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安
2005年12月14日,是先父舒同的百年诞辰日。北京、上海、山东、陕西、江西,甚至远在东瀛日本,都举行了不同形式的纪念活动。
12月27日,国家有关部门在人民大会堂还专门为舒同举办了纪念座谈会。
作为父亲血脉精神与艺术的传人,我参加了一系列的相关活动,受到深刻教益。并在陕西成立了舒同书画研究院,以期弘扬父亲及老一辈留下的精神遗产,为新时期文化建设贡献一份力量。
今应《西部大开发》杂志之邀,将我所著的回忆传记《热血父亲舒同》(即将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中的 “红飘带”选出奉献读者,作为纪念红军长征胜利70周年的特别礼物以及对先父、红军书法家舒同的纪念。
长征,应当说是人类文明史上最艰苦而漫长的一次战略迁徙。
那是只有勤劳勇敢、吃苦耐劳过人的中国民众,与有着新思想的知识分子相结合之后,在被逼至最后的拼死斗争时才能创造和完成的最悲壮的英雄史诗。
来自美国的女作家史沫特莱,深情地称之为“地球的红飘带”。是 的 ,那是这个民族在危亡中用血写出的奋斗轨迹。如果在地图上把这曲折而漫长的路,用战斗与磨难中牺牲的烈士们的血染成红色,真的会成为一条长长的红飘带,或许人们可以如同在卫星上能看到长城一样,看到这条地球的红飘带。
有时觉得难以想象,父亲是自始至终参加了这次悲壮历程的全过程的。
而父亲又是很少向我们谈起长征的事——如同他始终很少向我们谈及他所有的经历一样。
“打下遵义时用茅台酒洗脚”
“文革”中,父亲失去了平常习惯了的工作。在挨批斗、写检查的间隙,我反而与他有了少有的单独相处机会。那时,在我们居住的小屋里吃过饭后,他会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走过来走过去。有时又会坐在那张惟一的沙发上若有所思地发呆。有一次,我便跟他聊起长征。
“长征真是苦,”他先是淡淡地一笑,这样说道,好像陷入了回忆。
“但也不是全部过程都那么苦。”他看我一眼,那目光里又有些俏皮。
“开始的时候,打到哪里就发动群众斗土豪劣绅,分粮食钱财,我们也扩大队伍扩充军饷。”
“长征开始的时候你做什么?”我问道。
“我那时是师政治部主任,算是部队高级领导了,有匹马骑着(所以他被称为“马背书法家”)。还有警卫员,比一般战士条件好多了。”
“开始日子还好过。因为在苏区被围剿了那么多次,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没有土豪可打,更得不到给养的补充。从苏区出来反而改变了,打到哪里都吃喝不愁,队伍也有扩充,有时分浮财每个人也有几块银元。打下遵义的时候,有人还用茅台酒洗脚呢,说是可以治脚病劳损什么的”父亲说到这里,脸上还露出喜色。
当然,长征的开始,是在第五次反围剿受王明、李德领导而失利后,带有逃跑的意思。但后来遵义会议确立了毛泽东领导后,就比较明确地向西北转移。最后得到陕北根据地的消息,便找到了落脚地点。最终完成了空前的战略迁移。
“过雪山草地最苦”
父亲说:“最苦的日子其实就是那么十多天,那就是过雪山草地。那地方前后都无人迹,我们那时也已弹尽粮绝,后面又有追兵,不过去就是死路一条,只能咬紧牙关过……很多人就那么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别人去拉他,已经死了。那时人人都已达到生理极限,只有那个信念在支撑着,向前走,向前走……”
也听母亲(舒同前妻石澜,已去世。原西安市科委干部。编者注)讲过,父亲那时的警卫员也吃不了那苦而开小差了,而且还带走了父亲的一些银元——父亲的一点财产都是交给他保存的。这是到了延安跟母亲结婚时父亲的交代。所以长征后到达陕北的父亲真的成为了“无产阶级”。毛主席曾如是说:“长征过来的,都应该算是无产阶级。”当然主席的本义是说:经过这样的考验的人,无论原来出自哪个阶级的家庭,自己又有过何种作为,都已经在苦难的磨砺中净化了自己的灵魂,成为最坚定的革命者,成为了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中的一员。
我问父亲,你打过仗吗?上过枪林弹雨的战场吗?
父亲笑笑道:“不多。虽然一直在部队,但一直是做政治工作,特别是很早就成为高级领导,所以直接上阵面对枪林弹雨的机会很少。”父亲想了想又说:“只有在遵义会议后,红军因为大量减员而作了缩编,我们那个师缩编成了团,我任政委,耿飚任团长。团级以下的领导是要上火线的。记得有一次冲锋,我也一块冲上去,子弹真的像雨一样从头上嗖嗖地飞过。”父亲坐起身来,又有些调侃地说:“不过这小个子在战场上也有占便宜的时候。因为敌人的机枪都是按一般人高度扫射的,所以我老是觉得子弹从头上飞过去,却一直没有中过弹。”
说起父亲只有一米六零的身高,自然比之毛泽东、刘少奇矮了一头。但他与邓小平、谭震林却是一样高的。而且历史上很多伟人也都是小个子——这也是令他可以保持自信的。父亲跟人坐在一起时,一点不会显得矮——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脖子长嘛。”当然,他的腿会短一些,却又结实有力,足以让他走过漫长的人生路途。
我又问父亲:你指挥过战役吗?
