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历史发展的漫长进程中,牛一直与人类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并且对人类的生存、发展有着深刻的影响。这种密切的关系使得人类对牛产生喜爱、恐惧、崇拜等错综复杂的情感, 人们也常常借助牛来寄托和表达感情, 所以在汉英两种语言中都有许多关于牛的词语。这些词语反映了两种文化各自的发展变化,以及这两种语言之间深层的文化差异。研究这些词语,对于进一步认识汉语英语的差异从而更好地掌握这两种语言,对于进一步思考某些语言学问题,都会有所裨益。
下面试从语义蕴涵方面来考察一下有关“牛”的词语所反映的汉语与英语深层的文化差异。在从语义蕴涵角度分析有关“牛”的词语所反映的两种不同文化形态之前,我们应该如实地承认:尽管汉语、英语分属汉藏和印欧两大不同的语系,其产生地相距遥远,语音、词汇、语法体系迥然不同,古代也没有地缘文化之间的影响,但是同样作为人类社会产生的语言,从各民族原点文化具有惊人相似之处的论断来看,也必然有其共同之处。
首先,语音与语义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同一物种,汉语将这种野生动物与野生驯化而来的家畜称之为“牛”,英语称之为“cow(母牛,奶牛)”“bull(未阉割的公牛)”“ ox(去势公牛)”,它们的语音与语义之间的联系都是偶然产生、之后由社会成员共同约定俗成而固定下来的。可见,语言符号音义之间的联系不是必然的、本质的联系。为什么会有语言之间的差别呢?人类社会本身并不是一个统一体,而是分成了不同的部落,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国家,由于社会习惯的差别,他们在选择语音形式、语法规则方面也按各自的意愿行事,同一社会集团的成员约定俗成、共同遵守,不同社会集团的约定俗成也不相同,所以出现语言方面的差异就不奇怪了。
其次,古汉语和英语都使用孤立、互不关联的不同的词来指称不同类别的“牛”。
在古代汉语中关于“牛”的说法有很多,如:“犍(今读jiān)”指去势的公牛、“犏(今读piān)”指公黄牛与母牦牛的杂交牛、“牯(今读gǔ)”指母牛也指阉后公牛、“牝(今读pìn)”最初用来指母牛、“牡(今读mǔ)”最初用来指公牛、“犊(今读dú)”指小牛、“物”指杂色牛、“特”指公牛。英语也使用不同的词来指称各种各样不同的牛,如:“cow”指母牛(奶牛)、 “bull”指未阉割的公牛、“ox”指去势公牛、“cattle”用作牛的复数、“buffalo”指(北美)野牛或(亚洲)水牛、“heifer”指未生过小牛的小母牛、“bullock”指阉牛、“calf”指小牛、“steer”指肉用的小公牛(通常指阉过的)等。之所以汉语和英语中牛的类别名称都有很多,是因为牛对人类来说很重要,曾经给予人类的社会生产与生活以很大的帮助和影响,因此需要对牛进行详细分类。“分类是人类语言的基本特征之一,命名活动本身即依赖于分类的过程。而人们的每一种分类都是被特殊的需要所决定和支配的,都是在文化社会的框架内进行的。”(见《文化语言学》,邢福义主编,第133页。)这足以证明中、英两种语言的原点文化有相似之处。
但是,在不同的语言和不同文化背景下, 每个词除了具有字面意义外, 还有其丰富的文化内涵。牛在不同语言中有着不同的文化内涵。
1.褒扬程度的差异
汉语英语中有关“牛”的词语对牛的健壮勤勉虽多褒扬,但褒扬的程度不一样。汉语中牛非常有力气、强壮,常用“牛劲”、“九牛二虎之力”来比喻力气大;而英语中要用“horse”来表达这个意思,如:“He is as strong as a horse.”(直译为“像马一样强壮”,意译为“非常强壮”或“体壮如牛”)。汉语多用有关“牛”的词语来赞扬勤勉辛劳,这类词语有“老黄牛”、“孺子牛”、“拓荒牛”等;而英语却说“work like a horse”(直译为“像匹马似地干活儿”,意译为“辛苦地工作”),以及“a willing horse”(积极工作的人)。另外,英文中有“cash cow”,意为摇钱树或赚钱良方,这个习语的产生来源于人类不需要给予乳牛太多的照看与花销,牛就为人类带来许多有益的资源。这似乎比中国的“孺子牛”更多了一层商业气息。
2.贬斥程度的差异
汉语中形容人自高自大的骄傲神气,用“牛”或“牛气”来表示,如:“他说话牛气哄哄,真是个牛人”;而英语却用习语“be/get on ones high horse”(趾高气扬;盛气凌人)。比喻顽固, 汉语通常说“犟得象头牛”;而英语用“as stubborn as a mule ”(顽固得像头骡子)。 在汉语中一般用“蠢牛”来形容一个人蠢笨; 而英语中却用“ass” 来表达这个意思, 如,“ a pompous ass” (直译为“一头自负的驴”;意译为“一个浮夸的笨蛋”)。比喻“说大话”, 汉语说“吹牛”, 可英语却用“talk horse”。汉语讲“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而英语却说“better to be the head of a duck than the ass of a horse”。
