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子女,几多欢乐几多愁

2006-12-29 00:00:00易玉林
伴侣 2006年15期


  她是我的同学,当她带着一身伤痛从广州回来时,便给我打了电话,于是我约她来到小城最有名的一品咖啡吧,我知道,我们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她肯定有许多的话要对我说。及至我们见了面,她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哭泣。我没有劝她,有些伤痛在人的心灵深处,简单的只言片语无法抚慰,反而徒增更多的痛苦。我知道只有当她自己平静下来的时候,话语就会从她的心灵深处流出来。
  果然,轻轻地喝了一口咖啡之后,她告诉我说,她的儿子没了,儿子杀死了他的亲生父亲,被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判了死刑。
  为什么?我有些惊讶地问。
  因为我是一个二奶,而他只是一个二奶的儿子,当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他受不了……
  我沉默了。
  二奶子女,像一把刀一样剌痛了我的灵魂。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经历的是怎样一种人生?在一种尴尬或者隐秘的父母关系之下,他们过得好吗?
  于是,我开始了暗访,带着一种深重的忧虑去寻访这些孩子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另类人生,在一种疼痛的品味中体悟生命的艰难与无奈。
  
   刘好:我无法选择坚强, 所以我只好选择放弃
  
  在广州番禺的重刑犯监所我见到了刘好。出乎我的意料,刘好是一个长得非常清秀的青年,眼睛上架着的那副眼镜使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我告诉他我是他母亲的同学,姓易,从他母亲的老家广西来采访他。他没有表示欢迎也没有表示拒绝,但他脸上的神情却让我看到冷漠,但许久之后,他还是开了口。
  我Ww5+ikS9Z68cpY4JnT6n3Q==是一个悲剧,我母亲是一个悲剧,我父亲也是一个悲剧,而且最初这个悲剧开始在我母亲的花季。我母亲从广西的大山里来,她到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广州来寻找一个女孩的梦想与希望,但是她没有找到。那是1984年的春天,在广州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里,只有初中文化的母亲只能成为一家餐馆的服务员。
  我的父亲是广州最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父亲就拥有400多万元的资产,所以他经常出入酒店玩乐,很自然地认识了在酒店打工的母亲。你想,一个财大气粗的大老板对于一个大山里出来的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钱的女孩来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诱惑?我母亲很快就成为了我父亲的情人,而且,我母亲明知道我父亲是一个已婚男人,她也义无反顾地像飞蛾扑火一般扑了过去,因为她太需要钱了。在广西老家,我多病的外公外婆需要钱,我正读书的舅舅姨妈需要钱,我可怜的母亲成了广州第一代二奶。
  父亲在杨箕村为我的母亲租了一套房子,每星期的一三五他在家陪他的妻儿父母,二四六就来到杨箕村的出租屋陪我的母亲,他付给我母亲的代价是除了一切日常开支,他每月再付给我母亲1500元。1500元在上世纪80年代那可是天价了。因此我母亲非常满足于那种她自认为幸福快乐的生活,每逢二四六,她就像过节一样期盼着我父亲的到来。不久,我母亲怀孕了,第二年的秋天便生下了我。
  说实话,自打我懂事起,我还是非常快乐的,每当周末,父亲就带着我与母亲到白云山、越秀公园去玩,或者驾车到深圳珠海去购物……1990年,父亲在五羊新城以我的名义买了一幢三室一厅的房子。
  易叔叔,说真的,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二奶子女。我的家庭在我的记忆中非常正常,包括我到幼儿园、五羊小学读书。这样美好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星期天,我正在家里温习功课,门突然被撞开了,一伙人冲进了我的家里,他们见东西就砸,一个胖女人抓住我的母亲就打,口里骂着那些非常难听的话。我问他们想干什么,那个胖女人一把将我拉到她的身边,抬手就是两个耳光,我一下子就被她打懵了,而我的母亲则像一头豹子一样冲上来护着我,嘴里叫着别打我的刘好,但那些人仍然对我与母亲又打又骂。我劝母亲快报警,那个胖女人哈哈大笑说:“报警?你们这样的二奶连太阳都见不得还敢报警?给我打!”
