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小娜和程青住对门算起来已经有一年了,但是说话的机会却不是很多,有时在楼梯口碰上,两个人都很谦让地站到一边,程青说,回来啦。桑小娜说,出去啦。有时两个人同时把“回来啦出去啦”说出来,又都笑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大概都想到了这样的客套似乎说了已有一年。
也有说不同内容的时候,比如收电费。程青每次来桑小娜家收电费,除了一清二楚的账目以外,总是提了一个小的手袋,很精致,黑色的软皮,皮质一定不错,是纯动物皮,看得见毛孔但却很细腻,像极了黑人的皮肤,闪着高贵的光芒,在桑小娜看来,连那暗暗的光芒都闪出了城里人的傲慢。虽然程青从未张扬过,尤其是手袋这样不显眼的小零碎,但也恰恰因为这样,桑小娜还是觉得会有所打击的伤,觉得人家上门收个电费都是如此典雅,再看那个手袋,想着这个手袋的身价,要不要一百元钱?而每次程青总是没等桑小娜估算出价钱就不失时机地报出她家的电费来,二十一块八角,桑小娜忽然回过神来的样子说,好的好的,你进来坐吧我去拿。这个时候程青会接着说一句,小娜,你给我整钱好了,我有零的找给你。但是,桑小娜有时连这点也做不到,她在包里掏啊掏,掏出一把钱来,都是零鸡狗碎的,数一数有时还是不够,或者差三块,或者差一块几角。那个时候,桑小娜就有点局促,有点不安,她会扯开来说,啊呀,今天倒是比昨天凉爽了。没想到这个话题也是不经谈的,程青很快会接上一句,是啊,这个天,像蒸笼了,白天黑夜地开空调,真是受不了,皮肤都干死了。
听听,人家就是不谈电费,人家谈皮肤,空调把皮肤吸干了。而桑小娜的房间狭小,又因为是朝西的,闷热着,于是回老家了一趟,顺便向母亲提出来要把家里的电扇带出来,母亲说,乡下都是风用不着电扇,当时买来也是因为怕家里来个客人作为招待用。桑小娜平常是能不用电扇就不用,她房里有两把扇子,一把是母亲做的,另一把是以前的男朋友送的,她总用《健康报》上的那段话来安慰自己“左手摇扇开发右脑防止中风,右手打扇开发左脑精打细算”。桑小娜瞄一眼电费单,602室,程青,二百十八元七角,天啊,什么概念,也就是说,程青一个月的电费快抵上桑小娜一个月的生活费了,想想都是要令人气愤的。好在这样的日子不多,西堤路72号是工艺厂的宿舍,总共四个门洞,一梯两户,每户人家轮流抄电表,收电费,一个月轮一次。桑小娜想,光轮到一次就要挫伤我的自尊了,她天天上门,还不让我郁闷死了。
那一次,又轮到程青收电费,桑小娜在家里已经准备好了整钱,她就等着程青上门来,那是一种没来由的较劲,白天她已经到皮革市场去看过了,像程青这样的手袋,买一个最贵的也就八十元钱,算不了什么嘛,桑小娜想。虽然桑小娜宁愿去买罐煤气,也舍不得把钱花在这毫无实用价值的小东西上面。终于有了敲门的声音,桑小娜居然有点兴奋,好像她知道了程青手袋的价格后,占了上风,但是,她好像和我没过不去的吧,为什么心里不舒服?她问了几个为什么,门就开了,就在那一瞬间,桑小娜想到了原因:是的,为什么她总是那样有点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好的东西都是她的,看着对我很客气,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不屑却从骨子里透出来,藏也藏不住。桑小娜很快闪出来一个笑容,她忽地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男人,这让桑小娜有点意外,说,你找谁呀。
男人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米白的牙齿,说,哦,我是602的,我收一下电费,你是桑小娜吧。桑小娜呆在那里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回过神来后开始点头说,是的是的,我是桑小娜,我电费准备好了,然后很快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来交给男人。男人说,啊呀,我忘带零钱了我去拿零钱找你,要转身,桑小娜说,我有零钱我有零钱,不如你进来坐一坐。桑小娜转身进了屋,男人站在门外,说,没关系,我鞋脏呢。我在外面等着,你慢慢来。桑小娜走到房间门口,忽然又转到了厨房去,出来时端了一杯茶,这个动作有点突兀,男人也觉得莫名其妙,表情很古怪,但还是笑眯眯地说,不用了吧,看见桑小娜已经把茶端到他手上了,就顺理成章地跨进屋来。桑小娜原想说,你是602的我怎么住了一年都没见到你呢。但一想,说出来的是,程青她在家吧?
男人说,在家呢。她有点感冒,她呀,就不知道珍惜自己,做个冬季新款,熬了一个礼拜,每晚都到三点多,你想想。男人喝了一口茶,是一小口,又说,她不太会照顾自己的。
桑小娜笑了笑转身去取钱,门开着,男人站起来说,要不,我明天来收,没关系,不急的。桑小娜说话间就回转来了,手里还是攒了一把碎钱,她在桌上散开来,说,嗨,你看,我这有零钱,对了,几块电费?男人说,十九块三角。咦,你家用电还是蛮省的,看来,你是个会持家的女人。桑小娜答一句说,是吗。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又收了钱,男人出了门,桑小娜等男人进了602,又看他回过头来对着她笑了笑点了点头,很礼貌地把门带上,才轻轻地关上了门。
也算是一件非常小的琐事了,而桑小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却总是想起来一个问题,那个帮程青来收电费的男人到底是谁呀?温文尔雅的,像是读过多年书的样子,一股气质弥漫在他身边,像是形成了一个气场。程青的丈夫吗?好像不对呀,有一次桑小娜到程青家去收电费时,在她的房间看到过她的结婚照,丈夫是个很瘦小的男人,好像还有点阴冷,桑小娜看了当时就不喜欢。这个会不会是程青的第二任呀。
后来,桑小娜碰到程青老想着要多说几句话,主要是想知道那天来收电费的男人的身份,但是,程青好像总不给她机会。
桑小娜的生活说起来还是很平淡的那一种,她原来是个乡村幼儿教师,当时学校不缺幼儿教师,农村嘛,只要能唱个歌跳个舞的,又能看管好小孩安全到位,无论是张家的三女儿还是李家的大女儿,都能成为幼儿老师。但是桑小娜是喜欢小孩的,她在上幼师的时候就写过几篇论文,登在省级幼儿教育杂志上,那是理论方面,在实际工作中,村里的那些小孩只要看见桑小娜,就阿姨阿姨地叫着过来,甚至有的小孩父母出去了,点名要跟桑小娜睡。这样一来,桑小娜的名声就大了,先是镇上再到了市里,都有人到桑小娜的村级幼儿园取经了,有人曾经预言,不出几年,桑小娜就要调到市里去了,大家也都很看好桑小娜,见到她总是说,小娜,你要到市里去了吧?小娜,你去市里的事情怎么样了等等。桑小娜原本平静的生活倒是乱了起来,那是桑小娜没有想到的,被人关心多了,小娜就开始不平静起来,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努力努力,活动活动,只是桑小娜在人事这一方面是很不灵巧的,按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弱智。后来,小娜和她在市里的同学说起,同学说她认识教育局的副局长,是她妈早年认识的,同学喊她冯妈妈,小的时候喊着很亲切,长大了再喊就觉得别扭,就叫她冯姨。冯姨是专管人事的,同学说不如去疏通一下关系,桑小娜在同学的鼓动下去了。
冯姨的身上透出来很浓的女干部味道,倒不是装的,是经年累月的积累所致吧。看她举手投足之间显出了十足的久经官场的练达,在她脸上,看不出中年女人的风尘,眉眼清爽,谈起桑小娜的事,起先冯姨只是礼节性地说一些无伤大雅的话,同学把小娜的事说了,又说,冯姨,您看能不能帮帮忙。冯姨没有表示什么,和她们闲聊,从当前的幼教谈到孩子的道德问题,听得出冯姨是搞幼儿专业的,也有爱心,宽厚。桑小娜有点找到知音的感觉,她冲动着想要和冯姨交流,还来不及开口,冯姨接着说了,市里一幼二幼倒是缺着幼教,她停了一下,看了看桑小娜说,资质不错,现在影响也蛮大的,理论实践都到位了。顿一顿,又转过头去对小娜的同学说,嗨,冯姨还是蛮喜欢农村来的,做事踏实。只是正因为什么,农村吧,终归不放心,总体素养跟不上,上次有过失败的教训呢。你还记得那事吧,有个孩子被忘在车里,夏天呢,一个下午,死了。那次在幼儿园门口接孩子的那女孩就是农村来的。小娜知道那件事,当时很轰动,那个幼儿教师后来都被家长抓破了脸,据说还被拔下一把头发来,才二十一岁呢。但后来才搞清楚,那女孩是第一天上班,父亲从山上摔下来了,她刚接到电话,心思乱着,幼儿园又请不了假。小娜看了同学一眼,同学也看了看小娜,同学说,事后那个女孩都得忧郁症了,去精神病院治疗,也没见效,我觉得也很可怜。冯姨说,都过去了,这样,小娜的事,让冯姨想一想。