汉语中以“牛”为词根的词不少是褒义词,如:牛高马大、老牛舐犊、初生牛犊不怕虎等。英语中有些以“cow”和“bull”为词根的词与汉语“牛”的语义蕴涵不同。如“cow”用作动词,意为胁迫、恐吓;“coward”可作为名词或者形容词意为胆小鬼、懦夫或胆小的、怯懦的;“cowardly”、“cowhearted”作为形容词意为胆小的、懦弱的;“cower”是动词,意思是畏缩、抖缩;美式俚语甚至用“cow”来指小、不出名,如“cow college”,除了指农学院,还可用来指称规模很小的乡村学院(或大学),或修养不足、平庸无奇的大学;“bully”,意为恐吓、欺负;“bulldoze” 意为强迫、胁迫。另外,还有一些与“bull”有关的习语,如“a bull in a china shop”(行动或说话鲁莽的人);“cock-and-bull story”(无稽之谈);“like a bull at a gate”(凶猛地;鲁莽地)。这样的语义蕴涵,在汉语有关“牛”的词语中也是没有的。
3.中性词语表现出来的亲密程度不同
汉语中大部分关于“牛”的词语是中性的。如:牛耳之盟、牛衣对泣、牛山濯濯、牛角挂书、牛马风尘、汗牛充栋、泥牛入海、庖丁解牛、气冲牛斗等。这样的词语还有很多,可见牛进入我们的生活之深。英语中关于“cow”和“bull”的习语、谚语、俚语等也有很多。如:until the cows come home(长时间地;没完没了地);the cow with the iron tail(泵);Set a cow to catch a hare.(以牛逐兔,徒劳无功。);The cow thats first up gets the first of the dew.(早起得甘露,勤劳好处多。); play the lute to a cow (对牛弹琴);You can抰 sell the cow and drink the milk.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angry as a bull (像公牛一样愤怒);bull session(闲聊;男性间的交谈);to milk the bull (缘木求鱼);take the bull by the horns(勇敢地面对困难或危险);bull of the woods(工头,头儿);like a red rag to a bull(像激怒公牛的红布;作为激怒的缘由)等。
但是,相比较而言,在英语中,有关马的习语或谚语更多。英国是一个赛马的民族,美国电影中常有驯马的镜头。马与西方人的生活和历史发展有着密切联系,因而英语习语中更多是与“horse”有关的。如:hold one抯 horses(耐心,停一停);horse around(哄闹,捣蛋);You can take a horse to the water but you cannot make him drink.(带马到河边容易,逼马饮水难。);Every horse thinks its own pack heaviest. (每匹马都认为自己的担子最重。引伸义为“工作是自己的重,薪水是別人的多。”);It is useless to flog a dead horse.(鞭策死马,徒劳无功);Lock the stable after the horse has gone. (亡羊补牢);Don抰 look a gift horse in the mouth. (受赠之马,勿探其齿。引伸义为“別人送的礼不该挑剔”。);Zeal without knowledge is a runaway horse. (沒有知识只有狂热,有如脱缰野马。);a horse of a different color (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完全不相干的事);a dark horse (黑马);from the horse抯 mouth (第一手消息);horse sense (常识);back the wrong horse(赌错了马,看错人);eat like a horse(吃得很多);choke a horse(大得吓死人);hitch horses(意见一致;同心协力);horse and foot(全军;全力以赴地)。
另外,英语中用“horse and horse”这个成语来表达“并驾齐驱、旗鼓相当”之意,这来源于赛马时常出现的情景。再有,两个人骑一匹马,总要有一个人坐在后面,所以英语中有“When two ride on one horse,one must sit behind.”这个成语的意思类似汉语中的“一山难容二虎”。在西方有一段时期,马用于拉车,成语“put the cart before the horse” 中将车放到了马的前面,形容将工作程序颠倒,与汉语中的“本末倒置”意思相同。“Run before ones horse to market.”是指“在马之前跑到市场。”到市场去交易,如果人早到了,而马车拉的货还未到,生意就做不成,因此这句成语与汉语中的“言之过早”相似。“change horse in midstream”是指“中途换马”,一般是形容在紧要关头改变策略或在要紧时候另选候选人;“change horses”类似于汉语中的“换班子”。马死了就不值钱了,因此,“pay for a dead horse”就是“花冤枉钱”。通过这些习语,可以看出马更贴近西方人的生活。
4.神化程度的差异