  直到他们打累了才停下来,临走的时候,胖女人要我们立即在广州消失,否则他们见我们一次就会打一次。
  扶起伤痕累累的母亲,擦干母亲脸上的泪水,我终于明白,在广州这座南国大都市里,我的母亲只不过是滚滚红尘中的一名大款的小妾而已,而我只是这位大款与他的小妾生下的一个见不得阳光的私生子,那一刻,我心中关于父亲母亲的丰碑瞬间轰然倒塌了,我怔怔地望着母亲,撕心裂肺地问她:“妈,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可是母亲回答我的除了流不尽的泪水再也没有别的什么。
  后来父亲来了,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叫我们忍耐。然后,我们卖掉了五羊新城的房子,偷偷地去了洛溪新城,但我父亲的老婆总是能够找到我们,我们的日子就在那种动荡不安的境地中惶惶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易叔叔,说实话,我憎恨我的父亲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恨他为什么要生下我!我恨他为什么在生下我之后却让我过这种见不得阳光的生活。易叔叔,你不知道,特别是我父亲的老婆一次又一次地跑到我就读的学校,当着我的同学和老师的面说我是一个下贱的二奶之子的时候,我的仇恨就像地狱之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但我不恨我父亲的老婆,我觉得她也是无辜的,我只恨我的父亲。
  如果说,那时我对我的父亲只是一种仇恨的话,而我对我父亲痛下杀手的主要原因则是父亲对我母亲与我的抛弃。
  2004年,年愈五十的父亲又在珠海包了一个三奶,除了每个月给我与母亲2000元钱的生活费之外,很少到我们在洛溪新城的家来,我的母亲一次次地给他打电话,请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抛弃我们,起初父亲还接一下电话,后来,只要看到是我母亲的电话他立即就关了机。再后来,每个月2000元的生活费父亲也不给了,母亲只好又到餐馆去打工。泪从我19岁的灵魂中流了出来,19年来我受过的点点委屈,我心灵的累累伤痕,我走过的坎坎坷坷在那一刻凝聚成冲天的恨火,从父亲的荒淫无道中我已经看出,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们,他只是从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身上满足他的欲望……
  那是2005年的春天,我给母亲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并且陪母亲喝了一杯酒,我对母亲说,由于自己身份的影响,这些年在学校里书读得不好,请母亲原谅。我还告诉母亲我已经20岁了,我想和父亲谈一次,让他和我们母子做一次最后的了断,了断之后,我们将不再与他有关系。然后我们回广西老家去,过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第二天,我来到了父亲的公司。在他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我把拟好的协议递给了他。协议中我要求他补偿我与母亲200万元,然后我们就各奔东西。父亲不同意,他说他最多给我们10万元,其它一切免谈,如果再闹就把我与母亲赶出广州。仇恨之火被父亲的绝情轰然点燃,我一把抓住他,用那把锋利的水果刀向他的身上刺去……整整20刀,那是我20岁的生命,那是我20年的痛苦与委屈……
  “后悔吗?”我问刘好。
  “后悔与否,我能选择吗?我的出生,我的成长我能选择吗?我不能,所以我不后悔,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不该出生的人。易叔叔,我无法选择坚强,所以我只好选择放弃。”
  看着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想着他即将完结的生命,听着他那满是沧桑的话语,我的心陡然间沉重无比。
  郑军:我流浪,因为我是百万富豪
  知道郑军,是因为一首歌。那首在流浪者中间非常流行的歌是一个名叫郑军的流浪歌手唱出来的。
  是不是一开始就是命中注定/是不是在心的上面早就悬着一把刀/是不是天空的颜色早就这么暗/是不是父母的幸福却要让我们受尽煎熬……
  通过朋友的介绍,我很顺利地见到了郑军。在长沙的一家小店,郑军喝完了一瓶青岛啤酒之后开始了倾诉。
  