事情就是这样黄了,是桑小娜黄了。同学说,冯姨都说想一想了,可能就是有戏了,只是小娜不想唱戏,她说,你冯姨上溯八辈子都是城里人吧,她不要我,我还瞧不上哪,我不当幼教了,生生把同学都得罪了。当年年终全市幼教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在市里召开,桑小娜作为先进被安排了发言。那个会上,冯姨当然也是在的,桑小娜在发言中说,我很庆幸自己是个农民,我还能站在土地上耕耘收获,还不至于乞讨,我想,我们农民为什么一到城里,就会被认为是在乞讨呢。桑小娜的眼睛有点红,像是要流泪的样子,冯姨有点紧张,微微笑,看着小娜。小娜忽然加了一句说,如果就粮食这个角度来说,到底是谁在乞讨呢?她看了一眼冯姨,冯姨现在几乎是没有表情的,只是很专注地看着某一个地方,在会议议程安排里,电视台要采访冯姨,桑小娜想象得出冯姨会推荐一件成果一样把她介绍给广大的电视观众,然后,会议结束后,桑小娜在冯姨眼里还是那个“整体素养不会很高的”乡村幼儿教师。桑小娜很快离开了会场,决定不再当幼儿教师,当然事后桑小娜还是责怪自己是不是太感情用事了,但是她又是个好强的人,那一年,她本来是要结婚的,都领了结婚证了,只是婚宴还没办,她男朋友也是准丈夫,为这事和她怄气。开始两个人冷战,后来是热吵,又到了冷战,最后就没有了什么,过了年,两个人办了离婚手续,桑小娜到这时才觉得自己是失去什么了。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桑小娜刚到城里的那些日子,每个晚上都会梦见自己是个幼儿教师,那些孩子围在她身边,让她感到很踏实。从热闹的梦里醒过来后,桑小娜就决定要换一种生活,她做的第一份工是到工艺厂去画屏风。
她第一眼看到程青的时候,忽地像被什么给刺了一下,按说程青在工艺厂做设计,是同事了,但是,在工艺厂是有严格的分工的,做设计,那就是高层,办公室不一样,有空调,有饮水机,还有沙发。住的房间面积当然也是不一样的,房间宽敞,带阳台,通风采光都是没问题的,不用付钱,那是工程师该有的享受,光是这一点,桑小娜觉得程青是高人一等的。而美工组的宿舍,说说也是一厨一卫一房一厅,到底是不能比的,地面都是水泥地,像是刚刚完工来不及收拾残局的样子,是片毛坯,就这样的条件,每月还得付三十多块什么费。在工艺厂,像画屏风这样的活,说高了是画,是美工组,说白了是涂,既然是涂,那和民工在建筑工地上涂房子的外墙有什么区别呢。所以,这两个工种在厂里的待遇也是差了很多,设计组都称为工程师,他们穿着纯棉的长风衣,甚至还戴了帽子,款式尤为时尚,颜色倒不见得多,米色、纯白、浅咖啡,只是穿在程青她们身上,那笔挺的腰板,平视的双眼,轻声细语,在气质上就先压倒了美工组。美工组一上班,全都要穿上一件类似围裙的外套,衣身宽大,完全就像一个套子,无论你有多么婀娜的身姿,在这件美工组的工装面前,都是要败下阵来的。而且穿起来特别麻烦,像手术房里的医生,要护士帮忙才能套进去,从后面系上带子,医生由护士帮着穿上,那是待遇,是级别。而美工组的工人一上班,整个走廊就热闹了,唧唧喳喳地说话,没有顾忌,街头笑话、花边新闻等等。她们的工装也是有很大的区别,她们穿的是藏青色,藏青色看着是很沉的颜色,以为是压得住俗的,其实不然,要是没个气质,没有一头好看的头发或者一张娇嫩的面容,怎么穿都觉得像是猪场的饲养员。但桑小娜不一样,桑小娜刚从农村出来,裤腿上的泥还没掸净呢,却能穿上美工服,在桑小娜看来,那也是待遇呀,她想。因此,桑小娜第一天穿上那件工作服时,开心极了,觉得自己终于也是工人阶级了,虽然工种不像话,但总会好起来的。她穿着工装站在镜子前面,先是看整体,她一米六三的个子,宽大的工装虽然有点夸张,但终究还是公家的衣服呀,但当她回头往镜子里照一照时,就发现了一个笑容,那样的笑一般人装不出来,就像书上写的非得三代以上的贵族或者三代以上的本土的城里人,才能有的笑。那笑,就像是海绵,看着是软的,却绵里藏针,又像一方上等蚕丝做的手绢,没有个好手力,握也握不住,却能彻头彻尾地把你击倒在地。
那个笑容就是在程青的脸上露出来的。程青站在桑小娜身后就那样笑着,没有说一句话,而在桑小娜看来却是有万千言语蕴藏其中,有同情,有不屑,有居高临下,还有轻蔑,当然也少不了有轻描淡写。那一刻,桑小娜的脑海很快浮现出冯姨的形象来,嘴角微微上翘,鼻翼处深度向下凹陷,看着是笑,实则什么表情也没有。再看程青的眉宇之间那一颗痣,黑黑的,点缀在程青妩媚的鼻梁上方,有观音的慈善。桑小娜差一点看呆了,她是忽然间发现的,她发现,程青在那样笑着时,那颗美人痣仿佛也在笑,笑她的乡里乡气,笑她的不经世面,笑她的寒酸。桑小娜从那一天开始,对程青就有了不好的印象,觉得程青是平白地污辱了自己。她恨不得找个时间,用细小的米针,将程青眉间的那颗痣挑将出来。
后来工艺厂有很多人都走了,换了单位,搬走好几户人家,桑小娜就搬了过来,搬到西堤路72号工艺厂宿舍601室,恰恰与程青做起邻居来。后来桑小娜总要追寻自己对程青最初的印象,除了那一脸笑,那一颗轻薄自己的痣,桑小娜什么也记不得了。
看来,程青是无意之中伤了桑小娜的自尊了,而这一切程青肯定是不知道的。那都是桑小娜内心的一个秘密。
有一次,桑小娜无意中听别人在议论程青,说程青这个人气质不错,就是傲了点。有个人就说,有什么好傲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几个男人,相书上说,眉间的痣是花痣,除了观音菩萨,凡间的人没有一个眉心的痣长在正中,或者偏左,或者偏右,我看程青的痣是偏了左一些的,绝对一个水性杨花的主呢。桑小娜当初听到那些议论,内心突发性地有了快感,好像终于找到了击败程青的突破口,也就是程青的软肋,或者可以说是把柄,她莫名地有了要和程青赶紧对话的念头。
这以后,桑小娜的心情就无比地舒畅起来,在楼道碰上程青,隔了老远就喊,程姐,你回来了。程青开始有点惊讶,桑小娜一直都喊她名字,现在喊程姐,换了一个字忽地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但那是一种软硬兼施的拉,是强扭一个瓜的意味,程青不习惯但又不能不答应,每次都会尴尬地笑一笑说,你出去啊。桑小娜说,加班呢。我们哪有你幸福啊。程青笑笑,哪里啊。
桑小娜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在程青面前是占了上风的,她觉得一个女人,要是床上有了什么事叫外人知道,那是最叫旁人看低的。她想,要不是程青第一天就给我那样一种摧枯拉朽的笑,对了,还有那颗让她惊艳的美人痣,我是犯不着和她这么较着劲的。她偶尔也觉得自己不能太残忍,每次碰到程青,都要在心里鄙薄她,笑她骨子轻,没有三两重。不过桑小娜回头想想,毕竟程青也没怎么作践自己,就为了那笑啊,那不定是她天生的呢。桑小娜心里刚刚有了愧疚时,事情发生了变化,那一天,桑小娜上楼时碰到了那个男人,代表602室来收电费的,是秋天了,男人穿着藏青的西服。也是藏青的。是西服。但是那个好看啊,配上那条暗红条子的领带,别提有多儒雅了,这藏青,好像就是专门为他设计的,高雅、贵族。他看见桑小娜上楼来,笑一笑让开了身,并没有说话,桑小娜就在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说,你的领带真别致。这话就像是那一天从厨房端出来的茶一样,越发地突兀,男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以为桑小娜是在自言自语。小娜意识到自己的十三点相,很快换了话,你来看程姐呀,她是不是又感冒了。男人有点吃惊,停下来,说,没有,没有,谢谢你关心她。桑小娜说,什么呀,你才关心她呢。我虽然和程姐是同事,但我们是两个不同阶层的人,级别不同啊。男人听桑小娜这么说就又笑了笑,看着桑小娜说,程青说她蛮喜欢你的。桑小娜说,是吗,我也很喜欢程姐的。这样客套几下,两个人才开始说再见。
