁能看上眼呢?你要是管事了,明年真能选上村长,就不一样了,就活在人的眼皮子上了,亲事也就有指望了。
修文听了大的话,心里一阵酸楚,说,大你莫说了,我心里明白,就是怕这心操不到点子上。
修文又说,大,早饭我顾不上做了。快种莲花菜了,得上土肥了,二娃家和玉米家圈里的粪还没起,我找金宝帮她俩把粪起了。
天厚老汉听了,眼里透出赞许的神态说,你去吧,饭我做,你莫忘回家吃。
修文说那我就去了,走了两步又转身说,村长不是送你一条红乒坛么?那烟有过滤嘴,不伤人的。
天厚老汉摆摆手说,庄稼人吃那金贵的烟干啥?那烟留给你用。
修文的眼睛一下就湿了。
修文出了家门,找到了金宝。金宝小修文两岁,他和同辈分的年轻媳妇们说话时从没个正经,村人都叫他活宝。金宝媳妇倒也长得眉眼俊俏,却跟一个石匠跑了,把两岁的儿子也带走了。金宝如今伴着瞎母,想去打工都走不开人。
修文对金宝说,就要种莲花菜了,怕是有的人家圈里的粪还没起。金宝说,这我知道,二娃没回来,他家粪没起,还有玉米家的粪也没起。修文说,那就先帮二娃家起粪吧。金宝说行,两个人就去了二娃家。
没想到二娃的媳妇大玉自己把圈里的粪都起出来了,正要往地里挑呢。因出汗多,大玉脸色红扑扑的,被汗水打湿的前胸更是圆鼓鼓的惹人。金宝就来了情绪,坏笑着说,大妹子你歇歇,先吃个大白兔……奶吧。
大玉听了憋住笑,拉着脸说,滚开,吃狗屎去。
金宝说,你看你看你,咋又往坏处想呢?咋又好心没好报呢?我是要你歇歇,先吃个村长给的大白兔奶糖,不是我要吃你那大白兔奶糖。金宝一亮手,手心里果真窝着一块大白兔奶糖。大玉见了那个笑呀,说你个缺德鬼呀,要烂舌头哩。修文也给逗得嘿嘿地笑了起来,却又觉得不妥,忙收了笑对金宝说,你少贫嘴,你和大玉换着往地里挑,我往筐里装。金宝拖着声音说得令,就抓起扁担,却又对大玉说,大妹子照顾一个嘛,照顾一个嘛。鸡娃子还想给老母鸡踏蛋,找老母猪去!大玉边说边扬手要抓金宝。金宝赶紧一哈腰,担子就上了肩,边走边冲大玉扮了个鬼脸说,你不照顾我,还不让我替二娃哥出力。金宝这时一边挑了担子走,一边酸溜溜地唱:
寡汉条子好伤心
出门那个一把锁
进门那个一盏灯
灯望我来我望灯
灯前灯后一个人
修文咧嘴又想笑,却没笑出声来。
大玉说这个缺德鬼呀,真是个活宝。又说那个女人也真狠心,咋能把儿子也带跑了呢?幸亏金宝大心肠,要给别人摊上这事,怕要气个半死呢。
修文说,金宝是个好人,孝子哩。又问,二娃咋过年都不回呢?大玉的脸色一下灰了,愤愤地说,都好几个月没打信来了,急死我了。修文忙安慰说,二娃机敏着哩,不会有啥事的,他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吧。大玉叹了口气说,我也是这么估摸呢。又说大兄弟你呢?听说三宝快不行了,你和玉米那事咋样了?
修文忙打断说,莫说,莫说了,你再找副筐子来,趁日头还软和,赶紧把活干了吧。
大玉家的粪一会儿就挑完了,修文和金宝就又折到了玉米家。
玉米是修文高中同学,长得柔柔的。两个人在高二就好上了。没想毕业前修文摔成了残废,玉米也没抗过她大的老拳,嫁给了修文同村的泥瓦匠三宝。玉米婚后没有生育,三宝就常常借故打得玉米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几年前三宝得了一种怪病,胸口以下都瘫了。玉米心疼三宝,又悲伤自己,整天以泪洗面,年轻轻的头发就花了。
玉米嫁人后,修文也没成家。三宝瘫痪后,修文就经常往玉米家跑,帮玉米做这做那,村里人就知道,他心里还是装着玉米。玉米过意不去,好几次劝修文说,你该找个人了。修文直直地盯着玉米说,三宝都成这样子了,你和他离了吧,我俩来养活他。
玉米听了修文的话,吃惊地说,那会被人戳脊梁骨的。修文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默默地走了。玉米望着修文寂寞的背影,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不由失声恸哭起来。修文的脚步让哭声拽住了。可就在这时,传来三宝的骂声:婊子养的,又嚎啥丧,老子还没死哩。玉米的哭声就戛然而止了。
修文进玉米家时,小黑摇着尾巴迎了上来。小黑是玉米的伴,修文就弯腰拍拍小黑的头。
玉米正在院里洗三宝的屎裤子,白发又见多了,修文的心立马就颤了。
玉米见了修文,停了手里的活,呆呆地望着修文,眼里的泪水一串串涌了出来。
修文涩了声问:咋了?