通过对于有关“牛”的词语的研究,可以对东西方的宗教信仰略知端倪,可以看出东方佛教文化与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差异。如,汉语中“牛鬼蛇神”一词,源于佛教,首见于《妙法莲花经》卷中的《譬喻品》:“复有诸鬼,首如牛头,或食人肉,或复啖狗。”而从英文“holy cow”(holy意为“有关宗教的,神圣的”;短语意为“天哪,哎呀”)和“sacred cow”(直译为“圣牛”,实指“神圣不可侵犯的思想、机构、制度等”),可知牛在西方宗教中被认作是很神圣的动物,从来就和一系列祭祀活动及宗教礼仪联系在一起。牛是古希腊和罗马宗教信仰崇拜的对象,是宗教祭祀中的重要部分,是古代对牛崇拜时尚的直接遗传。人们认为牛是一种神圣的动物,斗牛是求神保佑土地丰产,人丁兴旺的祭礼。几个世纪以后,这些古老信仰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基督教的诞生。据传婴儿时的耶稣躺在牛的食槽里,是牛用自己的呼吸温暖了他。而牛则成了博取欢心的牺牲品,有谚语为证:The whiter the cow, the surer it is to go to the altar.(直译为“牛越白,被送往献祭的可能性越大。”意译为“财多招祸,树大招风。”)
牛在不同语言中的不同语义蕴涵以及东西方对牛的认同的不同程度,体现出东西方不同的文化形态。
历史上中国是农耕为主、放牧为辅的经济文化形态。中国自古是个内陆农业国家,以农耕为主,而其中又以牛耕为主,所以汉文化中对“牛”似多偏爱,与“牛”有关的词语很多,如“老黄牛”“气壮如牛”“饭量大如牛”“老牛拉车”等。牛作为畜力的主要来源,广泛的运用于农业生产和交通运输。相比之下,马主要用于战争,马为历代统治阶级所重视,更多是出于战争和政治上的原因。也许正缘于此,马在中国虽然也用于耕地,但用而不广,造成“牛耕田马食谷”的状况。中国有着益于农业长足发展的大环境,从而具有自给自足的巨大潜力,形成一种不同于西方游牧经济的农业型自然经济。由此,便决定了中国文化是一种建立在自给自足小农经济基础上的农耕文化。而农耕文化是一种有“根”的文化,乡土和宗族意识很强,这就决定了中国人自足自守,自治自强的生存意识。其次,汉民族自足地生存,封闭自足的环境使汉民族形成整体、统一、内敛的意识。另外,中国历来奖励孝悌力田,足以使人民各安其位,而战争除为攘夷拓边之外,没有很大意义。人生于天地之间,人类与自然界水乳交融,自然界不是人类征服的对立面,由此又使中国人形成一种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和谐宇宙意识。
相形之下,西方国家是放牧为主、农耕为辅的经济文化形态。农牧结合是西方农业结构的特点。西方某些国家每年都有1/2至1/3的土地休闲,用作牧场。另外的1/2或1/3的土地在作物收获之后也用作牧场。西方农业广泛采用马耕,马除了运输以外,广泛地用于耕地,取代牛的地位。重钉马蹄铁和新式轭挽的传入加大了马工作的斜率,三圃制的实施使马能经常得到燕麦饲料,因此许多地区马耕取代了牛耕,马把西方农业拉进近代科学农业的门槛。有意思的是,促使西方马耕流行的轭挽正是从中国传入的,而在中国马耕却没有普及开来。相比之下,牛的主要用途则主要在于牛奶、肉用和皮革。另一方面,西方国家大都由于缺乏农业长足发展的条件,不得不通过游牧、对外殖民来发展,战事频发,或为拓边而战,或为宗教而战,或为主义而战,从而形成一种外拓性的文化,是一种人与自然对立、人与人对立的文化。因为地理环境的差异,西方游牧民族形成了扩张性、冒险性的性格,对于个体的崇尚取代了统一的意识,个人主义是其他价值取向的根源。个人主义来源于游牧文化。游牧的人没有空间上的确定性,迁徙移居是常事,他们逐水草而居,过着飘忽无定的日子,难以形成地域性的群体关系,不注重空间上的稳定性。在这种文化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稍纵即逝的,不可能像中国人一样形成天人合一的和谐宇宙意识。
由于受是非标准、风俗习惯、价值观念、宗教信仰、社会制度等方面文化因素的影响,中英两种语言赋予有关“牛”的词语以各自特定的文化内涵。从文化语言学的角度来分析一个词的历时发展变化以及不同语言中词的文化内涵之异同,会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一国乃至不同国家的文化;而只有深入了解一国乃至不同国家的文化,才能确切把握一个词的历时发展变化以及不同语言中词的文化内涵之异同。就文化研究、特别是跨文化研究而言,中西文化比较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和引人注目的方面,因为它不仅具有理学方面的意义,而且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
参考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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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瑞金,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公英教学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