桑小娜忽然没来由地烦躁,她不知道自己丢失什么,要点什么。她就是觉得不通气,憋闷,她噔噔噔上楼,打开门砰一声关上了。刚脱了鞋躺到床上,就听到敲门声。她踢踢踏踏拖着鞋去开门,见是程青,程青穿着一件睡衣,脚上拖着一双棉拖鞋,粉色的,和睡衣的天蓝组成了一种特别的效果,加上程青像是刚刚洗了澡,浑身散发出香气来,是暗香,不动声色的,她像是含苞的荷花,隐隐地浮起来。程青的手伸出来,说,小娜,我看你出去买菜也背个大包很不方便,这个手袋你拿去用吧。桑小娜绝没想到程青来了这一招,桑小娜在心里说,怎么,作践我啊。但她又觉得那手袋真的漂亮,细看一眼还发现了一根细小的手链,像是不经意搭在手袋的拎带上,那根手链是由很多月牙形和心形组件连起来的,半个月亮连着一颗心,把所有爱情都说出来了。桑小娜想,看不出程青这个女人,浪漫得很哪。
桑小娜开始推辞,说是我背惯了大包,大包好啊,里面可以放很多东西,但是推辞的力度很小,居然手还握住了拎带。程青顺势把手链拿下来往桑小娜手腕戴,桑小娜说,哎呀,这是什么呀,我是不习惯穿金戴银的。程青握住桑小娜的手,把她的袖子往上掀了一截,说,多白嫩的手腕呀,天生的,你看,就缺一条手链。程青把手链的细扣子连上,说,你看你看,小娜,这链好像就为你做的。
桑小娜抬起手腕来看,白皙的手腕果真变了样,透出高贵来。正好小娜手里还拎着手袋,那样一映衬,生生地把小娜的虚荣心给满足好了,而且是那样的扎实。再看程青,笑着说着动作着都是那样的发自内心,丝毫没有做作的痕迹,小娜客气几次终于收下来了。
桑小娜自从收了程青的一只手袋和一条手链后,碰见程青总是觉得欠了一点什么,但身边实在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本来想买点水果什么的,到市场去火力侦察了几次,廉价的水果不好意思买,稀少的热带水果贵得像要了你的命,丝毫不管你的死活,不管你的钱包多少力不从心,照样要出三四十块钱一斤。桑小娜忍着了不买,后来,弟弟要来城里,桑小娜就让母亲准备了一点茶叶,是春茶,门前山上种的,母亲自己炒制,又用报纸啊牛皮纸啊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放在灶台上,要送贵客的。还有树上刚摘的柿子,用了一个小的竹篾方筐装起来,怕磕伤了,柿子是最怕磕的,一磕,所有的容颜都会惨不忍睹。母亲还专门用毛线钩了一双拖鞋叫弟弟带来,弟弟说,母亲多年不用钩针做活,手腕都钩肿了。
桑小娜一样一样整理好了,趁程青在家就送了过去,程青当时很感动,拉着小娜的手称赞这些礼物的好,同时强烈表达了她的欢喜,当着小娜的面,程青还试穿了那双拖鞋,说手工多么好,三种毛线夹花,没有一番功夫是做不出来的。小娜听着也是很受用,前面的担心也消散了去,觉得程青傲是傲了点,但人情世故拿捏得很恰当。程青还冲了一杯咖啡端给小娜,要小娜趁热喝,小娜闻着觉得很暖暖的香,很贵族的味道,她不由得挺直身子,就着杯沿啜了一小口,咖啡到底是不同的。小娜想。程青姐,你的痣长在这里真好看,是美人贵妇痣呢。
谁知过两天,桑小娜她弟弟带来的东西如数躺在楼下垃圾桶里,那双拖鞋上面,还沾上了很多西瓜汁,柿子已经破败不堪,那红也是触目惊心。桑小娜气冲冲上楼质问程青,程青说,是吗?哎呀,你看他多糊涂啊,我让他丢垃圾的,他倒好,拎错袋了,男人终归是粗心马虎的,小娜你别生气啊。小娜想说拎错袋了?你本来就装在黑塑料袋里,我送你时可是一件一件分开来放在你桌上的。她越想越生气,这时才觉得程青是藏了很多心机的,小娜想,城里人怎会是这样的虚伪。她原想把手袋还给程青,或者一狠心丢到垃圾桶里,但是,想象了几次以后,终究有点肉痛,后来索性把手袋锁进了抽屉,眼不见心不烦。只是到了晚上,或者要出门时会不经意打开抽屉,取出手袋,在镜子前面左顾右盼,可恨的是,她总是发现自己所有的衣服在手袋面前都要逊色起来。
弟弟来到城里后,桑小娜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先是因为弟弟的住宿问题,厂里有严格的规定,非本厂职工不能在工艺厂宿舍住,弟弟每一次从传达室进来后,到十点左右,传达室的老张就来敲桑小娜的房门,桑小娜,桑小娜,要锁门了。这个时候,小娜总是要感叹城里的寸土寸金,觉得自己尽管在工艺厂谋到了一只饭碗,本事还是不大,连弟弟住的地方也没有。弟弟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不包食宿每月工资四百五十元,当然是舍不得拿出钱来另外租房。后来同部门的老工人杨告诉她,西侧围墙那里倒是有一个地方,可能刚好适合你弟弟进出。桑小娜看着杨那神气,眉开眼笑的样子,清瘦的脸颊,灰白的头发,就算穿了那件藏青的工装,套上洗白的劳动布袖筒,但是气质在那里摆着,是老底子城里人的那种清高,那种拒人千里,又夹杂了一些对乡下人的同情。小娜半信半疑去了西侧围墙,原来是一个洞,在墙角跟,小娜弯下腰来,刚好一只黄狗窜出来,小娜惊叫一声,她才明白,那是一扇狗的门,也许因为挤身进出的次数多了洞口豁朗了许多,洞口边沿有很多黄渍,估计是路人方便多了形成的,这会儿,那些黄渍在阳光下发出阵阵尿臊味。桑小娜的眼睛模糊起来,她怎么舍得弟弟从这里进出呢!她想,那个杨都一把年纪了,怎么一点善心都没有的呢,怎么会叫他想起这样的话来,也就是说,在他眼里,我们乡下来的人,就是狗,是狗。桑小娜第二天见到杨,居然觉得心跳得厉害起来,手也有点发抖,有好几次都把美工笔掉地上。
弟弟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晚上吃过饭,弟弟说,我到同学家去看看,过半个小时,弟弟却进来了,桑小娜看见弟弟身上很多灰泥,明白了弟弟是怎么进来的,他已经通过那一个狗进出的洞了,但是她一直没有问,弟弟也没有说。
而这样的事程青是碰不到的。也是奇怪,桑小娜自从那次看见自称602室的男人后,隔三差五他就会来,但是,桑小娜却没有一次听到传达室老张来敲程青的房门。桑小娜曾经暗暗想过,不要让我碰上,不要让我碰上,我要碰上,看老张还怎么嚣张。那样想着刚过去没几天,桑小娜就见到了那男人。很晚了,桑小娜加班回宿舍,身子特别疲惫,她是拖着自己的双腿上楼的,到五楼她抬头见六楼的路灯亮着,再细一看,就看到那个男人,她轻手轻脚上楼梯,见男人自己开了门进去了,桑小娜发现,男人的衣着都变了,穿一套什么牌子的休闲装。桑小娜忽然有了好奇,想知道他会和程青谈些什么,但因为实在疲倦,她掏出钥匙来,开了自己的门进去。
大姐打了个电话来说外甥啸啸要来城里住几天,因为暑假,啸啸找到了一份家教的活,啸啸是师范大学的学生,和弟弟很玩得来。桑小娜担心住宿的事,正不知道怎么办,啸啸却已经来了。
当晚,弟弟和啸啸两个人出去打篮球,桑小娜那晚没有加班,在家闲着没事,就坐着想想过几天厂里组织职工外出的事,她还没定好要不要出去。厂部这次组织人员外出考察,实在是游山玩水,设计组的工程师费用全免,而美工组的职工自己承担一半费用,又不能不去,桑小娜心疼钱呢。正犹豫之间,门砰砰砰响起来,桑小娜开了门,却见弟弟背着啸啸,啸啸满脸是血,下巴开了一条口子,血正滴下来。桑小娜平素最怕见血,手脚都凉了,她惊恐地呀了一声,啸啸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弟弟的脸铁青,左边脸颊处肿起来,弟弟本来就瘦,这下更衬出两边颧骨的高耸。弟弟说,姐,我头晕,我们被打了,他们有三个人。
接下来桑小娜的很多动作其实是机械地完成的,她从包里掏出钱包来,哗一下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床上,桑小娜拣起了整的零的钱,说,我们去医院。话刚说完,弟弟就说姐我有点恶心,他把啸啸放到凳子上,冲进卫生间,干呕了几下,眼里有泪下来。啸啸坐在凳子上,说,阿姨,他们用毛竹竿打小舅的头,竹竿都敲成了片。桑小娜听得心都碎了,她打开门,又拉起弟弟,走,快点去医院。对面门开了,程青走出来,小娜,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听你屋里声音很大。桑小娜像是突然见到亲人一样,有说不出的委屈,眼泪流出来,只说,程青姐,他们打我弟弟,打我外甥。