  你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是一个千万富豪的儿子,但生下我的母亲却只是我父亲的一个二奶。小的时候,我对我的尴尬身份并没有什么真切的认识,我的父亲对我很好,甚至我父亲的妻子对我也不错,但她却对我的母亲心怀不满,时不时要到我们住的地方来闹一闹。我母亲一次次求父亲与他的妻子离婚,但父亲不肯。他对母亲说,他一辈子也不会离开他的妻子,因为那是一个与他共过患难的女人。对于这一点,我对父亲充满尊敬。
  但是,我16岁那年,我的父亲还没有来得及对他的事业与家庭做一个恰当的安排,就在一次车祸中突然失去了生命,他的千万家财立即成了家庭崩溃的导火索。
  在把我的母亲包为二奶之前,我父亲与他的妻子已经育有一子一女。那位比我大5岁的同父异母的大哥早已进入父亲的公司,大姐也是公司的财务总监,而我与母亲在父亲在世时,每月都是父亲准时把钱送过来,现在父亲突然离去,我和母亲立即断了经济来源。于是,母亲一次次地去讨我们的生活费,但他们却总是以资金周转不过来为由一次次地婉拒。孤苦无依的母亲只得拉着我跪在他们的面前求他们,16岁的我已经知道尊严,跪在他们的面前让我的心如刀刺般疼痛。我对他们说,我们是亲人啊!虽然我与你们不是一个母亲,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啊!现在父亲不在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呢?但他们不为我的哭诉所动。母亲没有办法,只得一纸诉状把他们告到了法院。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由于母亲只是父亲的一个二奶,并且缺少必要的婚姻手续,因此给法院的判决带来很大的困难。后来,只得采取DNA的检测办法来证明我的真实身份。我们最终赢了官司,我获得了627万元的财产继承权。
  但是那场官司却使我伤透了心,我亲眼看见了亲情的撕裂,我亲手触摸到在金钱之外的冷酷与无情,我真切地望着母亲的头发一点点的变白。你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于是,我把钱留给了母亲,我开始了流浪。我想挣脱那种世俗的羁绊,我想完全融入自由的天空中,我用歌声去感动那些想听我歌的人,然后在茫茫的人海中有一碗粥一瓢水足已。
  以后打算怎么办?我问郑军。
  我会选择继续流浪。
  你母亲呢?
  现在她过得很好。等她需要我的时候,我的流浪就结束了,那时,我也就成为一个悲剧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流浪了。那我的肩头就有了责任与义务,一个身担重负的人,不是悲剧是什么?
  我无言以对。我更不知道郑军说得对不对,但我知道我的心已被他撕碎。
  
