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事(短篇小说)

2006-11-27 00:47王祥夫
滇池 2006年10期
关键词:阿勇木棉假牙

王祥夫

怎么说呢,现在找事是真难。别说技术性的,服务性质的,也都要看你的模样,先要看你的身材,还要看你的眼睛,双眼皮还是单眼皮,还要看你的牙齿,还要看你的走相,真是够烦的。就这样,那三十多个乡下来的年轻小伙子,都才十七八吧,最小的看上去也许才十五六,到了这天下午只留下来十个,这十个还要再打下去三个,饭店老板说他们饭店只需要七个。饭店老板这次招工,怎么说呢,说的漂亮些,用他的话说是为了给乡下解决一些过剩的劳力,实际上他就是嘴上不说,人们也明白他是为了少花几个钱,农民工毕竟便宜。要是在城里招,一个人的工资是八百,农民工六百就可以了,还好使唤,单纯而且肯出力,因为他们有的是力气。饭店呢,在一进城的东一路,对面是一家大宾馆,挨着这家大宾馆是一家书店,书店过去又是一家邮局。那三十个乡下来的小伙子,先是,考普通话,念一篇文章,只这一下子,怎么说,就被打下去十一个,然后是考知识性问题,各种的餐具已经摆在了那里,要这些乡下来城里的年轻人说那个是盘子?哪个是碟子?哪个是吃碟?哪个是衬碟?哪个是鱼盘?哪个是饭碗?哪个又是汤碗?哪个,怎么说,又是沙拉水果碗。居然,许多的年轻人都缄了口说不上来。乡下吃饭,一人一个大碗就够了,总是,下边是菜,上边便是饭,如果是馒头和烩菜。要不就是下边是饭,上边便是菜,如果是米饭和烩菜。操他妈的×!这一回,又让打下五六个,然后是把各种酒又琳琳琅琅地摆了出来,要他们一个一个回答,哪种是啤酒?哪种是红酒?哪种是白酒?哪种是花雕?哪种是人头马?直看得这些乡下来的年轻人眼花缭乱,这就又给打下去一些,村子里喝什么酒?喝他妈个鸡巴酒!还不是提上瓶子去打高粱酒和薯干儿酒。结果呢,又让给打下了几个。然后是,又把这些乡下来的年轻人带到了一个雅间,雅间装潢得很漂亮,在这些乡下的年轻人眼里简直就是皇宫,有金碧辉煌的大镜子,有,大花瓶,里边是大朵大朵的花,当然是假花,桌上的花才是真花,还有,金鱼缸,里边有活鱼,懒懒地游,还活着。负责考试的人又问他们,主人应该坐在哪里?客人应该坐在哪里?主客又是应该坐在哪里?上菜要从什么地方上,上份儿菜又要从什么地方先上。这一回,又让给打下来一些。那个王小安,好像是,数他岁数小,倒数他机灵,一连都过了关。这要感谢有人在暗中帮助他。就这个王小安,长得真叫精神,个头有个头,人样有人样,普通话说得也不错,一笑就会露出那么整齐那么白亮亮的两排牙。教他的人是饭店里的老服务员阿勇,就这个阿勇,说老也不老,比王小安也大不了多少岁,他说他要教教王小安,实际上他是喜欢他,愿意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但阿勇说他一般还不愿意教,“教了你,你就肯定会被录取,不教你你就等着滚蛋吧。”王小安请阿勇教他还悄悄给了学费,整整一百块钱.i文一百块钱真是不白花.一关一关的.都给他闯过了。最后,就只剩下他们十个人了,王小安看看和他待在一个屋子里的另外那十个人,明白他们也都可能是交了学费,但他不明白他们十个人到最后哪七个会被留下来。