父亲说:我在部队那么多年,一直是做政治工作,不是指挥军事的——后来在山东也有过偶尔需要我去指挥战斗的,但我并不擅长——打仗是要靠天分的,哪怕看很多兵书,也不能解决问题。又说:新四军的栗裕,仗打得最漂亮,他是军事天才。
“长征中的红军书法家”
按老百姓的说法,父亲真的是有福之人,或者说是有神仙保佑的。他一生大部分时间在军队——从红军、八路军到解放军,去世时也在部队的岗位上。他参加过也指挥过不知多少次战斗,却从未受过皮肉之伤。父亲甚至讲:有次他与罗瑞卿一道站在阵地上观察战情,飞来的敌军子弹从他头上擦过,却打中了身高比他多出一头的罗瑞卿的门牙,当时倒在地上,满脸是血。父亲说:“所以你看罗瑞卿讲话时,嘴不很张得开——他是受过伤的。”
长征途中,作为红一方面军的一军团四师政治部主任的父亲,所做的主要自然是政治宣传工作。他分别与刘亚楼、肖华、杨得志、杨成武、耿飚、曾山、张际春、李天佑、黄克诚等红军将领共同战斗过。身为师政治部主任的他,留给一些老同志的印象却是:常常提着一桶石灰水或自制的墨汁,行军时走在最前面,沿途书写标语,宣传红军政策和北上抗日的宗旨,他的衣帽总是沾满了石灰或墨迹。父亲在长征路上留下的鼓舞着红军将士士气的标语、口号,可惜今天已无法找到了。但可以想象,当年那些写在墙壁,山崖或路边的字,一定有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浑厚而又富有生命力,使红军将士们获得一种精神力量。“红军书法家”的称号或许就是如此叫起来的。
部队休息时,父亲又总是带着工作组深入农村乡镇,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筹粮筹款,动员民众参军以及做统战工作;有时又走在队伍后面,组织打扫战场,收容伤病员,做政治鼓动,抓思想纪律。以他的名字发表在当时的《红星报》上的文章:《脱险归来的谢永生同志》,号召红军战士学习谢永生机智勇敢的革命精神和高度自觉的纪律观念,“拼着我们的头颅和热血,为自由、为土地、为苏维埃政权奋斗至底。”他也经常投身战斗中,部队过金沙江、大渡河时,在艰险、紧迫中,他维护部队秩序,组织辎重、马匹过河,进行船只调度,做好船夫思想工作等等。在任何情况下,父亲总是沉着冷静、任劳任怨、恪尽职守。所以部队首长和干部战士都称他是“优秀的政治工作者”。而“军中一枝笔”的称号,也是因为长征途中他写了不少文章,发表在《红星报》上,例如《遵义追击》《向北进——胜利的开始》《夺取腊子口的英雄们》《芦花运粮》等等,因此也不胫而走地叫起来了。
其中《遵义追击》《芦花运粮》是颇有特色的二篇,其中《遵义追击》全文如下:
《遵义追击》
舒 同
除贵阳外,遵义要算贵州第一号城市,街店相当繁荣,居民稠密,有新城老城之别,隔乌江有二十多里,直通大马路。我们第一次攻破该城时,曾经驻了好几天。
因为战略的转变,我们由云南四川折回遵义来了。敌人柏辉章九团兵,由桐梓开始败走,天险的娄山关即已失守,红花团再被挫折,于是最后便困守遵义城了。
红三军团攻占老城之后,接着围攻新城,两昼夜,敌人已如釜底游魂,逼得迅电向他的薛大人求救。
第二天不到八点钟的时候,接到情报,薛岳已指挥他的吴(奇伟)纵队周(浑元)纵队及贵州军阀王家烈残部,分三部向遵义前进,企图解围,再夹击我们。
情况突然紧张了,预备队的一军团即时动员起来,开会讲话。在“消灭敌人增援部队,活捉薛岳,消灭中央军(贵州人称入贵的蒋介石军)”的口号下,全部激荡和鼓舞着战斗的热情,队伍像风驰电掣般的动作,从老城街上兵房里成几路纵队飞快地向着敌人前进。
城内敌人,眼巴巴地希望好有配合地出去。果然不上两个钟头,敌人增援来了。
红三军团以迎击的姿势等候着,一部仍钳制城内敌人。一军团的任务是,配合三军团侧击,断绝敌人之退路。