玉米啜泣着说,三宝一日不似一日了,以前还能骂个人摔个碗,如今整个人都痴呆了,瘦成了皮包骨头,怕是难挨过这个夏天,可家里连给他买身老衣的钱都没有。
修文说,你莫哭莫哭,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村长那补贴给我放下了,还有政府救济哩。修文就拿出两张票子放到一旁的凳子上说,你给三宝买点好吃的。玉米见了,拿起来就往修文手里塞,说,我不要不要,你容易么?修文说你拿着拿着,两双手不知怎地就攥到一起了,两个人不由都颤了起来。
玉米说,修文苦了你了,这辈子我欠你的。
修文说,玉米,再苦我这辈子都伴着你。
玉米就哇地一声哭起来。
玉米的哭声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味道,像一冬天都憋屈在冰窟窿里的泉水,在滚滚春雷声中,终于酣畅淋漓地破冰而出了。
门外的金宝见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径自给玉米家的圈里起粪去了。
起完了玉米家的粪,修文回到家里时,天厚老汉已经把饭做好了。农闲时村里一般只吃两顿饭,上午这顿要到小半晌时才吃。玉米土豆稀饭,咸萝卜条,吃饭时天厚老汉说,我刚听了收音机,说是有贼哩,有好些个村子都遭了贼,狗日的专偷大牲口,你要让村里人防着些。
修文嗯了一声,却不再言语。这顿饭,修文吃得心事重重。
吃过饭后,日头硬了,风却软和了些。修文从村长留下的六百块钱里拿出三百块来,去了村东头的有福大爹家。修文让有福大爹找几个老汉给村子操操心,说你们瞌睡少,晚上就多在村里转转。有福大爹很热心地说,你就放一万个心,我一人给买一个装三节电池的大电筒,让贼娃子一根针也偷不走。修文听了,心里踏实了些,然后往自家的地里赶去。
六月的塞上,天高云淡,田野里一片碧绿,让人赏心悦目。修文家的地就在村口,这得感谢村长了,说修文和玉米两户人家没劳力,就把村口这块较平整的坡地分给了他们。早先,地是沙壤的,不怎么肥沃,就像一个奶水不怎么充足的女人,喂养的孩子也就不怎么壮实。但修文父子却非常看重这块地,每年入冬前和开春后,都把家里的土肥和山上的落叶腐土刮下,均匀地撒在地里。几年间这块地就像发酵的面团丰腴肥沃了,地劲也一年强过了一年。今年,修文家的地没像其他人家那样种土豆,而是种了麦子和玉米。玉米家的地则一半留着种莲花菜,另一半也种了玉米,是修文做的主。
在春三月时,乡上拨了一批扶贫钱款和耐旱玉米、麦子种子,说钱款和种子任选。村里人觉得还是种土豆实惠,大都认了钱。修文却要了种子。天厚老汉很不乐意,抱怨修文说,你莫瞧不起土豆,那东西命贱,施足底肥,就能生出一窝窝金蛋来。修文说,玉米也不差,做玉米饼,熬玉米糊,养家糊口比土豆好。麦子是细粮,种点逢年过节用也好换换口味。
自麦子和玉米相继种上后,修文就隔三差五地来到地边,默默地蹲在地头,痴痴地望着麦子和玉米发芽、拔节、抽穗、扬花,就像一个害单相思的男人,站在心仪的人的窗下,沉湎于那粗粗浅浅的呼吸中。
修文到了地边时,日头正当空。几天没来,玉米们长得愈加壮实了,有些已开始抽穗开花的准备了,地里弥散着一片清新气息。一旁的麦地里,麦子们在和风中摇曳,发出一种沉甸甸的阳光般的声音。一群麻雀被惊起,扑扇着翅膀从半空飞过,把纯蓝的天空划开一个闪亮的豁口,阳光被搅成一地金灿灿的碎影。
修文的心情也有点碎了。
地里,没见玉米的身影。
修文原本认为玉米会来地里看粪的,可是玉米没有来。在出粪时,修文想了一肚子话,要给玉米说,既然三宝快走了,修文觉得应该和玉米规划规划自己的日月了。
可是,玉米她竟然没有来,修文的心里就空落落的了。
日头西斜时,修文才离开地里回村。这期间,他拔光了自家和玉米家地里的杂草。
修文路过苏大爹门口时,苏大妈与儿媳荷花正闹得惊天动地,招了一院子的妇女在劝架。一问,说荷花在外打工的哥哥捎信来说,荷花的男人大民和他大苏仁父子俩去嫖风,都被罚了款。荷花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两手把大腿拍得山般地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骂:丢死人哩丢死人哩!老的嫖,小的也嫖,咋就一家子都是情种?这不才走了半个多月嘛,我也没缺他的,咋就管不住身上那点坏水水呢!
