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海红
有人称著名作家邓友梅是小说界“老爷子”一辈的人物,也有人把他归于“民俗作家”之列。邓老先生今年七十有五,他的小说有着传统京派的韵味,“语言嘎嘣生脆,读起来像嗑西瓜子般痛快”。而一部文学作品成功与否,不完全取决于文辞的华美,首先取决于作者对人生的感悟。与邓老接触源于几次电话采访和约稿。电话那头洪亮的声音,透着军人的爽快和干练,也传递着老人的和善、谦逊。
当年看过他写的《我们的军长》的读者,很难想象一个四处劳改、被迫停笔22年的“右派”,能写出这部获得全国优秀小说一等奖的作品。而老八路出身的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邓友梅一波三折的生活经历本身就是一部传奇。
历经磨难爱国爱民
记得在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之际,邓友梅曾深情地唱起当时的歌谣:“叫老乡,你快去把战场上啊,快去把兵当。莫叫日本鬼子來到咱家乡,一家老少杀光啊,我的好老乡!”
提起这件事,邓老又开始了深情的回忆:“我就是在这首歌的鼓舞下,12岁参军当了交通员。1943年冬天,中央命令全军实行精兵简政,我属于被精简之列。复员后我来到天津准备投靠亲戚,却被招工骗至日本充当廉价劳动力。在日本一家化工厂,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劳动12个小时,下班后还要挖防空洞、学日语、在集中营里干零活。星期六则连续劳动24小时。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对人格的侮辱。警察局在厂里设有‘勤劳课,专门监视我们的言行。有一次,我忍无可忍,休息时在地上写了个‘忍字,被他们看见了,追问我写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说:我在学习写这个字,没什么意思。他问我:‘你忍不住了吗?你来这里才多久?我说:我夏天从中国到日本,到这儿半年了。他扬手就打了我一个嘴巴,然后吼道:‘你说什么?从中国到日本!日本是你叫的吗?要叫内地!你是从支那来到内地!他们早把中国看作是殖民地了。我当时咬紧牙关想:只要能活着回去,就坚决参军抗日,一定要报仇雪恨!”
“听说,数十年后您曾到日本当年做劳工的地方旧地重游?”
“对。1980年,我随巴金、冰心等前辈访问日本。日本友人提出让我到当年当劳工的地方看看,巴老立刻表示赞成。从广岛出发就有一批电视台、报社记者跟我上了火车。到达后,又有当地记者在站台上等候。到工厂时,厂里的负责人排成一排鞠躬欢迎,并且一再道歉:‘邓先生,你当年在这里当征用工受苦了,实在对不起!他们陪我坐车绕厂参观,才发现我干活的车间已经变成一片荒地。这时一群记者挤上来问我:‘邓先生,经过这几十年,你觉得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我说:当年在这里当劳工的是邓友梅,现在站在这里的还是邓友梅,我个人并没多少变化。变化的是我的祖国!今天的中国已不是当年的中国了!”
“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对您有哪些影响呢?”
“抗日战争期间,我度过了自己艰辛的少年时代,受到了党的教育和时代的磨炼,建立起基本的人生观。这就是个人生活境遇可能变,爱国爱人民之心不能变,个人命运是和国家民族发展紧紧相连的。这段艰苦的历程,也充实了我的写作资源。我的小说《据点》、《猎户星座行动》、《别了,濑户内海》、《成长》等,都带有自传的性质。”
邓老的一席话,令我深切地感到,也许就是这种不平凡的人生经历造就了他善于观察人世的眼和善于描摹人性的笔。在他笔下,那五、画儿韩的遭际浓缩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皇城根底下的小胡同里上演着一幕幕人生的悲喜剧……
读书自省攀登阶梯
邓友梅做人低调、喜好读书,至今每天都在读作品,就像他每天必须吃清水煮花生和芹菜一样。他说现在要多读年轻人的东西,才不至于被他们落下太远。他还喜欢读社会这本无字的书,到大江南北走走看看,采集世间万象。他提出:不要把读书作为硬性的任务,而要让它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我当小兵时,在战场上捡到书就挑爱看的看。我爱看《说岳全传》和《水浒传》,因为写的是为民战斗的故事,与我的生活有共鸣。后来有了随军新华书店,就省下津贴买书读,我爱读刘白羽等写战士生活的小说和赵树理写农村的小说。建国后,我爱看老托尔斯泰的小说。从这些书里我学会在思想道德和人格上自我解剖,自审自省,在灵魂‘自我完善上下功夫。读书,一直是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有没有对您的人生产生深远影响的书?”
