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列车在车站喘了口气,便闷头又朝前跑去。他实在坐着无聊,那本杂志他看了八遍,几乎都背下来了。想跟邻座的人聊聊,可一看邻座衣后领的油渍,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想借机回忆自己的生活,可满脑子都是空白,他显得有些悲哀。窗外还没有绿色,黄黄的,干干的,令人心烦。
这时,车厢门口闪出一张青春迷人的脸,两颗活灵灵的眸子,白色的防寒服,亮晶晶的高腰皮靴。飘逸,清秀,高雅。如一泓清泉,似一缕春风。背后背着一把琵琶,用红绒制成的套,细致精巧。这……能挤挤吗?她的声音仿佛一串铜铃摇响,清脆,动人。他慌忙移了移,宁肯自己委屈,腾出一大块地方。沉默了一会儿,他把那看了八遍的杂志又捧起来翻弄着。
您也懂音乐?她歪着头,惊喜地看着他。
他搁下那本封面庄重的《中国音乐》,表情有些腼腆,但脸色很平静地说,我是指挥,民族乐团的。他的声音优美,浑厚,似敲响大钟。
太巧了,我刚从音乐学院毕业,弹琵琶的。她递过一个黄澄澄的大鸭梨,挂着甜汁,渗着喜悦。他接过大鸭梨,然后,熟练地用小刀削着,削掉了长长的一截儿皮,然后中间一切,另一半递给她。
姑娘轻轻咬了一口,歪着脑袋问,您这是到别的城市指挥去吧?
不,是到外地去讲课。
姑娘羡慕地问:您都指挥过什么曲子?
哦,多了,有《春江花月夜》《春节序曲》……他说出一大堆曲名,那两只手臂下意识地摆动几下,小刀似乎成指挥棒,头发一甩一甩的,颇似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也有我的曲子,刚刚在全国比赛拿了一个铜奖,成绩不太理想,但我已经尽力了。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问,你呢?他非常愿意看她的眼睛,清澈,无任何杂质。像碧波荡漾的湖泊。他真想去摸一下,让湖泊泻出潺潺的清水。他很少这么近距离地和一个漂亮女弦子说话,挺有意思的。
我最爱弹《十面埋伏》。我给您弹一段……姑娘迫不及特地从身后长长的带子里取出一扇琵琶,然后调好弦。周围的旅客围拢过来,觉得很好奇。
他没想到姑娘这么爽快。
她取出的琵琶也是红色的,像一团火胜过牡丹。琵琶竖起来,像一棵白杨树,挺拔俊秀。她像演出一样稳了稳情绪,不好意思地对他嫣然一笑。蓦地,拨响琴弦,琴响处如千军万马,战鼓轰鸣。周围的旅客被这乐曲弄醉了,痴痴地听,愣愣地看。他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脸上的表情很淡。
您给提一提?她眨动着一双真挚的眼睛。
哦,力度还欠些,有的和弦不准……你的右手不协调,另外,这首曲子不是光靠高亢,它有伤感的地方。很多琵琶演奏家都忽视这点,弄得战争的味道很浓。你可能不太了解这首曲子的历史背景,只是在模仿别人的技巧。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突然他停住,他发现姑娘的眼光里充满了崇拜。他的心在颤抖,很久没有的颤抖。他说。你的第四根弦不准,偏低。
姑娘犹豫地试试,果然偏低。她说,我的耳音很准,教授都夸奖过我,可您的耳音比我们教授的都灵验。
到了一个大站,他和她全都站来下了车。
你也在这儿下?他有些紧张地问。
我分到这儿了。
是吗?他没打招呼,匆匆随着人流走了,那背影有些抖。
她也走了,身后那簇红琵琶外套格外引人瞩目。
她上她所在的团报到了,在排练厅,她看见一个庞大的民族乐队在演奏《春江花月夜》。指挥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据说是很有名望的。在乐队一角的打击组里,他在卖力气地舞动着大镲。额前挂满了汗珠。姑娘迟疑了片刻,还是笑着朝他走去……
(朱白冰摘自《延河》图/刘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