桑小娜和程青后来尽管还是有很多疙瘩,心存芥蒂,但是这个晚上的恩情小娜是不会忘记的。程青那一天晚上很快帮小娜把事情料理好了,包括去医院看医生,包括报案,包括后来的一系列桑小娜个人无法做到的事。这件事桑小娜一直没敢告诉大姐,大姐所有的日子都是在农村度过的,当时啸啸考上师范大学,大姐总是充满向往地对啸啸说一些城市生活的美好,虽然那都是她个人的想象。小娜想,大姐哪里经得起这般惊吓。
桑小娜的生活很快有尖锐的问题出现,经济来源,两个大男孩的住宿问题。程青帮桑小娜在传达室老张处打了圆场,老张才允许小娜留宿自己的家人。小娜几次对程青讲那个晚上的事,说公安怎么还没有抓到那几个凶手呢,他们每天都在干些什么呀。还说每个路口都装了监控,有什么用啊,还不是一点眉目也没有。程青就又送过来一沓钱,说,小娜,总会好起来的总会好起来的。小娜说,程青姐,多亏了你。程青拍拍小娜的肩以示安慰。
小娜问弟弟,那些人是谁呀怎么就那么狠,是不是你在单位结怨了。弟弟说,我和啸啸打完篮球回来,到围墙外面,我们刚想钻进来,那辆车开过来,我们来不及让开,他们就在车里骂我们是狗,骂我们是猪,又说乡下人到城里来做什么,还说我们占用他们的资源。啸啸回了一句有车了不起啊。他们就下来了。姐,他们用砖头敲我的头,又用毛竹打我。小娜的心仿佛被割去一块,被剁碎了,钻心的疼,小娜左手扪住胸口,走过去摸摸弟弟的头,别说别说了,姐姐心疼。
小娜想不明白事情到底怎么了,弟弟他们都到围墙外了,就差低下头从那个狗洞钻进来,要是钻进来就没事了。小娜第二天到过西侧围墙,她看见几片被拍散了的毛竹零碎地在路上,有几块砖头散落在离竹片远一点的地方,小娜想起弟弟说,看车上的人下来,他和啸啸想跑的,但是因为那里没有路灯,他碰到围墙的拐角摔倒了。小娜想象得出那个晚上,两个年轻的男孩子被几个从车上下来的人追着打,竹子破了用砖头。她隐约看见砖头上还沾着血迹,小娜的腿开始抽搐,她的眼泪哗哗流下来,她抽咽着觉得自己多么无能为力。
啸啸的下巴缝了十二针,隔三天就得去换纱布。那天晚上,桑小娜带着啸啸换纱布回来,快到围墙了,啸啸叫起来,7879。小姨,就是那辆车,那个车牌我记得。桑小娜想起那天晚上弟弟一直念叨的那个车牌,7879,现在,车就停在她的眼前,小娜的心狂跳起来,她想打电话报警,但很快改变了主意,110能帮我做什么呀,多长时间过去了,一点回音也没有。她停在车边,让啸啸回到601,说你好好照顾小舅吃药,我要处理好这件事。大约十一点多,车主来了,居然是那个收电费的男人,“我是602室的,我来收电费,你是桑小娜吧”。
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也似乎是简单了,小娜很有点踏破铁鞋的感触,说句实在话,小娜并不讨厌这个男人,相反还微微有点好感,觉得他说话做事都是那样彬彬有礼,但是,为什么他也会这么残忍。小娜不知道怎么开口和这个男人说话,她站在车旁边,觉得这辆豪华的车上,散发出寒冷的气息来。怪不得程青这么热情,怪不得110后来一次都没有露面,原来是这样啊,按他们城里人的说法是摆平了。
有愤怒,也有不平,小娜的胸口起伏得厉害,看他怎么和我说明白。小娜的心狂跳起来,她觉得一场冲突即将开始。但当小娜看见那个男人向她走来时,居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说出那晚的事来,她看见那个男人走过来,他看见她了,他有点惊讶,说,桑小娜你怎么会在这里。小娜说,这是你的车,你的车牌是ZAx7879。男人说是啊,你记住啊,下次看到我的车你招呼我我会送你的。小娜说,我会记住的。
小娜把那个艰难的解说过程留在程青那里,她说,程青姐,你真能装,你以前是演戏的吧。程青又冲了一杯咖啡,端给小娜,她拍了拍小娜的肩,小娜,你听我说。但是小娜站起来,走到洗手间,把那杯咖啡倒进了马桶,走出来说,我知道我拗不过你的,但是你是要给我一个好的解释的,程青!程青后来给小娜的解释是,车确实是他的,但是那晚他没有开车,被朋友开去了,他朋友喝了酒不能开车,叫了另一个朋友开的车。
到底是谁让我的弟弟我的外甥受了那么多苦,小娜说,我们连算账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们挨了打都是被白打的,凭什么呢。
当然事情发展到后来还是圆满的,男人说,车是我的,我肯定要负责,于是付清了所有的医药费,又加了两千元说是给两个大男孩补补身子。
程青那一天又敲开小娜的门说,小娜,我知道你难过,他是我的朋友,我也有责任,程青就又要拿出钱来。小娜忽然说,你的钱怎么那么多呀,你赚钱怎么那么容易呀,你到底是怎么赚的钱呀。
程青像是挨了一记耳光,她浑身打了一个颤,说,小娜,你真刻薄。
事情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后,那种繁琐的事情就淡了许多,程青和桑小娜似乎恢复了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厂里组织员工出去,小娜不想去,就算心里想去,她也是要有所抗拒的样子,说,不想看到那么多贱人,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不过后来还是去了,她还和程青住在一个房间,403室。
当天晚上,小娜和程青吃完饭后回到403室,桑小娜简单收拾了一下,几件衣服挂在橱里,一瓶玉兰油润肤霜,她自恃自己虽然不是天生丽质,但也是白净的那种,用不着很多化妆品撑起自己的脸面来,很快桑小娜就躺在床上看电视。
程青开始整里箱包里的物件,一套化妆品,一包一次性内裤,三个柠檬,两条苦瓜,一瓶蛋白粉,两套睡衣,另外还有几套裙子,每一套裙子都有不同的饰品,连香水都有三瓶,拇指一般大小,程青的床上很快像个来不及整理好的陈列柜。桑小娜有点看不过去,说,你也太夸张了吧,香水都带三种。
程青慢条斯理地说,不同的服饰是要配不一样的香水的,我一直都是那样用的啊。小娜,你缺什么别客气,用我这里的好了。小娜说,不缺不缺,也就三天嘛,我能缺什么呀。然后她在心里说,我什么都缺。我缺城里户口,我缺钱。
程青整理完后就开始洗澡,小娜觉得程青的沐浴露特别好闻,有点黄瓜的清香,又夹杂了茉莉的馥郁,小娜侧转头闻自己身上,是那种宾馆常用的透明又滑腻的沐浴露。小娜想,高贵与贫贱就是从这些细枝末节上体现出来的。这会儿,桑小娜有了好奇,她想看一看程青的包里到底还有什么,她哗一下掀开被子,来不及穿上拖鞋,蹑手蹑脚地走到洗手间门口,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面有哗哗的水声,再细听,好像还有谁在说话,又有人在笑,桑小娜想,一边洗澡一边还打电话,她程青可真是忙呀。她忽然就没有翻包的欲望,倒了杯水喝起来,喝两口就看到玻璃架上,程青搁在那里的一盒东西,她拿起来看,是养颜延缓衰老的什么保健品,看说明书,说,这个产品如何如何好,桑小娜看价格,三百二十八元,随手放下,她听见洗手间还有水声,她快步奔到程青的床边,那里有一个黑色的拉杆箱。程青在火车上就说过,这个箱子能放很多衣服,还有个夹层是放手提电脑的,又说她料到自己晚上会闲着没事,所以带了手提电脑过来。桑小娜这时特别想看一看手提电脑是怎么回事,到底里面有哪些机关,她蹲下来,开始抽拉链,但是,有锁给锁住了,桑小娜这才想起来,程青说过,那是要用密码开的。桑小娜想,看什么看什么,眼红什么,手提电脑怎么了,给了我也不会用呀。
她刚要站起来,程青从洗手间出来了,她穿着一套洁白的睡衣,头发湿淋淋地往下滴水,她正用一块浴巾在擦水,她说小娜小娜,然后就住了口。桑小娜站起来,两个人就呆在那里,小娜愣一愣,忽地红了脸,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说,程青,我只想看一看你的手提电脑。
程青的脸色就变了,不是生气,而是若无其事,她说没事没事,小娜,你想看一会儿我拿给你看就是。她很快回到洗手间,咔嚓一声上了锁。小娜不知所措,她躺到床上,这一会儿,小娜开始检点自己,她想,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这么龌龊了,居然会跑到人家的床边翻包,那跟小偷有什么两样呢。程青本来就看不起我,现在好了,以后,她更会笑话我了。这么想着,小娜很快关了自己这一边的灯,钻进被窝去。
