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笑

2007-05-30 19:21
小说月报 2007年12期
关键词:亭子物业公司护栏

武 歆

老笑是去年春上来到省城的。眼下他望着四处都在绽放的花儿,还有满目的春天的绿色,不用掰着指头算,已经是一年有余了。他用手掌有力地拍着大腿,拍得啪啪地响。他拍得颇有节奏,像是在用手和腿唱着一首歌儿。老笑年轻时特别喜欢唱歌,上山打柴时唱,下地扛着锄头唱,后来年岁大了,持重了一些,不在外面唱了,就回到家里给女人唱。他和女人的感情非常好,成家后从来没吵过架,也从来没有打过女人,这在四乡八村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乡下哪有没打过老婆的男人?但老笑就是没打过,他宁肯生气了摔碎了碗,或是用拳头擂墙。也不会扬巴掌打女人,他下不去手。只是前年女人突然得病死了,回到家再没人听他唱歌了。两个儿子也都长大了,前些年先后都考上大学,后来又都去了遥远的南方工作,他们特别忙,一年到头,回不来一次,忙得连搞对象结婚的时间都没有。

老笑不再唱歌了,也没有心情唱了,整日一个人出来进去地做活,孤单得一句话都不说,似乎丢失了嘴巴,完全变了一个人。后来他决定要像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到省城去。当时村里人都说。你都五十了。还出去打啥工呀?村里人不理解,想要问个究竟。老笑不想解释,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也是一个不爱解释的人,他想好的事就去做。他真的不想再待在家里了,因为只要进屋,就能看到角落里飘动着女人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流着泪,充满着哀怨,好像还是临终时那一副不忍离开的样子,于是最终老笑在村里人惊异的目光中走出了村子。谁也不知道他去省城的真实目的。人家都是去赚钱的。他是为了躲避孤独和悲伤。这样他显得非常特殊,与别人完全不一样。但是,这一切,别人其实并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明白。

老笑本来想去一个热闹的地方,人多一点,好能忘掉忧伤。他最先去的是一家建筑工地,但是人家不要他,尽管他说了自己多么有劲儿,身体怎么好,从来没得过病,可是五十岁的年龄,人家还是不放心,害怕出事。后来他又去了一家大餐馆。那家餐馆上下两层,他壮了胆子,走进去,看见里面特别大,服务员送饭菜,都是滑着轱辘鞋来回跑着,吃饭的人特别多,可人家也是不要他,说他年龄太大,没办法安排,几句话就把他打发走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他来到了一个社区。做了清扫工。

他服务的这个小区叫彩虹小区。是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坐落在这座城市的西南部。当初建在西南部,因为那里是这座城市的上风口,无论春季还是秋季,刮什么风,这里都能接受到从远处乡村飘过来的青草和树木的清香,所以这里空气清新,环境幽静。只有早上或是晚上,才能见到小区的出口和进口,各种颜色的小汽车像五彩缤纷的热带鱼一样无声地游出游进。

彩虹小区分成四个园。每个园都各有风格特点,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非常干净,而且树木茂盛。花草也是修剪得整齐有序。尤其是靠近西门的缤芳园,在四个园中排在第一位,都是错落有致的别墅。仅以整洁程度讲,可以说干净得地上没有一片纸屑;就是在秋季树叶飘散的时节,地上也看不到一片凌乱的落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老笑的勤快,也正是他的勤快,所以当初物业公司才雇用了他这个半大老头。

老笑整日无语地拖着一个巨大的扫把。在小区里来来回回地扫。起初那个比他还高的扫把是他的另一只手,后来又变成了他的嘴巴。扫把动一下。仿佛他就在说一句话。那些纸屑、树叶都像是在和他亲热地打着招呼的熟人。他用扫把这张“嘴”和它们说着话,打扫累了,就坐在一个小巧玲珑的木亭子里用手拍着大腿,打着拍子,在心里唱着一首首别人听不见的歌。