这天下午,是三点钟的时候,饭店里要考他们走路,考他们上楼下楼,看他们谁走得稳,而且看他们谁走得快,要飞快,只有这样才能把菜用最短的时间送到,保证菜的热度,菜有时候亦是娇气的,温度变了,口感就没了,或者是,稍一过时,就不再是那个菜。比如,拔丝冰激凌,这道菜真是无聊,好吃不好吃,并不好吃,但考的就是厨子的功夫,当然,也考传菜的服务员的手脚是不是敏捷麻利。这时候,饭店里已经没了顾客,是下午三点,正是饭店的空当,要有,也是泡饭店的,就是那两个客人,还在一楼的角落里说说喝喝,菜早就凉了,又让服务员给热了一下,是一盘炒菜心,酒是早就没了,只杯子底剩那么一点点,他们现在不是喝酒,是闻酒,两个男人,举起杯碰碰,再放到嘴边闻闻,再放下,他们是一直在那里说话,脸靠脸很近,红着,不像是谈生意上的事,也不像是谈工作上的事,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店里呢,岂有赶客人的道理,就让他们在那里说吧,这就苦了看台子的那个女服务员,只好奉陪着,不但人陪在那里,还要把笑容奉陪给他们,笑给他们看。饭店里到了这时候就不管这两个客人在不在了,他们要考这最后的十个年轻人了。考走路,走路也没那么简单,不是让他们空手走,是让他们端了托盘,盘里是一瓶啤酒,两只亮晶晶的杯子。让他们在二楼平地上先走一回,地上洒了水,有那么点滑,如果走得好,好像就不滑了,如果走不好,时时有被滑倒的危险。这时候,那十个最后被留下的年轻人就都关心起自己的鞋子来,但他们来不及换了,他们只好一个一个地走一回,要走得快,又要不滑倒,滑倒就算自己把自己被录取的资格取消了,一边走,一边还要照顾手里的盘子。上楼下楼更是这样,楼梯上的红地毯临时都撤了去,卷起来,滚到了一边。楼梯上也洒了水。那个大堂经理手里还拿着什么?是秒表,小烧饼样大的秒表。这些年轻人已经被考了两天了,根本就没见过饭店的经理,再说,经理怎么会见他们,才不会。那两个客人,这会儿又都不说话了,两张脸都扭着朝了这边,看这些年轻人走路,看他们托了托盘在水津津的地上走,结果是,一个摔倒了,这自然,便没有被录取的可能了,走下去,又一个是,手里的盘子“哗啦”一声飞出去摔在了地上,这自然又是出局,这就是说,只剩下八个了,再下一个,那七个就会,怎么说,从此有工作了。紧接着,又有一个,是托了盘子上楼,才一迈脚,就一个跟头。他的眼花了,紧张让他眼花,楼梯又是黑白两色一道一道的。接下来,就只剩下七个了,按理说不必再考,但饭店这边还要考。王小安终于出了事,他是从楼梯上一下子栽了下来,先是,他手里的盘子,歪了一点,他想让它们正过来,却更歪了,要从手里滑下去了,他把身子往前努过力去,想这样把盘子的角度校正过来,想不到脚下便没了根,人就一下子也跟着飞了出去,直从楼梯上翻了下去。王小安从楼下站起来的时候,连那两个客人也傻了,吃惊地站起来,朝这边张望。

王小安满嘴都是血,而且呢,他吐了吐,竟吐出一颗牙齿来。

“我的牙,我的牙。”

王小安的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了。

“漱漱嘴,漱漱嘴。”

阿勇马上给他端过一杯水要他漱漱嘴。

王小安却真的哭了起来,不是哭牙,是哭机会失去了。哭有时候也是美丽而动人的,说岁数呢,这王小安还是个孩子,这就让人们在心里已经生了同情在那里。这么漂亮的乡下孩子,怎么说,为了找一份儿工作,干辛苦万辛苦地进了城,却生生把一颗牙碰掉了,王小安的漂亮是有目共睹。怎么说,为了当饭店服务员,怎么说,掉了一颗牙,怎么说,破了相,从此,即使是再镶上牙,也没他原来的那么结实,也没他原来的漂亮,王小安伤心极了,哭的伤心极了。那个主考的大堂经理既是个女人,便容易被打动,她一直在那里坐着,冷静地看着这边,其他人的考试