“抗日战争时期出版的一本小书,名字记不太准,好像是《新人生观》,它使我懂得做人只有为人民献身、对社会有所贡献,才不算虚度。还有就是《儒林外史》中的‘楔子,写的是贫苦农民少年王冕,一边放牛割草,一边自学绘画,苦学苦练,坚持不懈,终于成为著名画家。我也出身贫家,只受过4年学校教育。本来对自己的前途没定较高的目标,当个合格战士就满足了。在战场上捡到一本《儒林外史》,主要内容还看不太懂,但开头这篇故事却深深打动了我的心。从此立志自学,打仗行军之余,就抓紧时间读书,渐渐又学着写战斗报道等小文章,逐步走上了文学写作的道路。”
“传授给我们一些读书方法吧。”
“我发现不同的人读书好比用收音机收听广播,合乎你的频道才对你起作用。频道也会随着个人的文学修养、美学观念的发展变化而发展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其大范围仍难越过。我把读书分作漫读与精读两种。漫读增加文学知识,看看就完;精读培养写作风格,则要反复读,有的段落甚至要背或抄。读同辈同代作家的书我还有个原则:读书时以己之短比人之长,知道了自己的先天不足处,才能避免走弯路;写作时则要以己之长补人之短,专找自己顺手而别人不太掌握的路子写。虽然这朵花远没人家的好看味香,可也算一个独特品种;虽然不出色,却也不与人重复,这样在百花坛中才有其存在的价值。”
“您的读书心得是什么?”
“好书,尤其是经典著作,是作者对世界探索、认识、研究、思考的成果。人类总要以前人的成就为阶梯去攀登新高度,而书是最好的阶梯。”
“在青少年读书方面,您有何建议?”
“中小学阶段正是人生打基础的时期,也是记忆力最强的时期。我以为课余时间至少应该用三分之一的时间来读书。总之,开卷有益,泛读精选,学以致用。多看有趣又有益的作品,适当看有趣无害的作品,不看趣味庸俗、有害无益的作品。”
知书识理真诚做人
保持民族特色是邓友梅做事、写小说的一贯风格,就如同他送往迎来总穿着中式对襟的布衫。这位在战火硝烟中成长起来的作家,始终有一种军人的冲劲。前不久,辽宁青年作家群为孩子们出版了“小虎队儿童文学丛书”,邓老专门在《文艺报》上撰文大声叫好。
我崇敬这位个性鲜明和信仰坚定的战士———作家,向他请教:“您如何看待读书与做人的关系?”
“中国人说知书识理。多读书,读好书,才能明白更多的正确道理。明白道理,才好做人和做好人。你讀过巴老的《真话集》吗?巴老让我理解了做一个作家先要做一个好人,做一个真诚的人,一个对社会负责、对人民负责的人。巴老能够客观冷静地看待自己,对别人的优点和好处看得很清楚,对自己的缺点错误勇于揭露。他的一生是人格不断上升的一生,也正是这种人格的力量,使得巴老的作品感人至深!”
“您曾勉励少年作家班的学员:当不当作家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所有的小朋友长大了以后他的人生岗位都是作家,但是通过少年作家班的学习,学会了观察人生、思考人生,而且,从此养成了多读、多写、多思考的习惯,这个才是最重要的收获。”
“是啊,多读多写,养成观察生活的习惯,就是写作的窍门。写作这学问其实跟学骑车一样,骑着骑着就会了。要想学写小说,就读好小说,读通了再写,就跟不读的时候不一样。
“在文学讲习所学习时,我的导师是张天翼。我问他,作家怎么养成观察生活,从生活里捕捉题材、捕捉形象的习惯?他说,你记日记要改变一个做法,你每天从宿舍到课堂(当时在鼓楼,宿舍与课堂隔着一条马路)要找出一个新的景象,即过去没注意到的,每天记一条,看看能记下多少条。这样能逼着自己去发现过去看不见的东西。观察要不带情绪,要非常客观。另外,你每记一样东西,想说什么偏不那么说。比如你看见一位女士很漂亮,你就不说她漂亮,你写出来,让别人感觉真是漂亮。你心里想骂一个人,你就不骂他,但写出来让人感到这家伙真不是人。从那以后,我养成了每天捕捉新鲜事的习惯。对社会、对人生总想多看几眼。
“作家要深入生活,找有美学价值的东西来写,有意义的东西不一定写出来都好看。作家要善于发现有艺术细胞的细节和人生经历,这些才是有用的,而且还要有益,有益于人心。看了我的小说,愿意当好人不愿当坏人就行了。”
“要记住:为文得寸进尺,做人退让三分。”
多么经典的一句名言啊!这就是邓友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