   周莹:最好的选择是离开
  
  在桂林市的一次全市作文大赛中,一位名叫周莹的14岁女孩的作文《梦幻漓江》获得了一等奖。作为这次大赛的评委之一,我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颁奖那天,周莹把她的母亲也请来了,于是我们认识了,她请我对小周莹的作文多加指导,我同意了,并约定每个周五晚上,我到她家里亲自辅导周莹,但我没有想到,周莹拒绝了,我问为什么?她却潸然落泪了。
  带着我的困惑与疑问,我走进了周莹的家。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14岁的女孩有着一种与同龄孩子不一样的成熟与老练,在我想对其母亲进行采访的时候,她对我说:“易老师,还是我说给你听吧!”
  我望着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同意了,于是,我开始了对一个14岁女孩的采访,聆听那个还有些稚嫩声音诉说她和母亲在人生的雨季所做的抗争与拼搏。
  知道自己是一个二奶子女是我8岁的时候,那时我不叫周莹,而是叫林莹。那天是我8周岁的生日,头两天我就与爸爸说好要他好好给我过一个生日,爸爸也同意了,可就在我与妈妈做好一切准备的时候,爸爸突然打电话说他不能来给我过生日了,妈妈问他为什么,爸爸开始不说,后来妈妈哭了,爸爸才对妈妈说,他的儿子考上了中山大学,他要在家里给儿子好好地庆祝一番。
  妈妈放下电话,擦干脸上的泪水,然后笑着对我说:“小莹,爸爸有事不能来,妈妈陪你过生日好吗?”
  “不好!”我一口拒绝了妈妈。“爸爸不来,这生日不过了!”我冲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呜呜地哭了起来。
  妈妈在门外声声地呼唤我,但我就是不从小屋里出来,妈妈又给爸爸打电话,爸爸仍然无法抽身前来。我听到妈妈对爸爸一次又一次的哀求,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我难受极了,我打开门扑在了妈妈的怀里。
  “妈妈,爸爸为什么不来给我过生日?”
  “因为……因为……”妈妈想搪塞我。
  可我却依然不屈不挠地追问妈妈,一千个一万个为什么砸向妈妈。终于,妈妈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原来,我这个花一般的女儿只不过是一个二奶的子女。
  易老师,也许我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懂事的。我主动擦干了妈妈与自己脸上的泪水,然后切好生日蛋糕,对妈妈说:“妈妈,请祝我生日快乐!”妈妈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妈妈的痛苦与无奈。
  尽管我非常坚强,但我却对别人谈及那些二奶之类的字眼非常敏感,生怕别人知道自己是一个二奶子女,一个八九岁的女孩生活在这种重压之下,那种心理负担可想而知。我的学习成绩也开始急速下降,有一天,与我住在同一幢楼的同学李彬和我吵架,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林莹她妈妈是二奶!”
  天仿佛在那一刻塌了下来,我冲上去与李彬扭打在了一起。
  第二天,我不愿再到学校去,我害怕同学们那异样的目光。妈妈问为什么,我告诉她说,全班的同学都知道我是一个二奶的子女。
  妈妈的目光在那一瞬间黯淡了下来,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把我搂在怀里哭。
  “妈妈,我想离开深圳。”
  “那我们到哪里去?”
  “到一个别人不知道我是二奶子女的地方去。”
  “那我们靠什么生活?”
  “你可以挣钱养活我们。”
  “好,妈妈答应你。”
  于是我休了学,除了辅导我的功课,妈妈做着离开深圳的一切准备。只是,我不知道妈妈在做些什么准备,直到我10岁那年,妈妈突然对我说,小莹,我们可以离开深圳了,回妈妈的老家桂林去。
  原来,妈妈为了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和一个名叫周强的老乡谈起了恋爱。她知道只有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才能使我彻底摆脱二奶子女的阴影。她和周强谈恋爱的唯一条件就是周强必须像爱自己的亲生子女一样爱我。周强答应了。于是,我们回到了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在安新小区买了一幢三室两厅的房子。妈妈在小区门口开了一家桂林米粉店,周爸爸则在桂林一家贸易公司打工,我们的生活远没有在深圳那么富有,但却过得充实幸福。
  现在,我仍会给远在深圳的亲爸爸打电话,但我不允许他到桂林来看我,我与周爸爸非常融洽,周爸爸对我也非常好,他为了实现自己的承诺,直到现在也没有与妈妈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他说,小莹就是自己的亲女儿。
  摆脱了二奶子女的阴影,我的心里非常轻松,我把我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不但补回了休学期间落下的课,而且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现在,我是桂林市少年发展协会的小理事,是电视台的特约舞蹈演员,还是桂林市的一名少年画家。
  易老师,离开深圳,肯定是我最好的选择。我无法选择我的出身,但我可以选择我的人生。二奶子女也许是命运的卑微,但决不是生命的卑微。
  我久久地注视着周莹,对这个14岁的女孩我的心里充满着敬重,我相信,有了这种心态,不管今后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周莹一定会走得更好。
  正在这时,周强下班回来了,他一定要请我到他夫人开的米粉店吃一碗正宗的桂林米粉,我同意了。在安新小区的这家小店里,看到周强、周莹以及周莹的妈妈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情景,我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幸福。也许,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许多的不幸,但只要我们从不幸中坚强而执著地寻找幸福,那么,幸福就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正如小周莹所说:“二奶子女也许是命运的卑微,但绝不是生命的卑微。” 责编/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