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毅
巴黎的怪物不少,昨天看过的埃菲尔铁塔是一个,那是个钢铁怪物,远观可以说雄壮,走近看许多地方就像用废钢旧铁拼凑而成一样,显得马虎凌乱混杂。修建之初,曾遭许多人诟病,但木已成舟后,却又被后人作为巴黎之象征,成为一大景点,每天游人无数。蒙帕纳斯塔楼也是一个,就是一座俗称摩天大楼的黑色建筑,它鹤立鸡群地耸立在老巴黎的低旧建筑群中,不,应该说是鹤立鸟群中,它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你试想在大片大片古色古香的灰黄建筑群中,突然冒出个墓碑似的黑家伙,它遮天蔽日,抢尽风头,破坏了环境协调,不光近看不雅,就是我在圣心教堂和圣日尔曼高台上看,它都像个黑烟囱似地戳在巴黎城中,煞风景杠眼睛,难怪它刚建成就遭遇到无数市民的责骂。骂得有理!只可惜没将它骂垮。虽然黑格尔说过:“存在的即是合理的”,但我觉得,存在的并不见得就合理,存在却不合理的事多的是,数也数不完,否则世界岂不成了尽善尽美的极乐世界了,还要人们的努力奋斗干吗?蓬皮杜现代文化艺术中心也是一大怪物,它坐落在市中心,像一大群古旧建筑中生出个怪胎来。周围全是灰黄柔和的颜色,突然冒出些深蓝、大红、黄色和绿色的管道,肠子似的缠绕物,像是把一活物剥了皮,让它的骨骼、筋键、血管、肌肉全部裸露在外,乍一看很刺目,需要一段时间才会习惯。它的建筑设计怪诞,走廊、钢柱、楼梯、包括排气管等全是敞开向外的,活像个化工厂炼油厂,与美术馆博物馆应有的高雅风貌格格不入。电梯是透明的,你可在外看里边的人,人家也可在里面看你外边的人,互相可对视欣赏,谁也不欠谁。
据说埃菲尔铁塔、蒙帕纳斯,包括蓬皮杜艺术中心都是蓬皮杜总统倡导修建的,他有意想用这类不同流俗的庞然大物来冲击一下巴黎死气沉沉的呆板与守旧。这用意应该说不错,但效果未必就佳。我们不能因为他是个明君,是个英雄就什么都赞同附和他。如果说埃菲尔铁塔的修建显示出设计、倡导者确有超前的审美水平,它可以引领人们从反感不适应到渐渐适应与喜爱的话。蒙帕纳斯塔楼就不具有此种功效,它将现代建筑生硬地嵌入古典建筑,除了落得个不伦不类,破坏协调之外,便再无任何功绩可言。然而它居然也蒙混过关了,恬不知耻地屹立着就岿然不动,使对它的一切批评攻击漫骂统统无济于事,时间长了也只有偃旗息鼓,你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软力量终究战胜不了硬家伙,怨恨终究摧毁不了现实。
这三个怪物从诞生遭致一片责骂,到慢慢被巴黎人接受容纳的过程,一方面可说是巴黎人大度宽容,能接纳各种异类异端,另一方面也可见人们的思想观念很容易被强权左右,向既成事实妥协,不论是审美习惯,还是日常生活都如此。真正敢对强权,对流行时尚说“不”字的人太少太少,大多数人都是跟风赶浪,人云亦云,会随声附和,却没有自己的定见。当一个错误或乱来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时,人们除了默不作声,无奈地表示认同外,很少人敢站到对面,据理奋战,挽狂澜于既倒。
进入蓬皮杜楼内参观,需要有较大的耐受力,因为里面的展品很多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艺术品,太多突发奇想、莫名其妙的怪诞之作,它们被堂而皇之地供奉在内,让你哑口无言,不知该检查是自己太保守,还是别人太前卫。