修文听了不相信,对荷花说,你和大民过日子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他的人品你还不清楚?再说,哪有父子俩都找女子的,你咋就不好好想想。快莫瞎闹了,让大民知道了,那火暴性子,怕不饶你哩。修文的话说得荷花一愣,抹了把泪不再吭声。苏大妈又不依了,过来一把拉住修文的手号啕起来:好我的修文哟,日子没法过了。我这脸皮丢尽了,见不了人了,不如死了省心。苏大妈说着就要往墙上撞。荷花伸手抱住了婆婆的双腿,一旁的几个老太太也乘机劝道:她大妈,荷花那几句话说得是不对,可她这不是在乎家里的人么?不是想把日子过好么?你就莫上火了,有这么好的儿媳该笑着过哩。
苏大妈心里原本就有点儿虚,她知道自家老汉的德性。生大民那年,她就亲眼见过自家老汉半真半假地摸过大民小姨的屁股蛋子,因而现在也拿不准这父子俩是不是真那样了。苏大妈让老姐妹们一劝,找回了点面子,那号啕也就变成有一声没一声的啜泣了。
忙完了荷花的事,修文回到家里时,见金宝正在和他大谝闲。天厚老汉呵呵地乐着,脸上的皱纹都绽开了。天厚老汉是一年到头难得有个笑意的。修文就纳闷地问:金宝你给我大说啥啦?把他乐的。
金宝说,笑话麻二爹哩。那阵和你别了,我刚到家,麻二爹就跑来给我说大侄子哎,丢死人了,可丢死人了。今早二子寄了二百块钱,我一时高兴,去给你二妈说,见她正在搅锅,蒸气大我没看清,我就用手指捅戳了她胳膊窝一下,没想是二子媳妇。二子媳妇说我老不正经,一饭勺把锅给砸漏了,你说我这老脸朝哪放哟。
修文嘿嘿笑了说,大你莫信金宝,他是哄你开心呢。你可莫给麻二爹说,他跟你急哩。
金宝收了笑说,那给你说个正事吧。有根、有才、爱国媳妇的肚子又鼓起来了,她们可都两胎了,你看咋办?修文说,我知道,这事你我都操不了心。金宝说,老村长不是让你管事吗?修文说这事老村长他管了吗?人家听你的?再说有根他们几家都是女娃,农村的人家没有男娃成吗?
天厚老汉听了,连声说这事莫乱言喘,惹人哩,缺德哩,结仇气哩。
金宝听了说,那行,哪天乡上来检查,就叫她们几个躲起来就是了。
天厚老汉便拍着金宝肩膀说,侄子,这就对了,积德行善。
修文说,这样咋能行呢?
天厚老汉说,那你说咋办?
修文说,再想想吧,我为这事都愁死了。
日子一晃,就到了六月下旬了。那天夜里,落了一夜的小雨。天快亮时,有福大爹他们果真逮住了一个偷羊的贼娃子。
修文得到消息赶到有福大爹家时,见贼娃子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脸色黝黑,两手粗糙,上身穿着一件黄军装,下身一条蓝裤子,眼神里满是惊恐和羞愧。
有福大爹说,这个人在村里偷了两只羯羊,出村时给逮住了。
偷羊贼扑通就跪下了,满屋地磕头说,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孩子在医院里等着开刀,不交钱人家就不给做。
偷羊贼掏出了一张纸。
修文接过来看了,果真是医院的手术交费通知。
有福大爹半真半假地说,你要偷就去偷那当官的,偷那有钱的,咋来祸害这穷山沟呢?这不是讨饭的遇到舔碗的吗?
