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岁的陈全鸿,事业正值巅峰,意气风发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场工地意外,将他的事业与人生带向另一个世界……
1993年12月28日。再隔一周就要过年了。我赶到交通大学对面的工地4楼勘察时,不幸被楼上掉落的一块烤漆浪板击中,我整个人连着铁板,直接掉落地面。
急救后,我慢慢有点意识,感觉到极剧烈的痛,当时我头戴钢盔,脖子上套着颈圈,吊6颗秤锤往后拉,牵引颈椎骨,防止压迫中枢神经,手脚也被绑住,这是为了避免我有反射动作,不小心伤害到自己。更为严重的是,我的三、四、五节脊髓裂开,压伤神经,导致胸部以下完全瘫痪,呼吸不正常,经常要大口喘气;同时,我的大小便失禁、性功能失调、手脚变形、血压忽高忽低、免疫力失调、抵抗力降低。
我知道伤势不轻,开始自怜自艾,想起我破碎的婚姻、我的身体,恨老天不公平,在我的事业正达高峰时,突然“砰”的一声,一切化为乌有。越想越难过,我根本不想活着离开医院。
第一次,我想已经伤得如此重,再摔到地上,应该就可以死掉了。于是我将潜力发挥到最极限,一摔一翻,竟然越过病床栏杆,掉到地上。刹那间,我以为我解脱了,结果没有;医生、护士又把我弄回床上。第二次,我尝试咬断脖子旁的点滴管,结果还是死不了。我从没停止自杀的想法,直到某天晚上,女儿佳惠来医院陪我,在一旁睡着了。当我又想咬断点滴管时,佳惠惊醒过来,看到地上都是血,哭着跑去护理站求救。
看到佳惠无助的身影,我惊觉自己的责任和价值重大,才重新燃起求生意志,停止自杀的念头。
后来,林医生终于鼓起勇气告诉我:“陈先生,你要有心理准备。你下半辈子要长期卧床,一辈子与轮椅为伍,且因颈椎受伤,大小便失禁,不可能拔掉导尿管,大便也要灌或揠,才能排掉。”
我听了医生的说明,放声大哭。心想既然不可能治好,积蓄也所剩无几,不如出院。
传递爱的力量
回家六个月,我还是很消极颓废。有一天,母亲跟我说:“你不出去晒晒太阳、见见外面的人?你有小孩要带,要坚强起来,想办法拔掉尿管,我买成人尿布给你用。我没有办法永远帮你带小孩,我也不知道哪一天会走。”
母亲辛苦抚养我长大,我受伤了,无法孝顺她老人家,还让她如此烦恼,实在百般不忍。我下定决心,跟母亲说:“你不用烦恼,我死不掉的,之前自杀都没死,现在也不会死。”
我本来都要依赖尿管,拔掉后无法自行排尿,膀胱很胀,于是我叫儿子冠彬:“来,你来坐爸爸肚子上。”冠彬一坐上去,小便就能排出来了。之后我开始尝试自己上厕所,如果排不出来,就叫小孩帮忙压肚子,刺激膀胱。现在我完全可以自行排尿,不用再依赖导尿管了。
我受伤前就在玩无线电,受伤后,朋友到我家里装了一个主机,我当起台长,台号叫“小豆苗”。我解除了自闭心情慢慢开朗起来,幸运之神也眷顾到我,我认识了一位台号叫“矿泉水”的视障朋友。
“矿泉水”知道我的情形后来拜访我,十分热心地说:“小豆苗,我帮你按摩,你给我三个月时问,就能跟我一样,起来正常走路。”
他拍拍胸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心想:“连医生都没办法,你又不是神,谈何容易。”但我不好当面戳破他,只好谢谢他。然而内心深处,我还真存有那么一点点希望、一点点幻想呢。
“矿泉水”每周来帮我按摩两次,一段时间后减为一次。我的身体状况的确有所改善,循环变好,稍微恢复了一些功能,能够坐起来,但因腰部没有支撑力,会左右摇晃。但面对这样的成果,我的内心已充满想象、期盼,说不定真的会有奇迹出现。
有一天,“矿泉水”来帮我按摩,按着按着,突然兴冲冲地说:“豆苗,我们去洗温泉好不好?”
“要去哪里洗温泉?”
“我们去马槽。”
“有本事的话就去。不过要怎么去?”
他马上拿起无线电:“阿德,黄包车一辆。”
我们展开温泉之旅,是我受伤后的第一次。当时,我已拔掉导尿管,但包着成人尿布,“矿泉水”甚至还帮我换尿布。洗温泉的过程,我的眼睛就是“矿泉水”的眼睛,他的脚变成我的脚。我告诉他前方的路,他一步步慢慢地走,真的把我背到了马槽洗温泉。
我泡在温泉里,温暖又舒服,心中充满感激。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竟陪着我来洗温泉,我原先觉得这是个恐怖又不可能的任务,没想到竟然达成了。
回来后,我心想,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盲友,都能勇敢地走出去,为什么我不行?我好奇地问:“矿泉水,你看不到任何东西,为什么这么勇敢,可以到处走?”