战斗十分紧张了,机枪、大炮、飞机,敌人所有的武器,都在极大地发挥它的作用。开始,似乎形势不利,我右路军十分吃紧,部队退了下来;然而在最后机动灵活的指挥和百折不挠的战斗勇气面前,终于转危为安,转败为胜,不上一二个钟头,右路军即将正面敌人完全击坍。一军团以有生力量,从侧面突击下去,敌人如流水一般地全线冲坍,吓得屁滚尿流地纷纷向乌江逃窜,我们从错杂的矮山里面冲到大马路上来。
“冲呀!杀呀!敌人坍了呀!猛打猛追呀!不让敌人逃跑一个呀!缴枪捉俘虏比赛呀!”震天价响的口号,遍地遍山遍岭遍路高喊起来,胜利的战神,在我们每个指战员面前发笑。
大阳快要落山了,马路上一片胜利的歌声,三五成群的人,正在那里东奔西走,照料俘虏兵和伤兵,处理战利品。
队伍走远了,时间已经很晚,周围逐渐黑暗。军团首长命令,要我们不停留地尾追,记得有这样一句:“宁可疲劳死,不叫放走一个敌人!走不动爬过去!”这命令把疲劳之神驱逐了。
“追呀!猛追呀!不顾一切疲劳,追得敌人到乌江吃水呀!缴枪就在这时候,谁能克服疲劳,谁便能有更多的缴获!”这口号,立即在部队中喊起来,首长工作人员,直到连队中鼓动;英勇的铁的红色战士,虽然从早上到这时还没吃饭,但大家不觉饥不觉脚痛,为着上述口号,又继续猛追。
敌人被打得七零八落,东跑西窜,失去了控制力量,我们的文书、炊事员同志掉队落伍的,都可以随处碰到他们,随时缴得到他们的枪,捉到他们的人。
马路上的十几路纵队争先恐后地猛追,夜风觉得在耳边呼呼地响,马路上大步地前进,也没有什么黑暗的顾虑,开始是喧吵,过后是肃静。
打散了的一些敌人,有的迷失了方向,混杂在我们队伍里跟着跑。他们问我们的战士:“你是第几师呀?”我们的同志回答:“不要管,老子是工农红军!”结果把他吓跑。
一直追到刀把水,敌人的后方担子已在这里烧火挑水造饭,似乎和平常一样的宁静。他们还不知道前线起了什么变化,或者正在祈祷和盼望捷报飞来呢!
当我们把他们捉起来,这些烧饭的伙夫还以为是开玩笑,把头一摇手一撇:“不要捣鬼嘛!我的饭还未烧好,谁和你开玩笑!”转过头来,才知道是红军捉他们,不是开玩笑,于是他们的神情就紧张起来。
敌人三路纵队已经溃不成军了,吴奇伟纵队大部被赶到乌江河里吃水。
现在想来,令人特别遗憾的是:父亲在长征途中写的那么多抒发红军革命豪情的标语口号,没能镌刻在万水千山的岩石上,否则,今天我们重走长征路的路途上又会有一种多么令人感染的景观——也可以让我们欣赏到当年“红军书法家”的神采、气势、风韵!
留在后辈心中的长征
“文革”后,我在清理家里原来堆积的报纸堆时,意外地发现了二张显然是父亲文革中所书的毛主席诗词,一尺盈幅的宣纸上气势宏大而又一丝不苟地将毛主席对长征的回顾总结的名诗再创作为书法作品,一幅为行书“长征”,一幅为草书“六盘山”。两幅书作完美无缺,字字玉润珠圆,内敛着博大浑厚的胸怀,张扬着高尚的格调品藻,质朴而又雄沉,稳健而又峻拔。父亲就是在那种身陷囹圄的困境间隙里,回想起了长征的战斗风雨,写下如此美轮美奂的书法作品的吧?
中华民族何以能在二十世纪的历史上写下长征这样的旷世绝唱?我想绝不是偶然的。那些吃尽了人间苦难与不平的贫苦农民,在历史上曾有过一次又一次拼死暴动,却总也脱离不了旧式的封建王朝的周而复始的更迭。而这一次所不同的就在于,有一批接受了西方新思想,经历了民国时期并已有过一些革命实践之后,找寻到了中国革命道路发展方向的革命知识分子,与他们结合在一起,使旧戏有了新演绎。红军因此而有了新的精神支柱与革命理想,也有了铁一样的纪律,才使得他们的吃苦耐劳与献身达到史无前例的高度。
当然,很多优秀的人物在长期残酷的革命战争环境中先后牺牲了。毛主席甚至在解放初说过,最优秀的人都牺牲了,我们剩下的不过是渣滓……
父亲真的应该为他曾有过如此悲壮的人生经历,并且有着“红军书法家”、“军中一枝笔”的称号而骄傲。
此刻再回过头去看,那先后穿越了十几个省的曲曲折折的路线,真像一条长长的飘动着的红飘带。
红飘带!就是这古老而日渐衰弱的民族,在生死存亡的时刻,因为接受了新的思想文化,而使旧文明焕发出新的生命;是这个民族再生的热血的脉搏,在黝黑的大地上激情地跳动!