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章
村里有个风俗,人死后,都得用棺盛着,埋泥土中。据传言,囫囵儿一尸首,可转投二世胎。那棺,便五花八门起来,越做越精致。有钱人家大多用八人大棺,八人抬着,风光、气派,阎王爷也不为难。
土生也要做棺了。
土生说,都奔七十的人,自古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棺该制了。
土生是个孤人。土生说,一个孤人,活久了,对左邻右舍反倒是个拖累,不如早死投胎。那天,土生叫来了村里的木匠鲁水。鲁水别的手艺一般,制棺却一流。土生从枕底抖抖索索摸出一个钱包,颤颤巍巍交给鲁水,眼窝子漾着笑,说,积攒了这多年,全在这儿了,麻烦您做台八人大棺。
八人大棺?鲁水愣了愣。村里,不是有钱人家,或儿孙满堂的老人,没人会舍得花那血本。八人大棺,是那种上好的柏木做的,大,厚,非八人不能抬动。刷上黑漆漆的刚割下的生漆,一边刷漆,一边随漆搭抹一层麻,埋沉土里,几十年不朽。但没那花花绿绿的钞票三千或五千,不敢想。
你,真舍得花那大钱,做那八人大棺?愣过,鲁水问。
土生哭了。土生是在心里哭的,眼窝子里没了笑意,蒙了一层雾,潮湿。土生说,打小便没正儿八经风光一回,人生一世,就这一回了,值。土生果断地说,做!
鲁水便叹了一口气。
其实,鲁水早得到一个消息,说村里马上要实行火葬了,但他不敢对土生说。土生是个可怜人,他不忍再伤他的心。
鲁水找人伐木,找人割漆,八人大棺很快便动工了。
就在土生那间泥屋子里,斧刨钻锯,飞舞着,伴着木屑锯末,叮当响。还不时夹着土生的笑声。
眼见八人大棺已成雏形。
就在这一天,村长来了。村长带着一帮人,乡里的干事们,踏破了土生的小门。
村长一点儿没有恶意。村长甚至还笑了笑,说,哟,做棺么?
做棺。土生的表情漾着笑,很得意地说,村长,你看,做台八人大棺,花五千。
好,好。村长说。村长围着那棺转了一圈,又叫了一声,好。
然后,村长做了一个检讨,他叔,怪我,没通知你。
土生吃了一惊。鲁水也吃了一惊。村长可不是个低三下四的人。肯在村人面前检讨自己还属首次。鲁水便想,这村长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果然 ,村长绕棺一圈,便说,棺是个好棺,不过,得停了。县里刚刚下了文件,凡以后村中死了人,都得火葬,更不准乱伐树木做棺,乱占土地落葬。
几个乡干事也七嘴八舌地说了一番。
土生正得意的笑便僵在了脸上,嘴唇便开始哆嗦,痉挛。
土生问,啥、啥叫火葬?
一个乡干事说,火葬就是火烧,塞进火炉,烧成灰。
土生又问,烧成灰,就不用埋了?也用不上八人大棺了?
乡干事说,不用埋了,用个骨灰盒盛着,集体放陵园。
土生迷迷瞪瞪地。愣了好一会儿,方问,啥叫骨灰盒?
骨灰盒就不懂么?村长差一点儿发火了,他嫌土生哆嗦,烦。骨灰盒,就是装骨灰的盒子,脸盆大小,方形。
土生再没了言语。一个小盒子,算个啥玩意儿呀?夜一般沉寂过后,土生方说,其实,我早知道骨灰盒是个啥玩意儿了。我只是想不到这事儿,会从我头上开刀。村长,这政策,啥时候开始执行?
还有一天。
村长一干人走后,鲁水望望那棺,望望土生,问他,还做么?
还做!土生大声说。说这句话,土生几乎没加思索,还交待一句,最好明天便得完工。
鲁水愣了愣。也许,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做棺了,鲁水忽然来了兴趣,大声说,放心吧,他叔,我绝对做一台村中最气派的八人大棺。
一通忙碌,通宵,棺成了。
果然好一台八人大棺!停在土生那小屋中,半人高的棺盖,几乎抵满房梁,黑漆漆现一层庄重威严。
土生笑了。
鲁水也笑了。忙了半个月,该松歇一下了。鲁水到家,打上洗脚水,刚泡上,忽听村中有人呼叫:不好了,不好了,土生老汉死了!
鲁水没顾上穿鞋,便跑着出去,直奔土生的小屋。
村长也去了。
村中人几乎都去了。
土生果然死了,就死在那台八人大棺中。土生的脸色痉挛着,手中尚握着一只空空的农药瓶。土生是掀开棺盖,自己爬进棺中的。土生尚在棺盖上留了一行字,“一辈子,就风光这一回”。
村中人几乎都落泪了。
村长也落泪了。
村长说,把他弄出来,送火葬场。这是政策,打破旧风俗的政策,懂吗?
有村人迟迟疑疑地问,那政策,不是,还有一天吗?
村长掏出来,看了看。村长叹声气说,都凌晨了,应该算该执行的时候了。村长不顾众人的眼神,大声道,烧,国家有的政策,天王爷也不可违背!
有车开来了。土生被抬出了八人大棺。有人随车而去。
鲁水没去。鲁水留在土生的小屋,面对那八人大棺,发呆。忽地,鲁水抄起铁锤,乒乒乓乓,对准那棺,一通乱捶。鲁水含泪说,土生,他叔,是我害你早走一步呀!捶累了,鲁水散架似的立着,盯着。
遍地,是八人大棺支离破碎的棺体,一片片,夜中发着白光。
火葬场,村长找到场长,说,将场中最好的骨灰盒给我弄一只,记住,最漂亮最豪华的那种,钱由我出。
村长说,这是一个孤人,一生就没风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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