也都停了下来,她心里也很难受,好像是,王小安掉了一颗牙,饭店里就好像,怎么说,欠了人家点什么?这个大堂经理,叫黄木棉,是广东那边的人,被请到这边来做大堂。她站了起来,小小心心地走过地上的那一片水,两只胳膊一张一张,她过去,对王小安说:

“不要哭。”

王小安还是哭,流泪。

黄木棉停停又说:

“你被录取了。”

这下子,王小安不哭了,睁大了眼,看着黄木棉。

黄木棉停停又说:

“不过你要马上去镶牙。”

这简直是意外,王小安简直要笑了,是喜出望外,一颗牙又算得了什么?

“让我去镶牙?”

王小安对黄木棉说。

“对呀,去镶牙。”

黄木棉说。

“镶了牙我就可以上班了。”

王小安又说。

“是啊,还要做什么?”

黄木棉说你赶快把牙镶起来,马上!是命令的意思。

“我马上就去镶。”

王小安说。

这时阿勇在一边悄悄对王小安说了一句话,说什么话,声音很低,说:

“你问问,是谁给出镶牙的钱?以前有过先例,是店里给镶。”

王小安便问了:

“是谁?镶牙的钱是谁出?”

“当然是你自己。”

黄木棉对王小安说你要谁出?全是看在你摔掉一颗牙才录用你。

“你知道不知道?”

黄木棉说镶好了牙就上班吧。

“先传菜。”

黄木棉又说。

“行。”

王小安说。

“看在你掉了一颗牙才录用你。”

黄木棉又说了一句。

“对。”

王小安说,笑了起来。

王小安去镶牙,王小安认为,怎么说呢,去了就可以把牙镶上,却想不到那个年老的女牙医说他的牙床还要长一长,把掉了的那颗牙的牙坑长平了才可以来。那年老的女牙医对王小安说:“你真是可惜,你这么漂亮的男孩儿怎么会把前边的牙磕掉,要是里边的牙也算了,正好是门牙,门牙是脸面,真是可惜。”半个月很快过去了,王小安的牙镶好了,他想不到镶一颗牙会要二百五十块钱,当时就吃了一惊,二百五十元对他而言不是个数字,把镜子拿过来照照,这新镶的牙好像和他原来的牙没什么两样,美中不足的是假牙上有牙套,亮亮的金属,一下子,好像是他已经不是他的岁数了,多了一份沧桑。因为那亮亮的金属牙套,他再说话,笑,都会让人看出来,这就不好看了,但王小安的这种岁数不会太想这些,从村子里出来,城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他兴孜孜地去上班了。去了饭店,见过了黄木棉,黄木棉让他先去后边把衣服领来,还有帽子,白色的衣服和白色的帽子,是跑堂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真是精神,白衣服上有金色的缘边,扣子亦是金色,裤子上亦有一条金线,这天正好下着雨,空气中水气充盈,街上到处是过往的小汽车,行人呢,都撑着伞,在伞下匆匆穿过街道,街道和街道两旁的建筑都是湿漉漉亮晶晶。王小安上班第一天就是,把一大块一大块的白布往地上铺,一块接着一块铺,这样的一块一块的大白布是旅店里用旧了的被里,布铺在地上一来是防滑,二来是也不会踩的遍地是泥脚印,也好看一些。从外边看,饭店就是吃饭,或者是散座或者是雅间,无论散座和雅间,都是吃饭。说到饭店,还会让人想到的是做饭和炒菜,饭店里做什么饭呢?米饭、馒头、包子、饺子、干的、稀的,菜呢,一般人就想像不来了,想来想去也不过是凉盘和炒菜。说到凉盘,一般人都会多多少少说上那么几种;说到热菜,一般人也不难说上那么几种,这就是人们对饭店的印象。如果真到了饭店,翻翻菜谱,就要复杂得多。王小安上班第一天,就知道了他的工作只是跑堂的一部分,他只负责传菜,就是,把菜从厨房里端出来,端到客人的桌上,再由服务员接手。所以呢。阿勇告诉他来饭店工作首先是要把店堂里的餐台都记好,店堂里的餐台原来都有编号,一二三四五,一直下去,楼上亦是这样,一二三四五,一直下去。菜不能送错,你要是送错了,客人见菜一上桌动筷子就吃,到时候无论这道菜多么贵重都要你来出钱埋单。鱼翅,如果一盘干烧排翅上错了桌,那桌的客人相信会高兴死,相信会马上冲锋陷阵地吃起来,到时候,会要你几个月的工资来赔这道菜。