比如大厅内放置一巨大钢盔,直径约一米五,那就算一件艺术品了。一辆红色汽车的铁壳被压成一块长方形,一个玻璃橱窗里放满杂乱废纸和折叠的纸板,还有一条带血的月经带,题为“墙上的构成”,那也是件艺术品。还有一个亮蛋,就是剃个光头的中国人,在脸上用墨写字,先写得稀疏还能辨认,如写有“愚公移山”、“天人福禄”等字,后越写越多,越写越密,变得密密麻麻,黑成一片,最后那人变成一个柏油一般黑亮的怪物,9幅照片从少到多,由浅变深,构成了这题意为“faml]y tree”的画作。另有一间屋子堆满一捆捆粗毛呢,十足一个仓库,只是中间放着架钢琴,让你看到某种不协调。另一间屋子墙上安置了二十个橱窗,玻璃橱窗内挂满杂乱无章的纸片、信笺、照片、笔记本……这些全是蓬皮杜艺术殿堂内供奉的“艺术品”。
展室中还配有影视放映,其中有一处电视放的是法国艺术家克莱因对许多听众宣讲自己的先锋理念,旁边请有乐队伴奏,然后叫上几个赤裸全身的美女模特,每人提桶墨汁,上场就开始自己用刷子蘸墨往自己身上抹,待乳房和前身涂得漆黑一片后,就躺在纸上蹭抹、打滚、爬行,或用躯体在墙上像盖图章似地印上黑印,目的皆是不用手,只用天体部位,比如乳房、大腿、肚皮就留下墨迹,制造史无前例的艺术品。这是发生于1960年的事,或许是最早的行为艺术了,但绝无任何美感,反让我厌恶。克莱因是个制造神话的人,曾在画坛大红大紫过一段,可惜他26岁才开始学艺术,34岁就离开人世。对此类不靠画笔,却靠左道旁门取胜的“艺术家”,我从来心存鄙视,我看不起此类打着艺术幌子,其实不过是糟蹋艺术声誉的东西。就像有人-1狗、猩猩、大象作画,那不过就是涂鸦,是鬼画桃符,是走火入魔的歪门邪道,根本不值得重视。
当然展厅中也有让人一下惊觉叫好的作品,比如一截像钢管似的作品,光滑、晶亮、简洁,观赏性强,像个非常精致的工艺品,色彩造型都很美。还有一间奇形怪状的房子,取名“冬天的公园”。门是扇耳朵形状的门,进屋后地上和墙壁全画满怪异的粗黑线条,地像是用塑料泡沫材料制成的,忽高忽低,没一点踏实感,一进去就像进入到一种不可思议之境,能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奇感和怪诞感,此类东西到是让我产生了打死我也想不出的新奇感,值得思索。
看了这些稀奇古怪的现代艺术品后我总在想,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究竟在哪?能否混为一谈?美与丑究竟该如何分辨,还要不要考虑它们不同的价值?如果艺术品与生活用品全然没了区别,还要艺术品干什么?好的艺术品总得要以新、奇、美,有意境,有寄托为存在依据,若丢了这些根本要素就不能叫艺术品了。有的作品是新中有奇,奇中有美,有见识和创意,那一看懂,就会高兴,而有许多则无论横看竖看,总看不出好处,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离开,不要陷入想探究的纠缠中去,值不得。我明白当今艺术的走势是将艺术神圣光彩泯灭,使生活与艺术的界限消除或淡化,但假若艺术真与生活完全混为一体,还要艺术干吗?
现代艺术据说具有颠覆性和叛逆性,普遍给人裂断、撞击权威、挑衅与挖墙角的印象,他们主张“去美感”“去艺术”,处心积虑要造外形之反。阿多诺说:“现代艺术媒材的质感化与题材的现实化,本身就是去美感和去神秘的‘世界醒悟——具有启蒙作用,而玩弄媒材的游戏性格,则涉及到艺术家的纾解、叛离和摆脱——具有自我救赎作用。”阿多诺是个替现代艺术热情辩护的理论家,他的理论本身就像现代艺术一样晦涩枯燥,我不知道他内心究竟喜不喜欢那些胡作非为,没有任何美感和艺术性的东西。其辩护词是出于理论需要,成名炒作需要,还是发自内
心的理解与热爱?