这边程青回到洗手间,她对着镜子看,镜子里的自己,一张娇好的脸,但因为愤怒,显得有点青白起来,少了血色。这个桑小娜,不知她想做什么,好像不是想看看手提电脑那么简单吧,那么,她想看什么呢。程青忽然不想和桑小娜在一个房间了,她觉得桑小娜这个人除了心眼儿小、自私,还具有攻击性,现在居然要偷偷摸摸翻我的东西,程青感觉到了危险,原来她是低估桑小娜了,这个女子心机多着哪。这样一想她很快打了个电话给他。
他说,今晚不能来了,妻子从楼梯上摔下来,在医院呢,没有大碍但不放心,住一晚观察一下,他说,明天要是没事我就过来看你。程青想把桑小娜的事说给他听,但是,刚说了“桑小娜”三个字,他就说,那好啊,你和她一个房,不会觉得特别陌生,你们在家也是邻居。桑小娜这个女孩还是蛮单纯的吧,好吧,我不多说了,明天联系吧,就这样。
程青于是就不说了,她挂了手机,自言自语道,单纯着呢这个女孩。
当天晚上,两个人其实都没有睡好。桑小娜不断翻身,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又往右,但是当她往右时,发现程青刚好翻身往左,一个左一个右,两个人是面对面了,很快两个人又转身过去。后来桑小娜索性坐了起来,她啪一声打开了灯,程青也开了自己一边的灯,说,小娜你怎么啦,窸窸窣窣这么久,你不舒服吗?小娜低下头,闭上眼说,程青,你一定认为我想偷你什么,我不是那种人。程青说,小娜你多虑了,我没说什么呀。小娜说,你没说什么等于是在骂我了,你心里在说。
程青说,小娜,你累不累呀,我心里想什么你都要管,你的心思太细了,心思细的人过得不快乐的。
这样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从拉杆箱说起,说到手提电脑;从保健品说起,说到睡衣;小娜说,程青你不知道,我在乡下最大的愿望是什么。程青说,美好的生活。我也一样这么想的。小娜说,我想,哪一天,我才能穿着睡衣睡觉啊,我是说那种腰间挽一根带子的那种,那是真正的睡衣呢。程青说,小娜,你在说什么呀,睡衣,现在买一套睡衣才多少钱哪。
小娜吱吱吱把床头灯拧到最亮,说,程青,你看,这就是我的睡衣。程青看见小娜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紫色的,因为洗的次数多了领口都花了,有毛边露出来,袖笼一直掉下来,整件T恤毫无生气地挂在桑小娜身上,要说不上眼还真是不上眼。程青说,啊呀,你就为这呀,来来,小娜,我带了几套睡衣,你看着哪一套好,你自己挑。
程青滑下床去,拉开衣橱,睡衣有三套,无论从款式到质地,都是桑小娜向往的。桑小娜连连摇手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要你的睡衣,我是想说,为什么我们同样是女人,命运却那么不一样,就因为你出生在城里,我出生在乡下。程青说,小娜,我也不是永远都那么好,以前我也很不好。她顿了一下,忽然说一句,我是过在黑暗里的女人了。
电话就在这时响起来,桑小娜吓一跳,不敢接,一看显示是306房,是工艺厂的同事住楼下。桑小娜拿起电话,对方说,小娜,你们在放电视吗?什么好片呀,对话很生动嘛。桑小娜说,是我们在演电视呢。
程青挑出一套睡衣来,硬是拉着桑小娜换上。小娜扭捏几次终于极不情愿地穿起来,很快地,穿衣镜里一个活脱脱鲜活的女子,小娜说,天啊,太豪华了吧。
程青说,睡衣是不能说豪华的,睡衣只能说有没有味道,是不是能把自己的身子最大限度地放松。程青站在桑小娜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她,桑小娜忽地想起来,那一次,程青也是这样在镜子里看她的,看着她把那件藏青色的工装穿在身上又百般喜爱的样子,好像自己就是从那一次种下对程青的敌意的。桑小娜转过身来,说,程青,骨子里你还是看不起我的吧,我是不是土得要掉下渣来。程青说,你心思太多了。小娜说,你别否认了,我看你眉心的痣都在发笑呢。
程青又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说,你看,小娜,你的身段可真好啊。她把小娜的身子挪过来,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呢。你看,你真饱满哪。
小娜脸红起来说,程青,你别笑话我,我那是笨人多壮实,你不知道我多讨厌自己的这里。桑小娜指了指自己胸口,说,这么大,一点办法也没有。说罢转过身来看程青的胸部,说,以前没发现,程青,你还真是平胸呐,不是我说刻薄的话,程青。小娜顿一下说,这么比起来,我倒觉得自己不那么贫乏了。小娜这么说时,内心真的自豪起来,她觉得终于有一个优点,能够把程青比下去。
后来程青回想起来,觉得还是小娜的这句话伤了她的自尊,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总是觉得时间不够,但是,有一点,程青从来不让他碰自己的胸部,那是她的痛。这种痛,可能是十个小娜也不曾感受过的。
程青躺在床上,听小娜还在翻身,小娜穿了件有味道的睡衣反而睡不着了,程青想起自己刚开始的时候也像小娜一样,有了一件新衣就会辗转反侧。现在,程青的思绪很快回到了那几年。
程青是有过一段婚姻的,男的是小镇上的医生,在他们短暂的婚姻生活中,小镇医生碰她最多的部位就是胸。小镇医生在放射科,专门负责做心电图。他每天都会帮三四个年龄不等的女人做心电图,左手一个夹子,右手一个夹子,左脚一个夹子,然后是胸前,一溜地吸上四个贴片。他总是面无表情地对病人说,躺下,来,把衣服掀上去,然后,他把那四个薄薄的贴片粘在病人的胸前,旁边的仪器发出滴滴滴的声音,大约两分钟,小镇医生同样面无表情地摘去粘在女病人胸前的贴片,取下手上脚上的夹子,说,可以了。
他说,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一个女孩能像程青一样,躺下后的胸还是挺拔有力,几乎要冲破内衣,当时他以为是假的。后来俩人谈恋爱时,他有意无意地要碰到程青的胸部,有一次,小镇医生终于握住了程青的胸,他哦了一声,程青内心倒是稍稍有了一点被侵犯的快乐,那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有点刺激又有点慌乱。不久,两个人就私定了终身,程青家里也是喜欢小镇医生的,平时伤风感冒小镇医生都能捎点药过来。过了半年,两个人就结了婚。按小镇医生的话来说,他们的夫妻生活是在乳房上完成的。事实上,小镇医生的心理与常人有太多的不一样,他们婚后一年,几乎没有正常的夫妻性生活。小镇医生每每有了欲望,回到家里,只等程青把身子洗干净,他躺在程青身边,左侧或者右侧,左手或者右手,他甚至没有用别的姿势替代过,他只是像那个晚上一样,只要握住程青的乳房,短时间内就会发出哦哦哦的声音来,像是到达某种巅峰,疲惫之极又是快乐之极,接下来,他就沉沉地睡过去了,只留下程青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这样的日子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可以用上“残忍”两个字的。有一次小镇医生照旧要用右手,程青别过身去,不让他碰自己,小镇医生忽然说,你是不是想我爬到你身上,程青,我只要你这里就够了,他说着就又要握住程青。
程青坐起来,说,可是、可是我不够,一年了,你还没厌烦吗,你没想过要换一个方法。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按理小镇医生是应该心领神会的,程青也想到医生已经是领会了那意思,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直到半夜,程青有点难受,她开始流泪,慢慢地就把枕巾浸湿了。小镇医生觉察到,紧了紧程青的身子,说,程青,我也是没有办法。他牵着程青的手,放到他那里,说,你摸摸,我这里不来事。
和小镇医生的婚姻一直维持到程青发病,那次也是小镇医生发现的。那晚,在他握住程青的一刻,觉得什么变了,他坐起来,打开灯,程青没有睁开眼,以前也是有过那样的时光,他打开灯,看着程青的胸部,再关了灯,不多久再打开灯,在灯下看程青,已经习惯了的程青翻个身,说,你不要这样行不行。
小镇医生忽然说,程青,我碰你时,你疼吗?