“记住了没?”

阿勇对王小安说。

“记住了。”

王小安说这还不好记。

“光说不行。”

阿勇说你说说看,楼上三号台在哪边?

结果是王小安说不上来。

阿勇说你再说说,楼下的八号台是哪个桌?

王小安结果还是说不上来。

阿勇告诉他,这时店里到处是客人,你也别走来走去,到晚上下了班你好好儿地来回走几遭,不走是记不住的。阿勇还告诉王小安,当服务员真是一件苦事,各有各的苦,你传菜,第一件事就是要眼疾手快,要防着撞了人,要防着把菜洒了,要防着把油泼客人一身,到时候你都要受罚。如果你上的是鲍翅,你想想,你赔起赔不起。当服务员也是苦事,客人如果盯上你找你的麻烦你就完了,客人会事先准备一个死蟑螂,到饭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把它放到一道菜里,怎么办?所以,当服务员的要特别的和气,客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还要笑,笑得还要好看。你要是惹了客人,比如,客人会趁你不注意把一杯滚汤的茶水浇到兰花里,到时候你也要赔。阿勇对王小安说你要好好跟着师傅学。“谁是师傅?”王小安亦是聪明,话一出口便马上明白阿勇是已经把自己当徒弟了,问题是,阿勇喜欢他。

“你还要和厨房里的师傅们处好关系。”

阿勇说在这样的大饭店里,如果大厨看上了你,你就算是坐了直升飞机。

“我知道,我知道。”

王小安当然知道当一个大厨是什么意思,但从一个传菜的升到大厨太不容易。

“好好儿地学,也许运气会找你。”

接下来,阿勇把大厨的名字告诉王小安,又把二厨的名字也告诉王小安,大厨与二厨,在饭店里,就像是戏班的名角儿,他们都娇矜的很,喝很好的茶,用很小的那种紫砂壶,手巾和帽子从来都是雪白,不带一星油渍。行里的规矩,他们也不会抽烟和喝酒,他们的嗅觉和味蕾简直要比德国黑背都好,鱼翅拿过来只需一闻便知是什么货,鲍鱼也只需一闻便知是什么鲍。闭上眼,可以靠鼻子分得清老鼠斑或星斑。在这个饭店里,关于大厨的传说几近神秘,一般人,大厨睬都不会睬。

“你要先把厨房里的人都认识到,先混个脸儿熟。”

阿勇说人熟了就好办事了,你出了什么事,比如,把菜洒了,人家会帮你补回来。

“大厨叫什么?”

王小安想把大厨的名字记住。

但阿勇不再说,瞪起眼来,说你王小安看上去像个机灵鬼,怎么一眨眼就忘,我不能再告诉你,想记住,你就把耳朵伸出去,人在店堂里,耳朵要伸到厨房那边,那你就会记住了。

“我叫什么?”

阿勇忽然问王小安。

“阿勇。”

王小安说。

“王翔宇,记住,我叫王翔宇!”