修文把那张纸还给汉子说,要交手术费也不是做贼的理由呀,再说一百条理由能抵上一个良心么?山里人靠天吃饭,几只羊就是一家子的经济来源。油盐酱醋,头疼脑热,哪样钱不从羊身上出呢?
汉子羞愧地连连作揖说,我错了我错了,求你们饶了我,今后就是穷死也不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
修文就问几个老汉说,咋办呢?他也是没办法,我看就莫坏他的名声了。
老汉们也都动了恻隐之心,说你是主事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修文就对汉子摆摆手说,你快去想法子找钱,给孩子做手术吧。
汉子听了,嘴张了几张,没弄出个声音,泪花子却淌了下来,又扑通跪倒咚咚地磕了几个头,掩面而去了。
过了几天,有消息传开,说村子里像当年那样成立了联防队,贼娃子去一个逮一个,可厉害了。
这天上午,乡里的文书来到村里,说联防队的事乡长高兴,奖了五百块钱,全乡要推广。还让村里选个高地方,乡里要给村子架一个电视接收天线。
修文把五百块钱都给了有福大爹他们,老汉们高兴得呵呵直笑。有福大爹自豪地说,小青年那阵子,我真在联防队干过,站岗放哨扭秧歌,又热闹又风光。
麻二爹说,你那阵想相好的时候就唱小曲。你的小曲唱得好听,今儿唱来听听。有福大爹咧嘴笑说,真要唱?老汉们说真要唱。那给我来支烟。就有人给有福大爹敬上了一支烟。有福大爹接了,却不吃了,夹在耳朵上,抹了下嘴说,那就唱吧?
人说莲蓬蓬是苦心的哩
谁知哥的心实着哩
昨夜里一等你等到天大黑
才知道你从来就没出你家的门哩
人说那红花花是雨打落的哩
谁知哥的心实着哩
今天哥想看也不能去看你了
昨夜里等你我冻病了哩
人说你是个负心人哩
谁知你的心真变了哩
那晚我想爱你你咬了我
一直到今夜里哥还疼着哩……
有福大爹的门牙只剩了一个,关不住风,每唱一句就吸溜一声。老汉们笑得前俯后仰,说莫看有福奔七十的人了,还骚情得很哩。
修文和老汉们一样咧着嘴,却笑不出来。有福大爹无福,自小父母双亡,带着小他几岁的弟弟有贵过日子。记得自己摔伤的第二年,有福大爹也得了重病,乡亲们要送他去医院,他说我都小五十的人,这辈子就交代了。可有贵路还长,我的这几个钱,是留给他讨个媳妇的,不能扔在医院里。也是老天怜悯,那病还果真被他抗了过去,后来果真给有贵娶了媳妇,生了一双儿女,他自己却打了一辈子光棍。由此,修文又想到老父亲对自己的牵肠挂肚,心里就更加难过了。
修文出了屋子,奔了有福大爹屋后的东山,想在上面选个地方架电视接收器。山是黄土山,村子通往外面那条丈把宽的土路,就紧靠在山根下。山的那一面,有一条好几丈深的大沟。对这条沟,十几年来修文总是不愿想它,更不愿看它,它是修文的伤心之地,那年修文就是失脚跌进这条沟里,伤了腿的。修文常想将这一幕忘却,但这个记忆已长在修文的残腿上了,这辈子忘不掉了。
修文在半山坡的洼池里,看到冒出了一片指头大小的蘑菇。修文感到新奇,用手扒了几个地方,土下竟然是许多朽木桩子。修文心里一动,想这么大一片朽木,要是有雨水,怕会长出好几百斤蘑菇吧。这可是真正的山货,金贵着哩。要是村里人不来乱糟蹋,在这里筹划筹划,今后怕是可以为村里增加不少收入。修文又想到山里特有的地皮菜,又想到报纸上说的山里无污染的土鸡和土鸡蛋,心里就有了很美好的想法。
修文到了山顶时,日头也蹿到头顶了。村子安稳地卧在阳光下,那形状跟一只羊羔似的,静静的,睡得正香。展眼四望,村子的四周那些大大小小的树,像是大地上的一个个逗号,醒目地散落在字里行间。
当目光触及到那条深沟时,修文又想到玉米,想到村里人把他救上沟沿时,玉米那悲伤的神情。那一刻,修文的心也破碎得拿捏不到一起了。
修文看好了架设电视接收器的位置,就半爬半走地挪下山来。
刚进村里,就见大美嫂和二桂嫂吵嘴。二桂嫂说大美嫂拣了她家的三个鸡蛋。
修文知道大美嫂爱贪小便宜,就对大美嫂说,吵啥?要是拣了人家的蛋,就还给人家,能值几个钱嘛。
大美嫂急了说,放你的驴屁,我是爱蛋的人?快滚一边去。说着就搡了修文一把。修文没防备,腿脚又不便,一下就栽倒在地上,额头破了铜钱大的一块皮。