通过在蓬皮杜国际艺术中心的两次游览,我懂得并非凡艺术殿堂供奉的都是好东西,滥竽充数、欺世盗名的事哪儿都有,哄炒、误导的事任何时代也不会绝迹。我们即使到博物馆看展览也得睁大眼睛,拿出分辨力来,万不可迷信博物馆,盲从市俗评价,不然被赝品垃圾欺骗了还茫然不知,那就太惨了。
后来当我听一画家绘声绘色述说他在蓬皮杜的收获体会时,我突然觉得他之所述,于我竟是陌生且无法辩驳的。我两次的参观,似乎有遗漏也有太多先入为主的情绪,干扰了自己正常的感受与评判,于是我在妻子也到了巴黎,得陪她到处参观时,又第三次进入蓬皮杜。这一进去,我顿感新鲜,过去的展品全换了,另一批全新的东西闪亮登场,隆重推出了。如果说上两次同一的展品曾引起我满腹反感的话,这一次的大多展品我却忍不住有点喜欢,它们材料新、形式简洁、现代气息浓,使我觉得真不能轻易否定现代艺术。比如展厅门口那个似青铜又像泥塑的人,整个身躯凹凸不平,粗陋不堪,头颅面孔也一样疤疤楞楞,看不清五官,毫无一点皮肤光滑线条柔和的质感,但却别有一种滋味,让你想到这就是脱去一切衣饰伪装的真人,是备受战争、灾难摧残后的人,是饱受疾病折磨的人,或者说是疤痕累累的人,是身心惧疲的现代人,那都随你去猜测判断、联想指认。不确定性与无限可能性就是它的魅力,也是许多现代艺术的价值所在。另外一个用镀银材料塑造的人,亮晶晶明晃晃,比真人还高大,身躯倨傲向后倾,颇具一种视觉冲击力。那是普通材质——木、泥、钢铁或青铜所造不出的效果,而使用新材料加新技术,就创造出了具有新感觉与新效果的艺术品,值得肯定。再如一张名为“纽约印象”的画作,画面只有红、黄、蓝三种粗线条纵横交错,在一张白纸上打出宽窄长短不一的格子,没有画一条街一棵树,一个人一辆车,却象征似地把现代大都市除了狭长的街道与方格式的房屋外,其余就什么也没有了的特征表达得深刻醒目,用抽象、简化、隐喻方式讥讽现代都市的单调枯燥乏味和千篇一律,令我会心一笑。我本是偏爱写实,不喜变形抽象的,但当我从这类画作中看出它用抽象变形简化方式,营造出传统写实技巧达不到的艺术效果——更深更丰富的蕴涵与用意时,我禁不住想赞美它。尤其是当我最后走到一楼,看到那些新颖奇幻,配以灯光的动态装置艺术时,它们竟然制造出天旋地转、星空闪烁的景象,我感觉现代艺术打破架上绘画二维空间的局限,又开拓出可供驰骋的另外一片广阔天地,可喜可贺,切勿小视。
幸亏有第三次踏入蓬皮杜的经历,否则我就会由于只看到少量的现代展品,眼孔狭小,犯以偏概全的浅薄毛病。相反,眼界扩展,多看多想,认识便会随之深化。我醒悟到对现代艺术的赏析、评价不能简单化,更不可只用好坏二字。或一言以蔽之的方式就去指手画脚,概括定性。世界太广博太复杂了,艺术也太多样多变了,为认识和适应它我们就得不断学习,不断扩展,不断作出调整变化,切不可以不变应万变。现代艺术本身就是个动态的发展的事物,轻易就定调子下结论往往会犯错误。因为即使是面对着同一个艺术品,在不同时间走近它,或是抱着不同心情走近它,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和印象,所以我怎能用一次之感受去代替下一次可能有的感受。用一时之印象去充当完整的印象?那显然很荒谬。现代艺术开放性与不确定性这一突出特征,能接纳多种形式与内容,把艺术引向更广阔的境地,所以我们对现代艺术的观赏评判何妨放慢点,谨慎些,放开些,宽容些,多看看多想想,决不会有害,不必忙于做出结论。
责任编辑陈约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