去年刚来,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他忍不住唱起了歌,不远处物业公司的人从楼里飞跑出来,双手挥扬着,仿佛老笑是一枚马上就要爆炸的炸弹,紧张得憋着嗓子喊,让他快一点停下来。老笑疑惑地说这不是没人吗?赶过来的物业经理喘着气。严肃地说,没人也不能唱,要唱,你就得离开这里!于是懵懂的老笑赶紧承认错误,他站起来,慌张地表示再也不唱了,还结巴地说要是再唱就打他的嘴巴。物业经理对老笑的工作非常满意,在老笑之前,他们曾经辞退了十几个人。那些人都是一个毛病,刚开始时还可以,过一段就偷懒了,卫生总是不达标。要知道清扫工这项工作,没有科技含量,就得勤快,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这是一项无法遮掩的工作。老笑来了之后,就像一颗随时自动拧紧的螺丝,从来没有松过,无论什么时候,地面上总是干干净净的,业主们非常满意,当物业公司半年一次去收取物业管理费的时候,业主们都是相同的一句话,我们最满意的就是这里的卫生。所以当时经理见到老笑那个吓坏了的样子,就笑了起来,安慰说,哪能打嘴巴,只要不唱就行了,假如非要唱,就在心里唱,只要不出声就可以,小区必须要安静。老笑红着脸说,明白了。一定不唱了。老笑从来没让人说过,自尊心很强,所以挨说了之后,后来果然一次都没唱过,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改成了打拍子,用手和腿“唱”,时间一长,就习惯了,他在心里“唱”得津津有味。当然,就是打拍子,他也没让人看见过,远远看见了人,他就停住手,不再打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老笑非常得意,因为他用特殊办法“唱歌”的秘密没有人知道。一个人,心中有了秘密,那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缤芳园真是安静,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平日也看不到人,只有树梢上的小鸟在跳跃,但是那些小鸟太活泼,老笑看上它一会儿,它们就会像一颗子弹一样飞走。老笑特别苦闷,本来他离开没有了青壮年、都是老头老太婆的山村,离开了女人的亡灵,就是为了躲避孤独的,可是来到了城里,还是一样的孤独,还是见不到人,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技术,年岁又大,眼下在省城里,也就只能干这个清扫工的活计了。

有一天,老笑忽然发现。有一条狗趴在木亭子不远处的一块大青石旁。非常好奇地望着他,尤其当他用手不住地啪啪地拍着大腿的时候,那条狗睁大了眼睛。这条狗不是什么名犬,就是一条普通的狗,腿很短,大脑袋,身上的毛黑白间杂,还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土,只是两只狗眼炯炯有神,它一声不吭,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老笑不知道这条狗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反正发现它的时候,感觉它待在那里,仔仔细细地观察他已经好长时间了。老笑知道它不是小区住户的狗,那些狗都是非常值钱的狗,毛色鲜亮,精神饱满,永远都是和主人待在一起。走起路来,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与主人的神态一模一样,也不知道谁在模仿谁。那些狗活得都特别娇嫩,傍晚,那些主人遛狗时,都是非常小心地呵护着它们,像是对待亲爹亲娘一样。老笑看到那些场景。心里就会莫名其妙地发酸。所以,老笑猜想这条独自出现的狗一定是从外面钻进来的。它的表情就是最好的佐证。因为它总是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四周,不声不响的,一副怕别人伤害的神情。

彩虹小区面积很大,四周都是雕花的铸铁护栏,在老笑经常休息的那个浅褐色木亭子旁边,就是一道带弧度的白色护栏。护栏底下的空隙,钻进一条狗来,还是绰绰有余的。护栏的外面是一条小河,河两岸都是高大的钻天白杨树和绿茵茵的青草,在河的那边,就是郊区了,老笑曾经站在护栏前,踮起脚尖朝远处看,尽管已经看不到了庄稼。都是大片的蒿草地,但在蒿草地的更远方。还是能隐约看见一些乡村的景致。老笑明白。这条狗的家肯定是在河的那边、在蒿草地的更远方。但老笑还是不明白,这条狗是怎么渡河过来的,因为这条小河上。在他目及的地方,看不到一座桥,最关键的是,那条河是已经发臭了的河。他听物业管理的人说,早先那条河是一条清水河,里面还有鱼儿在游动,后来随着周围大量住宅区的建成,再加上上游的污染,河水一点点地变深了。再后来就变味了。冬天还好。到了夏天,经常会有说不清楚的怪味,从河面上悠悠地飘散开来。尤其是最近一年,老笑忽然发现河水的颜色更深了,好像变成了黑色,而且已经不流动了,静静的,水面像是闪光的黑色大理石。他听说,住户们意见很大,找物业公司反映,但物业说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有什么办法,这条河可不是属于物业管呀;再说,要把一条污染的河治理好,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是社会的事情,一个物业公司怎么能做到呢?没有办法,物业只好在小区的服务上功夫,以平抑住户的愤怒。所以老笑兢兢业业扫地,越发显得重要。