二桂嫂见了,忙把修文拉起说,傻兄弟哎,秃子护头,烂驴护背,你这不是找打么。大美嫂更不依了,说我叫你屁嘴作贱人,扑过去就和二桂嫂撕扯在一起。修文知道自己言语不当,劝也不顶事了,就对在场的人说,快劝开,快劝开。都几辈子的邻居了,为几个鸡蛋闹得让人笑话。
大伙儿便一拥而上,把两个人推回各自的家里去了。
修文没回家,怕父亲瞧见额头的伤。他吐了几口唾沫沾到手上,擦了脸上的血迹,觉得心里堵得慌,就漫无目地地在村里转悠起来。村子冷清得让人心慌,外出打工的人也实在太多了,好几户人家门上都挂着锁。在马大爹家那三间快要倒塌的草屋前,修文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马大爹无儿无女,过世后草屋就撂下了,任风雨侵剥,看这架势,再有一场风雨怕就立不住了。马大爹会讲古,讲杨家将、讲三国、还讲伤了修文的那条沟也伤过岳家军,这是条祸害文曲星武曲星的毒龙沟呢。如今,会讲古的人,自己先做了古。村子也没有昔日的嘈杂和热闹,仿佛集体失语了。
不经意间,修文又转到了玉米家的门口,院里静得没了生气,小黑眯着眼,眼角旁堆着两砣眼屎,默默地蹲在门旁,俨然像一位心事重重的乡村哲人。修文抬了几次脚,想跨进院去,却又几次收住了脚,他也不愿让玉米看到头上的伤。修文就离了玉米的门口,从二娃家屋后的小路朝村子中间走去。二娃家的堂屋顶上换了新草,还用青瓦苫了两排。屋后的沙枣树上,立了一根杆子,拴着一块红布条。修文知道,屋顶是前几天大玉用二娃寄来的钱新修的,拴着红布条的杆子是大玉宝贝儿子来喜招鸽子的。看来,大玉的日子是好过了。修文的心里有了几分宽慰。
过了二娃家不远,就到了高台,高台其实是一个半亩地大的土墩,早年是村里开会的地方。土墩上立着一棵老槐树,长得高大巍峨。老槐树有年头了,修文儿时刻在树身上的名字,已如水中的涟漪,扩散成淡淡的斑痕了。记得当年学大寨时,它身上曾经挂过一口大铜钟,敲起来咣咣咣的,十几里外都能听到,可激动人心哩。修文原本腿脚不便,走路吃力,一上午爬高下低的,还让大美嫂搡了一跤,到了老槐树底下时觉得浑身乏力,两条腿棉花似的使不出劲来,就顺势坐到树根下,靠着树干缓缓劲。坐在树根下的修文,不由羡慕起老槐那些枝枝蔓蔓来,它们虽然长在半空,时常遭到侵袭,但它们有着扎根在大地的躯干来支撑。它们虽然那么密匝匝的一大片,让人数也数不清,却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位置,互不干扰却又相互照应,全不像人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乌眼鸡似的斗。修文就忽然觉得自己也应去打工,去寻找属于自己生存的位置。虽说行动不方便,补鞋总行吧?也挣钱哩。可咋就没出去呢?是恋着那个人,等着那个人啊。十几年了,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玉米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眼下,这一天快熬到头了,可自己和玉米的青春也都熬没了。再说,难道一个人的盼头必须以另一个人生命的离去为代价么?
修文感到从未有过的痛苦和迷惘。
起风了,老槐树发出阵阵呜咽,像一个痛不欲生的人。
修文的眼里涌出一串串泪水来。
村长,好我的村长,又出事咧。
村里,响起金宝急风扯火的喊叫声。
修文一怔,急忙抹了泪水,哑哑地应了一嗓子:又咋了嘛?
修文边跑边想,应把那口大钟找来挂在老槐树上,它曾是村子的魂哩。
风大了,修文在风中奔跑着,颠簸着……
原刊责编了一容
【作者简介】王佩飞,男,江苏泗洪人。已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二百余万字,小说曾获宁夏文艺奖、首届微型小说奖,多篇作品入选多种精选作品集,有作品被译介到国外。现居银川,在灵武市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