程青想了想,怎么能说不疼呢?心里疼着呢。她摇了摇头说,你想干什么。
小镇医生说,程青,我发现你的胸部变了。
变了的胸部是因为里面长出了一些淋巴,一颗一颗,珠子一样圆一样滑,过不了多久,程青那对饱满结实的乳房就被全部切除,也是过去半来年,就是她和小镇医生恋爱的时间一样长,小镇医生和她离了婚。程青想想生活真是会开玩笑啊,以为自己身上最叫得响的是挺拔的胸部,那是女人都向往的,谁知上帝说翻脸就翻脸,一点余地也没有。
刚才桑小娜无意中说的那一句“你还真是平胸呐”,就像一把手术刀,在她的胸前挑剔着,一点一点把她的肉削了去,让她想到凌迟处死。程青想,没有比这更叫人寒心的了,尤其是桑小娜的这句话。她想起他曾经说过,我又不会在意你的胸,你别总是那样累着躲避我,让我碰碰。程青每一次都会毫不迟疑地打开他的手,有点歇斯底里地跳下床,光着身子在房间乱窜,口中念念有词,为什么为什么。
桑小娜的话很快让程青又回到了现实。她想,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桑小娜,是你过分了,我一次一次地让着你,你为什么要不断地伤害我呢。
回到厂里,程青就跑到厂部要求换房间。厂长是个文弱的男人,戴副深度眼镜,说,现在每个房间都安排了人,你的房间又比别人的大,你让我怎么安排呢。程青想想也是,她到桑小娜房间去时,总是觉得空间太小了不舒畅,按厂长的意思是说,房间大小是衬出了级别的不同,身份的不同。
男人来看程青时,程青就提出来要搬房间。他也不问原因,说,这里我不熟悉,你想搬到哪里,到时我过来。程青想了想,说,我想租房。
当天晚上,程青跟着他出了工艺厂大门,对传达室老张说,她要回家一趟。他把车开出去很远,都快到省城了,程青有点担心,明天上班赶不回怎么办呀。就说,不去了不去了,还回市里去吧。他笑了,说,像个小孩。又很宠她,在旁边停了车,放出音乐来,水一样流淌。他把程青的身子搂过来,因隔了手刹车,行动很不便,两个人就把座椅放下来,爬到后面,像第一次在车里做爱一样,尽管空间显小了一点,但足够他们把爱情充分宣泄了。
程青回家来时,脸还红红的,他开车回去了,要是路上不堵车,后面一段走高速,大约四十分钟他就能回到他那个城市,程青抬手腕看看时间,这会儿他应该刚上高速吧,他一定也累了。那样想着,程青觉出了温暖。
她走到六楼时,下意识地看了看桑小娜的门。
这边桑小娜惊慌地缩回了头,猫眼是原来就有的,桑小娜刚搬过来时不习惯,说是在猫眼里看人,和老家在板壁上凿个孔偷看人洗澡有什么区别,她是不会干那种事的。但是,最近不一样了,桑小娜已经决定要换一种活法,她对猫眼情有独钟,就在三个小时前,她看见602的男人来了,这一次,隔着一扇门,从猫眼看男人,忽然觉得男人其实长得不怎么好看,只是个头很高,有一米八吧,倒是有一个地方很吸引桑小娜,就是那条领带。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佩着领带的,当时有一刹那小娜像被什么击中了,有点怦然心动的感觉,而小娜想起来,那次男人看到她时,也是愣了一下的。男人用钥匙开了程青的门,手里提着两个大的包,桑小娜看不见包里有什么,在猫眼里看事物,很多都是变了形的,这让桑小娜觉得躲在门背后的自己也变了形。
过了有半个小时,男人带着程青出了门。程青忽然很女人的样子,桃花一样的面容。他们关了门,男人很快把路灯给揿灭了,桑小娜从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见,男人弯下了腰,说,来,来,我背你。
就这样一个动作,彻底把桑小娜给击倒了。桑小娜想起在老家,那个和自己领了结婚证的准丈夫,每次觉得爱不够桑小娜时,总会弯下腰,说,小娜小娜,来,我背你。那么,这个男人是不是也爱不够程青呢。
游植物园是程青提议的。那个晚上,程青回到六楼,下意识看了一下桑小娜的门,她的视线闪过那个圆凸的猫眼,先是黑暗继而又亮了,程青知道桑小娜在看她,她在心里笑一笑,暗想,我还是离不开她,还是巴巴地要回到六楼来;她也是少不了我,都十二点了,还在猫眼后面等我。算了算了,就这样互相注视着过吧,面对面住着个没有杀伤力的对手也是蛮有意思的呢。想开后,程青胸襟豁朗大度起来,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生活了那么多年,是不应该还带着小农民的那种小心眼的。她回到房间刚刚梳理好自己,他就来电话了,说,我快到家了。你呢。程青轻声笑了笑,说,你累了吧。他沉默片刻,说,我幸福,我累着也幸福。又说,我看到窗口透出灯光来,她一定还没睡,妻子在等我呢。
程青说,那,那你快回家吧。
他说,我已经激动不了了。程青知道他的意思,刚才在车上,他们两个像是要生死别离一般,在有限的空间无限地舒展了各自的身体,带给程青的感觉仿佛是在广阔的草原上,自己驾着骏马在狂奔,她那一刻曾想到,就这么死了去也是情愿的。而他含着程青的耳朵说,就这么死了去,我也愿意。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爱情更幸福的呢。
现在男人要回到自己的家里,要和自己的妻子度过夜晚,程青感觉得出他内心的恐慌,说,她是那么爱你。他说,我知道。
然后程青就提议不如找个阳光好的日子去植物园,听说植物园旁边开了家西餐厅,他说好的,就定在下周六吧。程青突然说,我想邀请桑小娜一起去。他说,好啊好啊,我也带上朋友。程青说,谁呀,他多大了,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他说,三十一岁。程青说,咦,和我同年的。不如我们撮合他和桑小娜吧。
就这么定了。程青早早就和桑小娜说了,说是周六去植物园。小娜说,我可能要加班的。程青说,这个月的货不赶,不用加班赶屏风的。小娜就说,去就去吧,我也还没去过植物园呢。
那一天起先阳光还是不错的,十一月初了,奇怪的是今年十月小阳春,桂花第二次开放,扬起满街的香来。那桂花是嫩鸭子黄,娇媚的样子,仿佛是待嫁的新娘。小娜想起自己老家门前也有一株桂树,秋天的时候,母亲总要采下一些花,用白糖拌起来装在一个陶罐里,到冬天,父亲的咳嗽照例是要显身的,母亲就把糖桂取一勺出来,又用鸭梨煮汤,汤里放下那一勺糖桂,父亲喝了那汤,有半来个月好挨。过了半个月,那糖桂汤压不住肺里的浊气,又咳将起来,母亲这样一年一年下来,也算是半个家庭郎中了。在工艺厂的厂区,也是有几株桂花的,小娜说,植物园里也有桂花的吧。
程青说,桂花当然是有的,那里都是植物嘛,有氧空间吧。对皮肤好。
到那天,程青早早地来敲门,说他在等了,小娜也依稀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声音,从高高的围墙外面传进来。小娜说,我要不要带一件衣服,怕到时候冷。
程青说,小娜,你心思真细啊。
走出围墙,看见前面一辆车,小娜当然是叫不出车名的,但是她认得那牌子,ZAx7879,小娜的心被刺一下,弟弟被打晕的头,啸啸破了的下巴,碎了的毛竹片,零散在地上的砖头,组成了一串尖利的子弹,唆地向小娜飞来,仿佛要穿透她的心脏。小娜的胸口兀地疼起来,她用手扪住胸口,说,程青我不想去了。车门开了,出来那个男人,小娜小娜的喊,说,来来来,上车了上车了。小娜身不由己上了车。她坐后面,还有另一个男人,阳光晴好的样子,板扎的身子,清爽的头发,对小娜欠一欠身子以示欢迎,小娜也笑了笑。前面的男人就说,小娜,这是我朋友,伯年。伯年,小娜,程青的姐妹。
伯年。这个名字让小娜觉得可笑,古典的味道,感觉应该是个私塾先生的名字。伯年伸出手来,你好。小娜也伸过手去,你好。两只年轻的手握在一起,在车子的颠簸中都没有用力,都是那么不上心。
程青在前面反照镜看见小娜没有多少生动的表情,再看伯年,一张端正的脸,年轻飞扬的那种气势,程青忽地觉得世上好看的男人终归不少的,像伯年。但是对自己贴心贴肝好的男人,怕是只有他了。程青看一眼男人,在开车,很专注,拐弯,左转,右转,手动调挡。程青喜欢看男人开车专注的样子,那些肢体语言都可以用上性感两个字了,她默默地在心里笑了,她觉得男人开车的样子好看极了,同时又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女子。