“以前我受过别人的帮助,重新站起来,现在我也要把这份心意传给你,让你走出来。”
这句话深深地感动了我,变成我的座右铭,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够如此,让爱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递下去。
“矿泉水”是我生命中的贵人,虽然他最终没能帮我站起来,却让我打开心窗,重新面对阳光、人群,我对他有无尽的感谢,除了决心要重新面对生命的挑战,也希望将来有能力可以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达成人生不可能的任务
新生活的第一步就是买车。我请一个住在关西,台号叫“小台北”的朋友帮忙。“小台北”起先有点犹豫,但后来还是被我说服,帮我买车、改装。一个月后,“小台北”把车开来我家,兴奋地说:“豆苗哥,车子来了。”
我满意地向“小台北”道谢,心想这辆新车将陪我重新走出人生,将装满我对人生的无限梦想。
但刚接到车子,我还无法完全适应。这台车子改装过,多了一枝横拉杆,左侧部分按下去是煞车,右侧部分拉起来是加油。这些动作看似简单,但我没腰力,还要一手控制方向盘,一手控制油门,头脑根本无法反应过来。从我家到下陡轮,平常只需10分钟就能到达,第一次我却开了将近两个小时。好几次几乎要撞到其它车辆,险象环生,后面的车还猛按喇叭。
学会开车后,我的世界不再封闭,还带着三个孩子环岛旅行。这对重残者而言,是人生最不可能的任务,但我达成了,也燃起我对未来的希望。
我不断地问自己可以做什么,有一天我回到老家,决定以养鸡开启生命的第二春。31岁那年,我在心中画好蓝图,准备开始搭建鸡舍。
暑假动工,我的身体不能自主排汗,超过28度就会中暑昏倒。加上长期卧病在床。变成低血压,风一吹就打喷嚏,一下子感冒了。但为了不增加家人及社会的负担,也为刺激萎缩的肌肉重生,我咬紧牙关,继续工作。我从做10分钟就会昏倒,慢慢训练到半小时、
两小时、三小时,最后甚至能撑到傍晚五六点。
刚投入养鸡时,我完全是门外汉,每天花16个小时蹲在鸡舍,第一次养,又恰好碰上鸡瘟,1000只小鸡死了一半以上,几乎血本无归,我难过得流泪。不是为了损失而难过,而是我这么用心,它们还是死了,这让我觉得既内疚又难过。
很多人好奇,极重度身障的人怎么养鸡?我刚开始时,几乎连一个纸杯的饲料都拿不动,但我借着不断舀饲料的动作,复健了我的手。我在电动轮椅的脚踏板上放饲料桶,先把饲料一小纸杯、一小纸杯倒进桶子内装满,再去喂鸡,从早上6点喂到下午1点。虽然很辛苦,但慢慢地,我能拿起一个纸碗的重量,再进步到可以拿一个大水瓢的重量,我很高兴看到了进步。
我在鸡舍前挖了一条排水沟,排雨水及洗鸡舍的水。若下大雨,赶时间的过程中,我会不自觉地加快电动轮椅的速度。轮椅碰到雨水,突然断电,我整个人就会像飞弹一样飞出去,在地上爬行,挣扎着再爬回轮椅上。
追赶“落跑鸡”也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不得已玩起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小鸡跑出鸡舍,要试着赶回去,否则会冷死或被野狗咬死。鸡舍周围,我只做了一条水泥路,旁边种水果。为追回乱跑的小鸡,我的轮椅常陷入泥巴地,鸡当然没抓到。
种种难堪的景况,总是不断地上演,但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条路,能让自己重新站起来、抚养孩子。这样想就甘之如饴了。
受伤前,我随便接个工程就能赚很多钱。受伤后,我的人生观随之改变,即使只赚一块钱,我就很高兴了,因为那是我用所有心血和时间换来的。
“坐上轮椅,要有使命感”
最难跨出的第一步我走出来了,心情豁然开朗,卖鸡的工作也逐渐顺利。
经营鸡场7年后,1999年6月,我开始生产有机蛋。经过实验,我用500只鸡开始尝试。以有机饲料喂养。因为有养土鸡的经验,蛋鸡的养育成果相当好,存活率达到99%。由于克服了饲养及照顾的技术,并且兼顾有机、新鲜及信用,我的有机蛋数量逐渐增多,刚开始请一些朋友在店面寄卖,没想到生意不错。
知名度渐渐打开后,基督教教会、社区、医院、学校、面包店都会跟我订货,我每天6点多依订单送货,把当天最新鲜、营养的蛋送给客户,甚至台北的饭店都希望跟我订货。
2000年2月,我将养鸡场重新取名为“希望牧场”。养鸡后,我比较有能力了。每年我会载一车的鸡,向善心人士募些米,送去给脊髓损伤协会的会员过年。这些人有的是单亲、低收入户或贫病者。此外,我也希望以我成功的例子,通过广播、演讲等方式,鼓励仍然躲在阴暗角落的朋友走出来。2005年底,我参与高雄轮椅先生选拔,自己以身作则,一起推动无障碍的环境建设。
我常常告诉残障朋友:“坐上轮椅,要有使命感。到各个学校去推广,让他们了解脊髓如何会受伤,受伤之后会变成怎样,让他们学会保护自己,尊重生命。”很多残障人士能歌、能舞、擅画,社会大众对他们的作品评价很高。可是他们的成品没有管道行销,这是我现在极力推行的工作。
(责任编辑胡文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