望着河水,老笑心想,这条狗要是游水过来,那是非要呛死不可的。但他又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因为他从没见过这条狗的身上有水。它身上的毛,总是干爽爽的。

转眼就是夏天了。

省城的春天特别短暂。好像春天清爽的风刚刚吹过去。空气就开始热燥了。老笑愿意过夏天,他不愿进屋。喜欢待在外面。因为他住在物业公司的地下室里,里面太黑,只要周围黑下来,他就会想到过去,想到死去的女人,想到两个远在南方的儿子,还会想到家乡的一切。所以。他愿意把更多的时间放在阳光下度过。

当然,老笑总是待在外面,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这个夏天有了这条狗。

这条狗特别聪明,从来不叫,也不到处乱跑,老笑离开小木亭子去干活时,它就钻出护栏到外面去了,等老笑回来坐在小亭子休息时,它又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回来。它永远躲在那块大青石的后面,就是有人从小亭子外面走过,也不会发现它的存在。

老笑心想,你这个家伙好聪明呀。的确,假如它乱叫,或是四处乱跑,那些不断巡视的保安人员肯定会把它捉走的。甚至会把它弄死。它好像完全知道外面的这些险境,所以一声不吭。总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起先它看着老笑拍腿打拍子,非常紧张,后来看得多了,放松下来,有时也会扬起前爪,晃动两下,逗得老笑笑个不停,于是老笑就朝前探过身。问它叫什么名字。他想乡村的狗,名字一般叫得都特别土,什么大黑、老黄,或是什么老瘪、大壮,这样想了,就一路叫下去,没想到,它一点反应都没有。老笑心想,难道你这个龟样子,还能叫城里宠物狗的名字,叫什么乐乐、欢欢吗?没想到,他叫了“欢欢”之后,正趴着的它立刻站了起来,朝老笑摇起尾巴,一副应声的样子。老笑自言自语道,原来你这个龟样子,还真有一个城里的名字呀!

欢欢对老笑已经没有一点戒心,老笑中午还有晚上坐在小亭子里吃饭时,它就趴在大青石旁,眼睛不眨地看着老笑。老笑问它你吃吗?它就摇摇尾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老笑拿筷子从饭盒里夹起一块土豆,或是一片菜叶,它就走过来,非常细心地拿舌头卷进嘴里。嘴巴和舌头一点都不碰筷子,非常有经验的样子。老笑心里说,你还会用筷子,真是乖巧呀。

老笑不管吃什么,总要给欢欢一点,吃窝头、咸菜给它;吃肉和鱼,也给它。欢欢也不挑拣,给什么吃什么。有时老笑故意不给它,看它的表情,欢欢也不表示不高兴,还是那样专注的眼神,总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吃完了饭,老笑喝点水,然后就开始用巴掌拍大腿“唱歌”,欢欢就像一个观众一样,摇头摆尾,有滋有味地欣赏。于是,只要休息的时候,老笑就和欢欢说话。老笑觉得欢欢能听懂他的话,他要是说高兴的事,它就不断地摇尾巴,狗脸上好像还带着笑意;老笑要是说不高兴的事。它也特别悲伤。有一次老笑说起“今天是我老婆的忌日”时。欢欢的眼睛里竟然也湿漉漉的,显得特别悲伤。

老笑觉得欢欢是懂自己心情的,也就更加离不开它,似乎在这种惦念中,有了一种寄托。

老笑的日子是平静的。也是单调的。物业公司的管理人员,都是城里人。他和城里人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所以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很少。公司也有乡下来的人,都是做保安工作的,但都是年轻人,他和他们也说不到一起。最初也偶尔说一些关于家乡的事情,但关于家乡的话题不多,几句话过后,那些年轻的保安就开始说一些关于女人的事情,说得露骨,而且说到痛快处,笑声非常淫猥,他不爱听,扭身就走。他们看见他愤怒的背影,似乎也很气愤,觉得这个老家伙不可思议。总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于是也就更不愿意答理他,他也远离他们,所以老笑更加形单影吊。为了打发枯燥乏味的日子。似乎只有不断地干活,也只有干起活来。才能显得日子过得快一些,过得充满内容。