阿勇说他爸爸生下他就想让他当飞行员,想

不到他来当跑堂,飞机跟他没一点点关系。

“再对你说一遍,林丽祖。”

阿勇又说。

王小安不知道谁是林丽祖,又愣在那里,张着嘴,怎么说,有点懵。

“大厨啊,谁还敢叫这个名字。”

阿勇又叫了起来。

阿勇对王小安说这话的时候是饭店工作人员吃饭的时候,他们开饭总是在中饭之后晚饭之前,是四点到五点,这时候不会有客人,饭店里的人每人会端着两个饭碗出到店堂里来吃饭。阿勇和王小安坐在角落。阿勇的碗里有一条鱼,炸得金黄金黄,这鱼是用餐巾纸粘过的,上边没有一点点油,只是香。王小安取的却是红烧肉,油光光的堆在米饭上。王小安回过了头,想看看那边哪个是大厨。

“你看什么?”

阿勇用胳膊轻轻推推他,问。

“哪个是大厨?”

王小安看着那边,小声说。

阿勇忽然就笑了起来,说你王小安是不是昏了头,大厨会在这里吃饭?二厨也不会!想知道吗?喏!那是三厨!阿勇把下巴抬了抬,朝那边示意了一下。

王小安在心里,已经想着大厨了,他想自己有什么办法才可以和大厨认识?他想着自己进厨房的那一天,只有到了饭店,他才知道厨房竟是圣地,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进厨房里去看一眼,王小安是心大气高,虽说从乡下来,但王小安的心思却不是乡下的路数。他在心里已经想着做大厨的那一天了,虽然眼下只是传菜。每天的事,就是把菜从厨房的传菜口接过来再送到桌边女服务员的手里。他接菜,从来都是从那个厨房的窗口,一米见方的窗口,窗台为了好放菜盘,却是一个很宽很大的台面,大理石的,但也难免洒汤洒汁在上边,传菜的服务员每人手里都有一方手巾,便是擦拭那台子的。王小安现在已经知道了从里边传出的菜哪道是大厨的手艺。从里边出来的菜盘上,都有那么个小纸头,上边“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地用油笔写着编号,看号,便知是哪个厨师的手艺,惟有大厨的菜什么都没有,每当这菜从里边传出来的时候王小安心里便是一阵激动,他会用清亮的嗓子大声说:“光看着就好,别说吃!”他希望自己的话会被里边的大厨听到,但会不会呢?侧过脸朝里边看看,厨房里边照例是“叮叮当当”的切菜声,“哗啦哗啦”的炒菜声,“唰”的一声,又是什么下了锅?“哄”的一声,怎么会冒起好高的火苗,让人一愣。

王小安想知道是什么下了锅,但他看不到,里边亦是火光闪闪,油烟滚滚。

“愣什么愣?接菜!”

里边已经有人说话了,一盘菜已经出来,腾着热气。

王小安很努力地做着事,是努力,也就是,走路说话都十分上心,骨子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实是个唯美主义者,用一般人的话是“爱美”,他不许自己的衣服有一点点油污,也不许自己的帽子有一点点不周正,他也不许自己的手指甲上有一点点泥垢,他是从乡下来,却不是乡下的路数,每隔两天,他还要去和阿勇一起到旁边的澡堂里去洗一次澡,就这样一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传菜工,看着,也让人高兴。而且。王小安很快就学会了一只手端盘,盘里呢,是五道菜,托着。托盘与他的脸齐,他走过的时候,有人会多看他几眼,或者再看几眼,嘴里说:“噫?!”是让人眼一亮。传菜最难的其实是端汤,一只托盘里放一盆汤,走起路来便晃,只好用双手端着。在别人,会端得低一些,像端了马桶在那里,而在王小安,却非要端得不能再高,汤盆高了,人的腰便挺起来,身体也跟着抬起来,腰身便有了劲头,是好看。

