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他,是在庐山站,我被一群疯一般拉客的出租车司机追着。
本来,青天白日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不想那些人在出站口便“哗”地围上来,“三十”、“五十”的喊个不停。心,一下害怕起来,边躲边跑。跑了一段,停下来看,大部分被甩掉了,只有一个年轻的还喘着气坚持。心一软,就问:“什么价?你的车。”
“我没车。”他愣愣的。
“没车追我干什么?”我有些气,又累,就吼他。
“我跟在你身后,一出站你就像抢金子一样飞跑,我以为有什么玄机,就跟你跑。”他喘着大气说。
“什么玄机,”我大笑,指着远处那群出租车,“我是逃。”他好像明白了,也大笑。笑完了,就算认识了。
认识了就一同找出租车侃价,一同坐车穿过一片片飘浮的云雾上山,一同住进山上的宾馆。
这是我第一次利用假期独自出来旅游。出发前我一件件收拾着行囊,上铺的小沈探下头恐吓我:“真要自己走?小姑娘,世事险恶,小心被坏人骗了卖到山沟做媳妇。”
“放心吧,世事险恶,但——”我笑着拉上背包的拉链,“我不和陌生人说话。”
我果真不和陌生人多说一句话。在火车上我吃自己的饭,看自己的书,无聊时或闭目养神或把头扭向车窗看外面大片大片后退的草木稻田。我一路缄口不语,直到下了车面对狂追不舍的他。
“好在他也被我甩掉了。”去客房时,我满心得意,脚步轻盈。
6月不是庐山的旺季,所以我有幸独享一个双人间。服务员刚从晾台上抱回的毛毯松松软软的,躺在上面,窗口涌进的松涛声阵阵拂过耳边,不知不觉就在凉凉的松声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看着窗外被斜晖晕了一层柔黄的石墙与矮松,呆坐了一会儿,就有服务员打电话进来告诉我去餐厅吃晚饭,“你209房间的朋友在那里等你。”她说。
209房间我的朋友?
果真是他坐在那里。从餐厅的玻璃门望过去,斜斜地就可以看见他双肘支着桌子百无聊赖地在玩一只玻璃杯,样子像在等什么人。说实话,从外表看他实在不像坏人:干干净净的T恤牛仔裤,清秀文静的脸上好像还有个酒窝——打住,谁说骗子就不长酒窝呢?于是,我点点头,离开宾馆的餐厅,不久就来到暮色四合的街上。
我在街上吃了饭,逛了商场,买了KcwHZeY8ghALVktFMSrPDg==庐山地图,然后沿着游客如织的牯岭街回旅馆。街上的人三三两两,当一群中学生叽叽喳喳地从独行的我身边走过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像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想是孤独。
打开房间的门,黑暗中漫了一脸一身让人心怡的香气。拧亮壁灯,一下就看见了写字台上那瓶白白绿绿的栀子花。脸上绽开了笑,边把头埋进花里去闻,边拨服务台的电话去谢——这样的鲜花服务还真是头一遭遇到。
“不是我们。”服务员的声音温温柔柔的,“送你花的是209的那位先生。”
又是209,他想干什么?莫非看出我是学生真要骗了卖掉不成?我冲那瓶无辜的花挥了挥拳:我不上当!
冤家路窄,第二天早晨坐在餐厅喝粥,远远的,209喜眉喜眼地走过来。
“你好。”我僵着脸打招呼,收人家的花理短嘛。
“今天去哪儿?”他倒不在意我的态度。
“好梦谷。”我随口诌来,游庐山是我的梦想,也不算说谎。“好梦谷?”他狐疑地去翻地图。“新景区,地图上找不到的。”我慌忙说。
他笑了,那种狡黠的笑:“远吗?”
“还可以……再见。”我慌慌张张抓起墨镜,逃一般跑掉。
两天的时光安全而寂寞地过去了。
常常遇见209,点头擦肩而过,不和他说话。而他,总是一脸宽容的笑。
有一次在锦绣谷,拿着相机取景,不经意就看见远远一块巨石上的他在请人给自己拍照,照一张,求一次人……和我一样。我的脚步莫名其妙地快起来,忘了看山,忘了看云,沿着山路直向那块巨石而去。终于,巨石呈现在眼前,而209却早已离去。
呆立在群山之间,看云一点点从脚下漫过来,心里渐渐感觉到:对于云,我们永远只是过客,甚至对于山,对于这满山的绿色,也是。但是,终究会有什么烙在我年轻的不经世事的心上,是这个初来的夏天,还是……他呢?
第三天的晚上,盘膝坐在床上整理行囊,首先就找那个黑色的钱夹,翻遍背包,一无所获,便呆住了。瞬间,恐惧突然像剑一样刺过来——那钱夹忘在了一个偏僻小店的柜台上!我跳起来冲出房间,冲出宾馆,冲到街上。深夜的庐山一片寂静,夜风像一只无形的巨手轻抚远处黑黝黝的山林,暗夜里的公路宽阔而幽冷,路边的树直挺挺地站在风里……又掉头往回跑。在走廊的拐角,“咚”地与谁撞了个满怀,抬起头,是209。
“我的钱夹……”泪水一涌而出时,才知道,在这个山上自己是多么孤立无援。
永远忘不了那个6月的深夜,两个互不知姓名的年轻人匆匆行走在黑暗的庐山公路上——像两个共赴艰险的老朋友。
庐山人真好,小店竟亮着灯在等我!
千恩万谢店家之际,才发现自己的手,竟一直牵着209的袖口。
归来的时候,不经意看见,头顶有一轮弯弯的月亮,静静地挂在墨蓝的天幕上,像微笑着的眼睛。
傻傻地和209走了一段,才想起对他说“谢谢”。
“信任我,说明已把我当朋友,真正的朋友不用谢。”209很大度。
“我是谢你的栀子花。”我说。
“栀子花?”209开心地笑起来,“那花是贿赂你搭伴游庐山的举措之一,没想到你拒腐蚀。”
“之一?”我笑,“告诉我还有什么?”
“譬如说装成傻出租车司机去追你呀,譬如说坐在餐厅等你呀,譬如说……”
“原来都是阴谋,你——”我停下指着他。
“其实,在火车上我就注意你了,你像一只胆小的鸽子,沉默无语又小心翼翼。当时我就想,如果你也在庐山下车,我就找你做伴。一可以保护你,二可以和你共同度过一段愉快而短暂的时光。”然后,他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们可能只有相逢,没有重逢。”
只有相逢,没有重逢。在匆匆来往的行程里,我们,不是吗?
“其实,在这世界上,大多数人是善良的,如果彼此真诚相待,陌生与隔阂就会像冰一样一点点消融。”他的话如一阵清凉的风,轻轻拂过我的心。
不知不觉,旅馆近在眼前。心,却一下变得莫名地惆怅起来。
“祝你今晚有个好梦。”在走廊柔柔的灯光里,209向我道别。
“也祝福你。”我笑着说。想问他的名字,话到嘴边又想:明天再问吧。
第二天早晨,柔风在走廊里轻舞,209房门大开,我微笑着叩响敞着的门:“今天去不去三叠泉?”
“209刚刚退房。”一个服务员走过来,“这里有一张写给你的字条。”
接过字条,我转身就跑,跑出旅馆,跑到大街上。早晨的阳光清清地照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游客……来来往往的游客里,没有他。
展开手中的字条,上面的字如行云流水:“佛说,修百年同舟,让我们彼此珍惜这夏日里的相逢。”
209没有给我留下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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