植物园那样的宽广,叫小娜无所适从,小径分岔,抬头之处,均是枝繁叶茂。这里安静、舒适、适合散步,当然还适合拍照,那一边,程青早已经把数码摄像机提在了手里,退着在拍摄。小娜说,别拍我别拍我,要用手挡在前面。两个男人哈哈笑起来,觉得小娜这个女孩还是蛮羞涩的。
那一边是三三两两的人,有几张长方形的圆木桌子、圆木凳子,看书、聊天,也有打牌的,小娜坐下来,程青在那边帮伯年拍照,说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小娜看见男人朝自己这边走来,步子很小,速度很慢,她迅速从包里掏出铅笔和纸,刷刷刷,头发、脸、眼睛、鼻子、嘴唇,一身休闲夹克,脸上有斑斓的阳光,身后是一大片森林。小娜的脸忽然红起来,虽说自己是喜欢画画的,但似乎从来没有把一个男人画到那么健朗、有力。
男人走过来,见小娜把笔和纸收起来,说,写生了?我看看。小娜有心想要把画留下来,往包里塞进去,男人就笑说,什么秘密呀,是不是把心爱的男朋友画起来了。小娜斜了一眼男人,从包里抽出那张纸来,推到男人面前,男人一声惊叹,说,小娜,你把我画得帅气多了。小娜看着远处程青的笑容,忽然说,你比纸上帅气多了。又添一句,你到底是生动着的,比这纸上多了一点东西。男人说,什么?小娜停一下,说,忧郁。
男人说,忧郁这个词不适合我。小娜说,适合谁呀。
男人说,适合你。小娜,我第一次见你,你的身上就有那种忧郁,像是天生的。那是一种气质,谁也学不了的。
小娜没有说话,她看程青和伯年慢慢朝这边走来,这会儿是伯年给程青拍摄,程青的胸饱满而丰润,那是男人带她去香港做的,只要在白天穿上那一个套子,就像是天生的胸部,毫无破绽,几乎和几年前程青被割去的那一对乳房没有两样,照样是坚挺的,手感很好,弹性十足。小娜看着程青那灿烂的笑,没有来由地为自己悲哀起来。
小娜回头看了看男人,男人很快把那张纸收起来,看小娜一眼,轻声说,我要了这画可以吗?小娜默许了。
中饭是在植物园外面的西餐厅吃的。座位很明确,小娜和伯年一边,程青依偎在男人身边,她把那架摄像机搁在旁边台子上,是开着的。
小娜点了中餐,荷香腊肉竹桶饭,一份芙蓉汤。程青要的是三明治,外加一杯卡布其诺。伯年要了一份牛排。男人居然也要了一份中餐,而且是很普通的扬州炒饭。小娜的内心一热,她一厢情愿地把男人想象成为自己解围了,她站起来说到洗手间,伯年和程青轻声说着如今流行什么样的饮食,话题很滋润。男人也起来到书柜旁边取书,小娜从洗手间出来,经过书柜,看见男人的背影,男人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本现代素描精品欣赏,文不对题地说,我也喜欢吃中餐。
小娜扑哧一声笑了。她抬头看着男人,男人也看着她,小娜的内心有一点细微的火,像是窝在灰里的,不甚明亮却是热的,她发现自己是藏了一份心思的,她一直都在等待着那一刻,等待着和男人对视着笑一笑。现在,男人就那样看着自己,小娜倒有点慌乱起来。那一边,一株很高的假的植树挡住了伯年和程青,从树枝的间隙,小娜看见程青握住了伯年的手,伯年慌乱地回头看这边,随即把另一只手放到了程青的手背上。小娜有点吃惊,她还来不及想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男人突然放下书,拉起小娜的手,小娜呀了一声,就随着男人出了西餐厅。
外面,有好多人都朝这边走来,小娜说,我们要去哪里。男人的手突然就凉了,一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很快放开了小娜。小娜原本热切的心也随着男人的手凉了下去。
事情是后来明朗起来的,程青也曾暗暗想过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就和伯年见了一次,谈饮食,谈服装,也谈花卉,程青喜欢百合,伯年喜欢康乃馨,但是,有一天,传达室老张送上来一大束百合,没有卡片,也没有任何语言交代,却把程青细致地温暖起来,是伯年,她的无所依,她的漂泊,伯年懂得。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很快被化了,想起来,自己也是那么钟情着伯年,还好伯年后来出走了,否则真不知会发展到怎样一步。
所以事情后来就不那么突然,程青一直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么啦。男人说,程青,可是程青,为什么我听到你和伯年在一起,我却没有难过呢。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应该很难过才是。我宠你我心疼你我在哪一方面都是竭尽全力满足你,我那么、那么爱你,可是为什么,我却不难过。
程青有一个礼拜的时间请了假待在房间,她哪里也不去,很多时候她就坐在阳台上发呆,想着感情种种,也会顿感人生的茫然。就算他那样好,自己的内心仍旧千疮百孔,她变得很忧郁,忽然没来由地觉得,这个世界上,谁都是孤独的。就像窗台上的那一株百合,终归是独自芬芳。
后来男人很少出现在工艺厂宿舍。小娜那一次打电话给男人,之前她到程青房里去坐过,她看到程青的花瓶里插了一束花,纯白的百合,程青说是伯年托人送来的,伯年喜欢纯白的百合。而程青依旧是内疚着,觉得自己背叛了他,自责不已,说,小娜,我上次给你的那手链,一千多呢。那手袋,六百多。还有我穿的所有的睡衣,小娜,你知道要多少钱吗?我整个人都是他用钱包起来的,他那么宠我,那么爱我。
小娜说,你爱他吧。程青说,他从来没有嫌弃过我的这里。程青指指自己的胸前,我这里是假的。小娜说,我知道。程青说,你早知道了?小娜说,在植物园我突然猜到的,不过,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伯年来过呢,他去了哪里。程青忽然扑到床上,她的双肩耸动着,无声地哭,说,伯年走了,他不会回来了。
从程青房里出来,小娜就拨通了男人的电话,原来那是一个外地号码,这让小娜很意外,要真是这样,男人是要累的,在两个城市来回跑。男人开口就说,小娜,我知道是你。
小娜说,伯年去西藏了,他不会来找程青了。顿一下小娜又说,为什么你不能原谅程青呢。
好像所有的对男人有过的好感,在植物园里圆木桌旁的对视,西餐厅书柜旁的倾心,曾经是爱情,却都闪过去了,但小娜还是感到很幸福,觉得即时的爱情给自己带来了无穷的憧憬,她甚至不打算以后再和男人相见,只要他也感觉到了自己这边有点寥落的爱情,就足够了。那么,伯年呢?他和程青是不是也有过瞬间的爱情,有过百合,有过肌肤相亲。
小娜后来还是从事画屏风这样的工作,她觉得自己真的变得单纯了许多,或者成熟了许多,每天按部就班地做事,很少出差错。她还是住在程青对门,但是来往少了很多,像是以前也并不是很熟悉的两个人,因为错误地凑合了一些时日,终于又分开来,大约是气息和工种的不同吧,现在,她很少碰到程青。有一次,在楼梯口碰上了,小娜想热情一点招呼程青,她甚至觉得自己在某一处是能和程青相通的,见程青端了一张很城市化的脸,小娜就作罢,也是很礼貌地笑了笑,但是那笑是拒人千里之外的。
小娜一直以为有一天伯年会来到602室,像当初男人一样,敲开桑小娜的门说,你是桑小娜吧,我是602的,我来收电费。但是,小娜一次也没见伯年来过。程青过了年后居然瘦了很多,桑小娜几次想对程青说,你要去医院看一看的,但是,一直都没有说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慢慢地硬起来了,有点像工艺厂粉着水泥的外墙。
当然,让桑小娜烦心的事不是没有,外甥啸啸去到大学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原本他是多么安静又文雅的一个大男孩,按大姐的话说,是迷上了打架,动不动就对人说,看看我的下巴,有疤痕呢,我是见过血的人了,老子怕谁呀。大姐在电话里告诉小娜,说整天提心吊胆地为啸啸担心,怕他做出什么事来。小娜想,受过创伤的人可能真的不一样吧,她有说不出的无能为力。