缤芳园到处都是树和草,除了一条柏油路的车道之外,剩下所有的道路都是铺着鹅卵石的弯曲小路。这些小路大扫把不好扫,于是老笑就拿一把小扫帚,绑上一个木棍,慢慢地扫,仿佛在做一件艺术性的工作。遇上道路两边草地里的一些杂草,他就蹲下身,用手拔掉。他看着不舒服,就拔掉,他拔得充满耐心,以至于双手都变成了绿色,那些草特别坚韧,不用力,是根本拔不下来的,为此他的手伤痕累累。有的地方还裂开了口子,露出红色的肉,红绿相间,看上去怪吓人的。

老笑一边拔草,一边又想起了欢欢。他好几天没有看见欢欢了,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最近这段时间。他发现欢欢不再那样小心谨慎了,可能由于老笑对它的好,让它放松了警惕,觉得这片小区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所以胆子大了起来,有时一转眼,就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

老笑为欢欢担心,心想它是受伤了,还是在过河时不小心掉在臭河里淹死了,或是被人捉了去,卖给了狗肉铺子,因为老笑听说最近省城里好多人忽然爱上了狗肉,许多狗肉馆像是小区绿地里的那些杂草一样。遍地丛生,所以他一直为欢欢的命运担心,担心它会出什么问题。

这天中午吃饭时,老笑刚在小亭子里坐下来,一抬头。就见欢欢已经蹲在那块大青石旁,老笑惊喜万分。走上前,猫下腰,大声说,欢欢,你跑到哪里去了?说完了,见欢欢还是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还流下了眼泪。再一细看,原来它的前腿已经瘸了,伤口还没有长好,露着红肉。老笑鼻子发酸,差一点也哭了,他把欢欢一下子抱在怀里,用手抚摸着它的伤口。这时,欢欢好像也发现了老笑手上的伤,它想用舌头去舔伤口,刚伸出舌头,又卷了回去,喉咙里小心地发出响声,像是在安慰老笑。老笑心里感动,他又看了看欢欢的伤口,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把欢欢放回大青石旁,告诉它别动,他要到药店给欢欢买药。

在小区的门口,就有一个药店,老笑买了云南白药。还买了一卷纱布,回到小亭子,见欢欢正等着他,他就把它抱在怀里,耐心地给它上药,然后又裹上纱布。欢欢在老笑的怀里,一动不动,任他包扎。老笑还嘱咐它,一定要小心,不要四处乱跑。

可就在老笑给欢欢治好腿伤的第三天,他又发现欢欢背上的毛被人剪下去一大片,而且剪得乱七八糟。看上去是用一把非常锈钝的剪子,在非常随意的情况下。胡乱剪下的。老笑生气了,一条狗会招惹谁呢?他最先想到的,就是那几个保安。一定是他们干的,他想找他们理论,但是他又没有看见,再说这又不是他的狗,找到他们,他没有办法,只好嘱咐欢欢,千万不要四处乱跑,除了他老笑之外,谁也不要接触。

欢欢毕竟是一个畜生,哪里听得懂人话。没过几天,它的身上,又被人用烟头烫了好几个深坑,有两处都露出了白色的骨头。老笑气愤了,他用手指着欢欢大声地说,告诉你不要乱跑,你偏要跑,怎么样?我不管你了,你现在就走吧,马上走!说着,就用手推它,可欢欢不动劲儿。老笑急了,把它抱起来,放在护栏的下面,可是欢欢还是不走,他越是往外推,它就越往里缩,而且眼里又流出了眼泪。老笑心软了,一屁股坐下来,这时欢欢凑到他的脚前,用嘴巴一下一下地舔他的裤腿。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喉咙里发出呜咽声。老笑又把它抱在怀里,也哭了起来。

可能是欢欢被烟头烫得太疼了,因此给它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懂得了危险随处潜伏,必须随时防备,所以从那次之后,它变得特别听话了,不再乱跑,又恢复了最初时的警觉。只要老笑离开小亭子,它也随后腰一塌,头向前一探,钻出护栏外。等老笑什么时候回来,它也不知道从哪里嗅到了气味,很快又再钻进来。

老笑还像以前一样,吃完饭,用大手掌拍着大腿,有板有眼地“唱”着歌。欢欢也依旧如从前,有滋有味地欣赏,不时地又抬起前爪,晃动几下。尽管由于曾经受伤,晃动得不太灵便,但还是赢得了老笑的欢心。