不觉,王小安已经在饭店里干了半个多月,是六月,天气在一天一天热起来,饭店里却是没有季节的,是舒适,是人在里边待着不那么想出去,想多待一些时候。但星期六日的时候,客人多的时候,饭店里还是乱,王小安就在这七乱八乱里把一道一道菜送到桌上。这天下午两点多,由于是星期天,客人还是满台满座,人声沸沸的。大堂经理黄木棉忽然让服务员通知王小安去她那里一趟。大堂经理黄木棉的办公室就在院子里南边的平房里,因为饭店的生意太好,像样一点的房间都装成了雅间。这个时候,客桌那边十分忙,王小安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是什么事黄木棉要他去。他提出了托盘忙忙地去了,在外边把门敲敲,其实他不必敲门,门只虚虚掩着,里边说了话:

“进来吧。”

王小安便站在黄木棉的面前了。黄木棉的桌子右边是一大盆绿萝,长得真是旺盛,绿萝旁边是一盆兰花,兰花的生长总是不动声,从春天开始就一直是那样,不肯多一片叶子,也不肯少一片,好像是在和人较劲。兰花旁边是一块碧蓝的松耳石,桌子另一边的条案上是一只大红瓷瓶,里边插着黄色的百合。黄木棉的桌子是朝着窗那边,王小安进来的时候黄木棉便把身子转了过来。她实在是太忙了,她转过身的时候王小安才明白她刚才是在打电话,在解释什么,把客气话说了又说,这时,手机还在她的手里拿着。

“你张开嘴我看看,把嘴张开。”

黄木棉总是很忙,因为忙,她说话从来都不拐弯抹角。

王小安不知黄木棉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他笑了一下,把嘴张开了。

黄木棉又说:

“你呲呲牙,让我看看你的牙。”

王小安就更不知所措了,他想笑,但他此时不敢笑了,他把自己的双唇呲开,让自己牙齿全部露出来。这时便听黄木棉生气地说:

“好啦,好啦,明白了!”

王小安还想听到什么?他看着黄木棉转了一下身子,把桌上的什么拿在了手中。

“告诉你,你被解雇了。”

黄木棉说。

这是黄木棉的话,好像是为了解释这句话,黄木棉把手里的东西让王小安看了一下。王小安没看清,往前凑了一下,终于看清了,黄木棉的手里是一粒假牙,只是,在那一刹间,王小安还没反映过来。黄木棉又十分生气地说了一声:“你摸摸自己的嘴,你的假牙在什么地方?”王小安这才慌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牙,那只假牙已经不在了,是个洞,也就是说,黄木棉手里的假牙就是自己的牙,王小安是懵了,他不知道自己嘴里的牙是怎么到了大堂经理的手里。

“告诉你,你被解雇了!”

黄木棉又十分生气地说,她懒得细说,她没有时间,她也不想多说,那客人不是一般的客人,只几句话就把她急得够呛,她也不想问清楚王小安的假牙是怎么掉到了客人的汤盆里?是客人吃到后来,在汤盆底“哗啦哗啦”发现了它。黄木棉不想多问,她的事实在太多,她也不想对王小安说饭店白白赔了客人一顿饭,这顿饭,饭店等于白白送了每个客人一例干烧鱼翅!她看着王小安摸着自己的嘴慢慢慢慢退了出去,她又喊了一声王小安,要他把那颗假牙拿回去。说实在的,她对王小安的印象很好,她还有些不舍得这个从乡下进城打工的小伙子,但她还是必须把他解雇掉,她也想不明白,假牙怎么会掉到客人的汤盆里?是王小安打了喷嚏还是出了什么事?这种事,她从来都还没碰到过,那桌客人呢,当然过去也不会碰到过,但,居然让他们碰到了。

王小安满脸泪痕地坐在了饭店对面宾馆的台阶上,他一直在想,却一直想不清楚,自己的那颗假牙,怎么会,掉到客人的汤盆里?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王小安突然用力掐了一下自己,明白这不是梦,再摸摸嘴里的牙,那地方是空的,空空的。王小安站了起来,上了几个台阶,又上了几个台阶,他进到了宾馆里边,他想照照镜子,宾馆里一进门就是一面大镜子。宾馆里的人都听到了王小安伤心的笑声,他们都回头朝这边看,看那个小伙子,对着镜子笑,呲着牙,他为什么笑?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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