弟弟回到了乡下,也许在他看来,城市无疑是一张巨大的嘴,随时张开着,要吃掉他。回家后,弟弟一直窝在家里,几乎是足不出户了,也不愿与人多说话。母亲捎信出来,要小娜回去好好劝劝弟弟,是不是去学一门手艺,将来混口饭吃总不成问题。小娜回去过一次,见了弟弟,自己先吓一跳,一张苍白的脸,阴沉着,弟弟到底是变了一个人,小娜觉得现在弟弟不是需要一份手艺,而是一个医生,他是一个病人了。
桑小娜后来谈了个男朋友,是乡下的,桑小娜对这个男朋友很依赖又很放心,觉得母亲的话还是有道理的,自己从农村出来,终究还是农村的男人知根知底。男朋友是在乡下种树苗的,有一次送了树苗到工艺厂,认识了小娜,小娜看他也是踏实的人,就对上号了。有一次,男朋友对小娜说,小娜,真巧啊,昨天晚上我在医院门口看到你对面的那个女人了,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真是怪了,我总觉得她像是我们邻村的。小娜就用很农村的话说,你发昏了吧,看看都不像是农村的,她多么高雅,哪像我,哪像你,粗制滥造的。男朋友像被泼了水,但是不罢休,说她的眉心有一颗痣呢,当时我们四乡八邻的都知道,因为那颗痣长得好看,算命的说她一定要嫁给富家子弟的。小娜笑笑说,是吗?那我倒是有兴趣的,不如你带我回一趟家吧。
桑小娜和男朋友回到乡下,坐了五个多小时汽车,桑小娜灰头土脸,她于是又有点愤然,怪男朋友出了个馊主意,路远迢迢地赶了来,就是为了证实程青的身份。
程青的身份和我有关吗?桑小娜在男朋友背上捶了几下,又很快坐上了自行车,男朋友颠三倒四地载着小娜,终于来到一个小小的村落,坐落在山坡上。小娜老远就看见炊烟升起来,她有种很自然亲切的感觉,仿佛来到了自己双溪的家,有三座桥,一个凉亭,一座歪歪斜斜的财神庙,一株鸡枫树,一眼池塘。小娜说,还是家里踏实,活着不累。男朋友跨下车来,说,那你就不要去城里了,我们快点结婚,就在村里种树苗。
小娜说,就那点出息。又笑一笑,觉得蛮幸福的。
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有两位老人正吃饭,一眼灶台,一张陈旧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小方桌,两张条凳,四面的板壁上,贴了许多年画,还有周恩来从苏联归来,毛主席去接机的照片,四大伟人笑容可掬。还有,三排奖状,学习积极分子,体育积极分子,劳动委员,三好学生。学习进步喜报。还有一张是拾金不昧的奖状,是乡派出所授予的。所有的奖状都是赠给一个人的,王国香。一个镜框,黑白照片,系着红领巾的女孩,天真烂漫。全家福。男朋友说,你看,你看,她不是你对面的程青吗?
小娜再仔细看,有一个少女,梳着童发,脸庞洁白如玉,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小娜首先注意的是女孩的眉心,有一颗痣,长在双眉偏左,“整个一个水性杨花的命”,小娜想起那句话来。此刻,那张黑白的照片上,王国香心无旁骛,笑着,仿佛从未沾染过尘埃。对,她就是程青了。
小娜从程青老家回来后过两个月,就结了婚,她还是住在工艺厂的宿舍,还是住程青对面,大夫几次劝小娜回到老家,小娜总是说,虽然我在城里过得不是很好,也不怎么开心,但是,我总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一分子,我不会放弃让自己成为一个城里人的。她这样和丈夫吵过几次后,丈夫就不再坚持,他隔一段时间就从乡下到城里,带上地里新割的蔬菜,每次小娜吃着新鲜的菜蔬,都要对丈夫说,我那是在接地气,要是没有地气,我这个人就像一块菜地,是要荒疏的。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小娜都没有碰见程青,她想,就算碰上程青,我也不会叫她王国香的,她就是程青吧。一直到厂里都在传程青住院了,小娜才和几个同事一起到医院去看程青。在小娜的眼里,此刻的程青,铅华尽洗,却十分平静,平坦的胸部在小娜眼里看来触目惊心。小娜渐渐地流出了眼泪,她这才觉得程青的不容易,她比我都还累呢。只是,她的父母为什么不来医院看看程青,哦,是王国香。
男人也来过医院,小娜那天正好替程青送药,还有一罐汤,两包海马粉。是谁寄过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是海马粉,碾成了细末,又附了一张说明,说海马粉是散结退热的,对肿瘤之类的疗效可观。小娜猜想或者是伯年,他在哪里呢?他一定知道程青的事。那天,小娜从病房的玻璃门看进去,男人坐在程青的床边,握住程青的手,程青的手在他手心像是被剔除了骨头,温软得叫人伤感,小娜觉得,他们之间是有爱情的。她站在门口,就那样看着他们,男人把头抵在程青头上,两个人对视着,男人说了一句什么,程青恍然笑一笑,把头别过去,男人把程青的头转过来,小娜看见程青的眼泪流下来,左侧的流到耳边又滴落在枕巾上,右侧的积攒在眼睑上。
小娜送男人到门口,男人拿出一张卡来,说里面有足够的钱,请小娜好好照顾程青,让她勇敢地活下去。小娜不愿收。男人说,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小娜把卡放起来,说,我到过程青的家乡,在一个山坡上,家里有她的父母,都很老了,他们只知道王国香,他们不知道程青。男人说,我知道,那也是我的家乡。
小娜吃惊地看着男人,你们?男人有点轻描淡写的意思,说,我离开多年了。
男人和程青青梅竹马,那一年男人的家莫名地被火烧了,村里人都说遭天火烧是因为上一辈有人做了缺德的事,隔了一代就要遭报应,男人的父母在那个夜晚被烧死了。村里的长者都说男人应该出去了,此地不是你能留的地方,东家西家凑了一点钱,给了男人,男人便走出那个村庄去了外面。程青在省城住院切除乳房的时候,男人才知道所有的故事,但那都是别人的故事了。男人在另一个城市有家有事业。
男人说,程青在省城医院时就知道自己有今天这一关的。小娜接着说,但是她一直活得那么阳光,是不是因为你在支撑她活着。男人说,我们是互相支撑着。小娜想了想说,我现在相信爱情真的可以伟大。
程青去世的时候是五月,阳光泼辣辣地洒下来,染遍了老家山冈,五月正好是青梅疯长的季节。小娜带着很多疑惑,比如为什么程青改了名,为什么她不愿提起自己是乡下人,为什么她能那么优雅地用西餐,而这些问题现在小娜看来都不重要了。他们是有爱情的,城市里的爱情。小娜回忆自己经历的这些事,忽然领悟到什么,是的,再过去几年,我也会像程青一样,褪去一层皮后,就是城里人了。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的王国香,因为经了一些事,或者悲欢离合,或者肝肠寸断,把自己的心变得坚硬起来,千锤百炼了,冷的热的都在心里。她想起男人对自己说,程青蛮喜欢你的。小娜想,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程青去世后被安葬在公墓,那天小娜去看她,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曾经有过满怀的阳光,这会儿是披了阴霾,自言自语。谁在放音乐,是莫扎特的安魂曲,小娜听不懂,她站在别人的墓前,远看着程青的墓。太阳快下山时,那个男人走了,小娜慢慢地走过去,有一束花,纯白的百合,小娜对程青说,程青,伯年来过,就在刚才。
原刊责编何胜利
【作者简介】方格子,女,1967年出生,浙江省富阳市双溪人。近年来在报刊杂志发表小说多篇。短篇小说《锦衣玉食的生活》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05年度小说排行榜。现为富阳市文联《富春江》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