一切又都恢复了过去的样子。

但,还是出事了。

有一天,到了吃中饭的时间,老笑特地买了一份半的“宫爆鸡丁”,还有三个大馒头,他准备给欢欢一个馒头;外加半份菜。他要犒赏欢欢,一来它越发地听话了;二来,毕竟它给他带来了欢乐,让他不再感到日子的乏味。可是来到小亭子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发现欢欢。心里骂着,心想这个畜生,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四处乱跑了,今天不犒赏它了,要好好地治一治它,让它长一长记性。

正想着,突然看见从物业公司的方向,飞跑过来一个红色的东西,跑得飞快,像一条红色的光线一样。到了近前,才发现竟是欢欢!老笑完全愣住了,只见欢欢浑身上下被红色的油漆完全包裹住了,看上去,那油漆涂抹得特别有耐心,好像是一刷子一刷子慢慢涂抹上去的,刷得特别均匀,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而且越看越滑稽,仿佛是一个假的东西,或者说,是一个好玩的玩具。

老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愣愣地看着,束手无策。

欢欢好像被油漆包裹得特别难受,它仰着头,不住地叫着,声音凄惨、悲凉。随后它不住地抖动着身子,似乎像抖动水珠一样想把身上的油漆抖掉,但是显然不可能,它也知道了这不是办法,最后停住抖动,只是无奈地叫着。

老笑围着欢欢走来走去,异常慌乱,一双大手不住地搓着,嘴里不停地说,得拿水洗一洗呀,可是水在哪呀!说着,下意识地看向了护栏外的那条臭河。欢欢一直在看着老笑的表情,见状,扭过头去,它突然像是听懂了老笑的话。只见它不顾一切地钻出护栏,真像是疯狗一样,奔向那条臭河。

老笑愣住了,紧接着,他大喊着,不可以呀,不可以呀!但是已经说晚了,欢欢就像一支红色的箭一样,笔直地射向了河里。

红色的欢欢很快就变成了黑色的欢欢,它在河里拼命地游着,接着很快就变成了挣扎,一会儿下去,一会儿上来,把平静地河水,搅乱得没有了形状。老笑见状,再也顾不上什么了,他仿佛是一个年轻人,一下子就攀上了护栏,紧接着,手脚麻利地翻了过去,直接扑进了河里。

老笑为了救一条狗而命丧臭水河,这件事听起来,一点都不可信,所以惊动了警方。但是警察在调看了小区监控室的闭路监控后,又不能不相信。因为,警察分明看到了明媚的阳光下,一条红色的狗和身材墩厚的老笑前赴后继地跳进臭水河里,警察对着清晰的画面,又只能这样认定。但是警察还心存疑虑,为此他们走访了物业公司的人,想了解这个老头为什么会这样做。

你们发现张北屯平时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也就是说与大家不一样的地方,警察问。

大家都愣了一愣,这才想起老笑的大名叫张北屯。

一个保安说,老笑脑子有毛病。

警察问,老笑是谁?

另一个保安解释说,老笑就是张北屯。

警察又问,你们为什么叫他老笑?

又有一个口才较好的保安紧着肩膀,抢着说,他平时没有一点笑模样,可是没事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小亭子里,用手拍大腿,一边拍,一边笑,所以我们在背后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老笑。

警察再问,你们怎么知道他一个人拍大腿自己笑呢?

口才较好的保安松了肩膀,笑着说,不是有探头吗,这个小区四处都有探头。

警察又问物业经理。你们既然已经知道张北屯脑子不太正常,怎么还雇他呢?再说怎么也不多接触一下他,或是问一问他呢?

经理有条不紊地说,他工作特别认真,非常正常,比所有人都正常,没出过一点差错,我们怎么不能雇他呢?至于他没事的时候自己笑,那是他的私生活,我们也不能干涉他笑呀。

警察哦了一声,对经理说,你非常有文化,说得非常有道理。

经理看了看警察,张了一下嘴巴,还想说什么,但是警察已经转过身,给了他一个后背。

后来办案的几个警察走到小区外的那条臭水河边,用木棍探了探,发现河水并不深,但两岸是笔直光滑的斜坡,非常陡,一旦落入河里,要想从河里沿着斜坡爬上来,那将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几个办案的警察站在河边。站了好长时间。

原刊责编 向 午

【作者简介】武歆,男,1962年出生。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小说、散文约三百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树雨》等4部,中短篇小说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等,近年以中短篇小说创作为主。2004年获天津市青年作家创作奖提名奖。现在天津作协文学院从事专业创作,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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